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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14部分

小说: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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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凤英是新媳妇,低着头任她们摆布不敢说话。可是她心里对这个说话爽朗的婶子,表示着深深的感激。
    唢呐响起来了。吹的是热闹欢快的《上轿调》。爱爱和玉兰簇拥着凤英走出窝棚,长松、天亮也领着春义走了过来。就在这沙岗的一块平地上,一无天地桌,二无香案,春义和凤英并排站在一块。
    徐秋斋老头虽然下边赤着脚,上边却穿了件冬天穿的破大褂。他像煞有介事地喊着:“孩子们闪开!”接着他一本正经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谜。上有皇天,下有后土。新郎新娘拜天地!”他把天地两个字拉得很长,凤英和春义跪在脚下沙窝里,朝北磕了个头。徐秋斋小声说着:“磕一个算了,起来吧。”徐秋斋又大声喊:“拜伯母!”春义和凤英对着老清婶磕了个头。徐秋斋又喊着:“拜爹娘!”春义和凤英又跪下给马槐磕了个头,马槐正忙着去搀女婿,却看见自己女儿的眼泪扑簌簌地落在地下黄沙上。
    徐秋斋这时又喊着:“天亮他娘哩!新人给你磕头了。”李麦正在杨杏的窝棚前收拾鱼,她摆着手说:“算了!算了!我正忙哩。”凤英大着胆瞟了春义一眼,自己主动地向李麦走过去,春义赶忙赶上她,两个人就在李麦收拾鱼的盆子前,跪下给她磕了个头,慌得李麦扑甩着两只手说:“快起来,快起来,我手脏。”
    叩罢头后,蓝五的唢呐吹得更响了。孩子们簇拥着春义和凤英来到窝棚里。这个窝棚是四根木棍撑了几片破席,上边放些麦茬,四边没有墙。看热闹的姑娘们、孩子们正好围了个圆圈,权当作四面墙壁。
    李麦把一个笸箩翻在地上当桌子准备吃饭,杨杏把她叫了出去。杨杏小声说:“婶子,斐旺家也没一瓢面,这咋办?”李麦也小声说:“我的那点米呢?”杨杏说:“米只够蒸两碗饭,端上去怕不够吃。”李麦说:“就那样。”李麦又回到窝棚里,马槐却解开一个红包袱,拿出十几个蒸馍说:“亲家,这是我带来的十几个蒸馍,你拿去看怎么吃吧!”李麦不好意思地说:“哎哟,你怎么还带着馍来。”马槐说:“亲家,啥都别说了,我们那里麦子熟得早,各户还收了点麦子。”
    吃饭时候,陪客人的除了徐秋斋外,还有长松、蓝五和王跑。笸萝底上摆着一碗鸡,一盆鱼,还有一碗炒干豆角,一盘拌粉条。另外还有天亮从水里捞来的两个大甜瓜,也摆在上面。徐秋斋拿着筷子让着说:“吃!吃!清蒸鱼!”他给马槐夹了一块,接着老头就自己大嚼起来。
    吃罢饭,马槐说要回去。李麦把春义窝棚里的小孩们全都叫走,留下凤英一个人,让马槐来和女儿告别。
    马槐来到女儿面前,只见窝棚下铺了张芦席,席上放了床花格土布被子,面上已经破了。席上没有枕头,放了个包袱,一件黑布棉袄袖头露在包袱外边。这大约是春义的过冬衣服了。棚子外边放了个小铁锅,锅里边摞着两个碗和一双筷子,筷子上叩了个大得出奇的木勺子。
    马槐看着女婿这些“家当”,一口气没敢叹出来咽在肚子里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妞儿,我走了。不要着急,这村里的人都不错。”他叹了口气说:“还是我交代你的那些话:日子弄穷,也要打起精神往前过,将来要是逃荒出去,要和乡亲们个个和好。你们两个是年轻人,能多背点多背点儿,能多挑点儿多挑点儿。常言说:在家靠爹娘,出门靠朋友,全凭互相帮扶。黄水退了,就赶快回来,好坏他家还有几亩地。种地比什么都稳当。到时候我来帮你们盖两间房子……”老汉说着看着四周茫茫的黄水,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凤英这时抬起满脸泪痕的头问:“爹,我们还能见面不能?”马槐酸着鼻子说:“能。咋不能?”他说着把个红包袱放在席上,扭着头不敢看女儿的脸说:“妞儿,爹走了!”
    李麦和长松等把马槐送到沙岗坡下,马槐死活不让他们再送。李麦说:“也好,咱都别送了。”她又吩咐春义和凤英说:“你们两个把你爹送上船。”
    三个人往河边走着,谁也没说一句话。一直到马槐上了小船,才抓住春义的手说:“我……把她交给你了!我就这一个闺女!你……好好领着她吧!”他说罢用篙点了一下岸,头也不回地把船向着黄河波浪里划去。
    凤英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岸上,眼睛一直望着那条小船。足足有吃一顿饭工夫,那条小船由大变小,由小变成一个小黑点,直到什么也看不见,小船隐没在水天一色的万顷波浪中,凤英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四

    落日的余辉洒在金色的河面上,层层波浪好像串在万道金线上一样,闪烁着耀眼的亮光。
    凤英坐在河岸上哭了一会儿,春义劝她说:“别哭了!你眼睛都哭红了!”这是这对青年夫妻的第一句对话。
    凤英收住了泪,咬着嘴唇,低着头沉思了一会儿,慢慢地把视线从河面转到春义的脸上。这一次她才看清了自己的丈夫。春义是个细高条个子,肤色很白,看去有点儿秀气。长方脸,高鼻了,眉清目秀,就是显得腼腆些。
    春义又说:“咱回去吧?”
    凤英说:“就在这儿坐一会儿吧!回去也没遮没拦的,叫那些孩子们像看戏一样。”
    春义说:“人家还要来这里摽筏。”
    凤英想了想说:“你走前边,你先走。”
    当他俩一前一后来到窝棚前时,只见窝棚四周已经用麻袋片、席子堵起来了。凤英不由得心里一热。
    两个人钻进窝棚,凤英心里略略觉得有些舒展了。春义心里却突突地跳起来,脸也有些发红了。
    停了好大一会儿,凤英看他不说话,只是拿着根小棍在地下沙上画,就问他:“你还没有吃饭吧!”
    春义说:“我不饿。”凤英说:“那是提劲太大了。”她说着从红包袱里拿出来个大白馒头说:“你先吃吧!等会儿天黑了,我出去给你烧点茶。”
    春义接住了这个雪白的馒头,他的手有些发抖。他开始感到在这个世界上,第一次有人真正地疼他了。
    一直到天黑透以前,爱爱、雁雁和玉兰几个姑娘的眼睛,总是离不开那个围着席子的神秘窝棚。她们有时故意去送点东西,出来时便笑哈哈地跑起来。李麦不让她们去闹。她说:“几个死妮子!人累得都快零散了,你们怎么还那么大劲儿?快睡觉去!”
    几个姑娘躺在一条席子上,却没有睡觉,还在吃吃地笑着,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笑。
    夜深了,几个姑娘倒是睡着了,李麦在自己的窝棚里却没有睡着。她想着凤英那又俊俏又温顺的样子,不觉一桩心事袭上心头。她想着天亮也那么大了,这一辈子也不知能找到个媳妇不能?“这个傻蛋整天嘻嘻哈哈,好像他就没有长那个心。”她又想:“长心了又怎么样,人家谁跟咱哩,现在倒真成个要饭的了。”就在这时候,梁晴的面影忽然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她回忆着她那带着两个酒窝的脸,她想着她提着一桶水走路的矫健样子……”
    天亮在窝棚口的地下睡着。他翻了个身,李麦问他:“天亮,你师傅被日本兵打伤以后船翻了没有?”天亮说:“船没有翻……”李麦说:“这么说,小晴还在船上,也不知道能逃个活命不能?”天亮说:“她只要能把船驾到南岸,就能跑出来。”李麦叹了口气说:“唉!不知道她能不能跑出来?我就喜欢晴这闺女。”
    “她也喜欢咱家。只要不失落,她就是咱家的人!”
    “什么?”李麦听着天亮话里有活,慌忙披上衣服坐起来问:“天亮,你说的什么?我没听清?”天亮说:“我说小晴她是咱家一口人了!俺师傅早就愿意了。”李麦高兴地骂着说:“你个赖种!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说!”天亮说:“一对你说,你就该整天挂在嘴上了!弄得谁都知道。”
    李麦没有吭声,孩子说得不错,自己这张嘴就是爱说。不过她又想到如今这么大的灾,人死的死、逃的逃,小晴纵然一百个好,也不过是水里的月亮啊。

                          五

    第二天早晨大家还正在睡觉,忽然岸边有人在喊:
    “赤杨岗的乡亲们!赤杨岗的乡亲们!”
    王跑起得早,他忙答应着跑过来。见是一条小船上站着个穿着灰军服的当兵的,年纪也不过十七八岁。他喊着:“老乡,你过来,你过来!”王跑一见当兵的就害怕,他想:八成是来抓小伕的!便站在老远地方说:“我肚子疼!”那个年轻的当兵的说:“你肚子疼过来一下嘛,给你们一张传单。”王跑想看是什么传单。就问:“老总,你是哪一部分的?”
    “我是新四军豫东抗日支队的。”那个小战士回答。
    王跑听说是“新四军”,才放下心走了过来。那个小战士拿了厚厚一叠印的传单,揭了一张给王跑。王跑说:“到上边歇会儿喝碗茶吧!”那个小战士说:“不了,我今天还得转一大圈哩!”他又问:“前边那个断堤上也住着人吧?”王跑说:“有。几十家子哩。”
    小战士撑着小船走了。王跑这时在岸上却啰嗦起来,他喊着:“你走了?”小战士答应着:“走了!再见。”王跑又喊着:“慢点啊!”小战士答应着:“哎——”王跑又喊着:“下次来喝茶!”小战士又答应着:“哎——”
    王跑把传单拿上沙岗,大家都围过来。徐秋斋因为认不清油印机印的扁体字,就交给春义念。春义念着:

    黄河泛区的难民同胞们:
        你们受苦了。这次黄河大堤被扒决口,造成淹没
    全省十三个县的罕见巨灾。我们对大家的遭遇和痛苦
    深表同情,并表示深切慰问。你们的房舍被冲毁,田园
    被淹没,这是为国家而牺牲,为民族而受难,我们对国
    民党军队这种所谓“以水代兵”的做法,是坚决反对的,
    我们对国民党政府已经发出紧急呼吁,他们必须对广
    大受难同胞的安置工作负起责任来。现在,我们要急
    切告诉你们的是:所有困在高岗、大堤、寨墙上的难胞
    们,赶快离开,逃荒出去。大家不要再等了,黄河水三
    两年退不了。据我们了解:黄河伏汛大水快要到来。
    到那时候你们就更危险了。现在已经有饿死人的现
    象。希望大家赶快离开,切莫延误。
                               新四军豫东抗日支队

    春义读罢传单,大家立即嚷嚷开了。
    李麦感激地说:“哎呀!新四军!新四军!要不是人家来送这个传单,咱们都还蒙在鼓里呀!”
    徐秋斋说:“老天爷呀!淹了十三个县,多少生灵啊!”蓝五说:“看着这水的劲头就不简单。”徐秋斋说:“看吧!看吧!蒋介石这个鳖孙不会有好下场!他造孽太大了。”老清婶也喊着说:“人不报应天报应!把人心都伤透了。”
    长松说:“咱赶快商量商量咋办吧?传单上不是说了,黄河伏讯马上要下来了。”
    天亮说:“别吵了,赶快走吧。黄河伏汛水比平常大得多。真要是再涨水,咱这个沙岗也得淹掉。”
    徐秋斋舞着拐杖说:“走!走!现在就走。”
    王跑喊着,“朝哪儿走?”
    徐秋斋说:“能往西走一千,不往东走一砖。上洛阳。”
    经过大家商量,决定向西先到寻母口,然后过河去洛阳。人们简单地吃了点早饭,开始整理着东西,往筏上搬起来。
    凤英老早就来到李麦家的窝棚里,她说:“婶子,我帮你搬东西。”李麦看她像换了个人似的,说话也不害羞了,又开通又大方。李麦说:“赶快整理你们自己的东西。”凤英说:“我们早整理好了,春义已经搬上去了。”她说着春义的名字那么自然,李麦心里想:“行。出门去就得这样。”她又对凤英说:“我这儿没什么,还有天亮、嫦娥。你去帮你申奶奶,就那个坐在地上的老婆。”她给她指着申奶奶。
    约莫有半晌工夫,各家的东西大部分都搬上了筏。
    李麦喊着:“锅碗瓢勺都带上,不吃劲的东西就别带了。”就在这时候,王跑又牵来他那条驴。
    天亮说:“跑叔,光你这个驴啊,就得占三个人的地方。”王跑说:“你说咋办?我总不能扔到这里啊。”李麦说:“叫他牵上去!叫他牵上去。”
    老人孩子们开始上筏了。小强抱着几个空颜料筒,长松嚷着说:“还不扔了!出去要饭哩,还叫你玩的!”小强噘着嘴看他爹,把颜料筒抱得更紧了,长松就要去扔,徐秋斋在筏上喊着说:“长松,你别管他。叫他带上算了。”
    大家都陆陆续续上了筏。老清婶想着老清还没下落,躲在一个箱子旁哭起来,爱爱、雁雁也在一边擦泪。凤英背着申奶奶的包袱,搀着她过来了,到了筏跟前,老婆婆却坐在地上死活不上筏。
    蓝五说:“你看,这个老婆婆又麻缠起来了。”
    李麦走下筏说:“婶子,赶快上去吧!就剩下你一个人了。”申奶奶说:“天亮他娘,我不走!你们走吧!”
    李麦说:“你不走咋办?别说糊涂话了,不要紧,咱能逃个活命。”
    王跑在筏上也吆喝着说:“你不走,两天就饿死你了!还在这儿磨蹭。”王跑说罢,大伙也跟着东一句西一句地劝起来。
    申奶奶看大伙都冲着她,她忽然脸朝着赤杨岗村子跪在地下。她叩着头喊着说:“老爷老奶奶!大妞她爹,我跟你们埋不到一块了!大妞她爹!我走了……”老婆婆叩着头说着,像个小孩子似的呜呜呜地痛哭起来。筏上的人都掉下眼泪。李麦含着泪把申奶奶背上了筏。
    木筏离开了沙岗,慢慢地向西撑着撑着。筏上几十口子人都默默无语。他们看着那泡在水里的村子,看着那淹在水里的土地,看着那生养自己的故乡,慢慢地远了,更远了……


第十章  落难寻母口

                                 有心跟着山水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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