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经管其他电子书 >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 >

第42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42部分

小说: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蓝五说:“雪梅,你就只当我在卢氏县监狱死过了!那时候,咱们都太年轻,我把你从老家领出来,我对不起你……”
    “是我对不起你!”雪梅又擦着眼泪说:“蓝五哥,你为我差点把命送掉。可是你知道我为你也受了好多苦啊。蓝五哥,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你住在什么地方,我去找你。”
    蓝五说:“算了吧!你别管我。”
    “不,咱们一定得把话说透!”
    “要不,车站附近城墙下有一个窝棚,就到那儿去?……”
    “好,明天……明天上午你到中正门下等我。你可千万要去。”
    蓝五黯然地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两个人默默无声地流着眼泪,等着汽车,两趟汽车走过,蓝五还没有上去,他们还在无声地对泣着,一直到第三趟汽车又来了,蓝五咬了咬牙,跳上了汽车,他透过车窗向车站看了看,只见雪梅还在抽噎着擦着眼泪,他忽然感到自己心里一阵隐隐作痛。……


                                                    第二十五章  古城墙下
                                                                      南山有乌,北山张罗,
                                                                      乌自高飞,罗当奈何?
                                                                              ——古代民歌

                                                           一
    雪梅自从在秦家遇到蓝五以后,她的心就像在一井死水里,突然投进一块石头,又掀起了汹涌的波浪。这些波浪虽然埋藏在地层深处,但却像火红的岩浆,重新燃烧起这个少妇对生命、对爱情和良知的追求。
    她约定第二天和蓝五在中正门见面。由于失魂落魄,吃晚饭时,竟把一瓶白酒当作醋,倒在一盘鸡丝拌粉皮的冷莱里。徐妈包的烧麦本来只有杏核那么大,她用筷子往嘴里填时,却是那么艰难。她觉得喉咙好像忽然细了许多,每咽一口菜就像吞锯末一样难受。要不是她丈夫孙楚庭坐在对面,她早把碗推在一边了。女人是天生的演员,她不让自己脸上写出任何透露底蕴的文字,男人却是一个敏感的观众,在观察破绽方面,再笨的人也是天才。
    孙楚庭今天食欲好像特别好,吃烧麦时候,他嚼得特别响,两颗包金的牙,在电灯光下闪闪发光。雪梅忽然感到那一排发亮的牙齿好像一架金属机械,它在咀嚼的不是食物,而是她年轻的生命。
    好容易等到上床睡觉以后,雪梅瞪着眼睛看着那在夜色中的天花板。她故意呼吸得很均匀,慢慢拣出脑子中积存着很多记忆的一团乱麻。回忆也需要环境。在这一张狭窄的床上,她无法将那么多凌乱的思绪,整理得有条有序。人的掌管记忆部分的大脑,却又是一个碰不得的闸门,一经触动,它便不绝如缕地重新涌现出来。唢呐的凄婉旋律,麦田地里略带甜味的泥土味道,香积寺嘈嘈的夜间急雨,蓝五两绺粘在额头上的长发……这些形象、声音、气味一齐向着她的耳、眼、鼻、口袭来。它们不但历历在目,而且比原来更加细腻而鲜眼地展现出来。
    她记得和蓝五最后一面是在卢氏县的监狱木栅栏前。那好像不是一座监狱,而是一条把门堵死了的走廊,上边钉了几根粗大木条。蓝五看到她时好像在笑又好像在哭,后来的表情她记不清了,因为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
    “他们审问过你了没有?”雪梅急切地问。
    “过了一堂了。他们说我是‘拐带’,拐骗良家妇女。”
    “我要上堂说清楚,不是你‘拐带’我,是我‘拐带’你!”雪梅大声说着,她也不知道“拐带”是什么意思。
    蓝五低下头沉默了好大一会说:“算了吧,雪梅,我们原来想得都太容易了。地上铺着条条大路,就是没有我们走的。你该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吧,能远走高飞就赶快远走高飞吧,我,你不要管了!……”蓝五说着掉下泪来。
    “不!我要请人写状子和他们打官司辩理,难道说我一辈子就应当嫁给那个傻子?”
    蓝五不说话了,只是默默地在流泪,他无法回答雪梅提出的这个问题。
    两天后,雪梅从县府前街一家小店被叫到警察局,也被看押起来了。据说是要通知项城县她的婆婆家来“赎人”。两天后,她的公公刘书经,带着她姑家的表哥从项城县果然来了,最使雪梅难堪的是她见到她公公那一天。
    她从看押的班房被叫出来,院子里站了很多人,她低着头走着。首先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千层底布鞋。这双鞋子是她亲手做的,鞋底鞋帮上每一个针脚她都熟悉。她吃了一惊,猛抬起头一看,却是公公刘书经!大约是由于关在班房里的恐惧和孤单,加上他们总算在一个锅里吃了几年饭,见了公公,她忍不住下意识地叫了一声:“爹!”
    刘书经把脸一板说:“你还有脸叫我!”
    就在这时候,跟着来的那个表哥跳过来,在她脸上打了两个耳光。
    一阵羞愧和愤怒使她麻木了,她眼里冒出了金星,她觉得她面前又张起了一面大网,一张遮天盖地无边无际的网……
    县警察局长指着雪梅问刘书经:
    “这是您家的人吧?”
    “是的,长官,她跑出来已经一个多月了。”刘书经不住地点着头说。
    “为您这个案子,我们局子里的兄弟,可没少费力啊!忙了几天几夜!” 
    刘书经忙说:“是的,是的,让老总们费心了。”
    警察局长说“人您可以领走,不过盘查这案子的费用你要拿出来。”
    刘书经说:“是的,皇帝老子也不能白用人,这我清楚,”他看了雪梅一跟,“咱们……到屋里说吧……”
    刘书经到屋子里不知道和县警察局长咕哝了些什么,只见出来的时候,县警察局长的眼睛和嘴变成了三条横线。他说着:“不客气!不客气!”还拍了拍刘书经背上的灰尘。
    她的那个表哥走到她跟前,故作威严地喊道:“走!”
    “我不跟你们走!”雪梅大声喊着。
    那个表哥挽着袖子又要来打耳光,刘书经走过来温存地说:“雪梅,回去,回咱家,回去不打你!你在这里算个啥名堂,跟我回去吧!”
    刘书经劝着,雪梅眼中流出了泪,她开始挪动了脚步,她的眼中又出现了她屋子里那些箱子、柜子、盆架、镜架,还有那一张漆得发亮的顶子床。床围板上透花刻的那一只卧在松树下的小鹿,似乎又向她睁开了眼睛……
    他们在大街上走着,这天正是县里逢双集日。卢氏县出产的山里红,一个山里红有核桃那么大,红里透紫,皮薄肉厚,街两旁摆的都是卖山里红的摊子,看去耀眼锃光,像鲜血染成一样。大约红的颜色给人有一种兴奋的感觉,雪梅感到又产生了勇气。就在这时候,她发现大街上丢着一只黑圆口旧布鞋!
    她一下怔住了。这是蓝五前天被送到警察局时,挤掉的一只鞋!她顿时想起蓝五在监狱里赤着一只脚走路的样子,她又想起蓝五站在监狱木栏后的那张凄楚的脸,……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血管中的鲜血好像要迸射出来,她突然像一头野鹿一样,飞跑过去捡起地上那只鞋,撒开腿撞挤着人群向城外奔去……
    待她清醒过来时,她又被绳子捆住了。
    刘书经和他的外甥捺着雪梅使劲地往一辆架子车上缚,雪梅挣扎着,弹腾着,嘴里喊着:“我不走!我不跟你们走!……救人啊!救人啊!……”
    赶集的人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没有一个人过来劝解,他们在旁边议论着:
    “‘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任人家骑来任人家打’!你有什么办法。”一个老头叹息着说。
    “他们把这女人带不走!男‘拐带”还在监狱里。”一个客店掌柜见惯不惊地说着。
    “怎么不打呀!十个耳光就把她的杨花水性打过来了!”一个大脑袋的屠户说。
    “打过了。”又有人说。
    …………
    雪梅仍在嚎叫着,挣扎着,就在这个时候,孙楚庭从西头走过来了。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穿着一身米黄色杭纺裤褂,手里拿着一支紫竹镶玉笛子,头上还戴着一顶全县仅见的一顶银灰色博士帽。
    卢氏县的各商号都认识这个四十多岁阔绰的陕西人,他是国民党交通部潼关段缉私处长,来卢氏县已经半年。
    他听到一个女人在呼叫,继而看到一头散乱的长发和一个修长苗条的身躯。他分开众人走进人群,挡住刘书经问:
    “您怎么这么野蛮!光天化日之下,把一个人往车上捆。”
刘书经说:“她是我的儿媳妇!她是跟人私奔出来的!”
“你也不能这样来捆她呀!她为什么私奔,和你儿子打架了?”
    “他儿子是个傻子!”雪梅大声哭喊着说。孙楚庭看了雪梅一眼,对刘书经说:“啊,要是这样,你更不能把她绑走!”
    经孙楚庭这么一拦,看热闹的人都说起话来了,有的说:“老先生,算了吧,你把她的人绑回去,你把她的心绑不回去,她的心已经变了,她是个活人,你能整年捆住她?”也有的说:“捆绑不能作夫妻,你儿子要真的不傻不呆,你可以再娶一个。”
    还有的附在他的耳朵上说:“老先生,你眼头活一点;这个陕西人是个大官,连县长都得巴结他!”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劝着,刘书经也没了主意,他拍着胸膛大声喊着说:“我花的是钱哪!为娶她我花了八十块现洋,四大石小麦!……”雪梅挣着绳子喊着说:
    “我还你!我这一辈子就是当牛当马也要还你这笔账!我到你家时才十七岁,我那时不懂事!……”她说着又抽泣起来。
    孙楚庭拉着刘书经说:“你不就是为这八十块钱嘛?”刘书经说:“是啊,还有四石小麦,我不能人财两空啊!”
    “我替她赎了!”孙楚庭说着,围看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啧喷声。
    雪梅这时才看清这个戴着金丝腿眼镜的人,吃惊和感激的心情驱使她向孙楚庭跪下来,她觉得她得救了,她从看过的戏曲和鼓书中,常常听到人到难处,往往会遇见“贵人”搭救,她大约也是遇到“贵人”了,不过这个人又不大像戏上那些“贵人”,他为什么老看自己……
    孙楚庭在一个饭店里和刘书经办完了人契手续,刘书经解着雪梅身上的绳子对她说:
    “我走了,从今以后,你再别提我刘家的一个字!”
    “……”雪梅咬着牙没有吭声。不管怎么说,身上的绳子总算解开了,至于前途,是江是海也只好以后再说了。

                                                           二

    早上,孙楚庭坐上包车到南院门去上班后,雪梅赶快打开箱子换衣服,她要去车站附近那些难民窝棚。她没有敢穿旗袍,也没有穿高跟皮鞋。她换了一身当时流行的海昌蓝布做的学生制服,她对着镜子淡淡地擦了点胭脂,却没有敢抹口红。
    她对徐妈说:“我到王太太家去,有点事。”说着在箱子里抓了一叠钞票塞在口袋里,一路小跑着出了大门。
    在延秋门胡同口叫了一辆黄包车,跳上车后,她看了看表,刚八点十分。
    西安的初秋是爽朗的,湛蓝的天空像扫帚扫过一样,没有一丝云彩,从西边黄土高原上刮来的风,已经发出飒飒的声音,它悄悄染着路旁杨树的叶子,桐树的叶子。柳树依然浓绿成荫,千条万条低垂着,摆动着,好像在显示着她倔强的生命。
    在抗日战争中,西安像雪梅自己一样,几乎每天都在赶着时髦,改换着服装、发型。街上的小汽车多起来了,夜里的霓虹灯把钟楼四周映照得五彩缤纷。服装店橱窗里第一次出现了穿着西服梳着飞机头的模特,冷饮店在门前挂的“冰”字旗上加上了英文。
    靠近城墙的街道上开始出觋了工厂,有摇鼓风机的铁工厂,有木机改装的毛毯厂,大部分是制造军需产品,也有为这个人口骤增的城市服务的,最有代表性的是轧面条机和弹棉花机。
    西安又像一个顽固的乡下老人,高大的青砖城墙,巍峨的钟楼、鼓楼和城楼,这是它结构的主体,不管在它身上换上什么胸章、领带,它还是一座中国古城。
    雪梅来这里已经三年多了。自从在灵宝县金城旅馆那一个使她惊惧的夜晚之后,她成了孙楚庭的姨太太。抗日战争后,他们搬来西安,城市的纸醉金迷生恬,使她逐渐麻木起来,她学会了打麻将牌,学会到大菜馆里点菜。每逢她从开元寺经过,看到霓虹灯下站着的那些涂着口红的妓女时,她暗自感到优越。在端履门人市上,看到那些头上插着草标,被出卖的那些逃荒难民姑娘时,她又感觉到庆幸。每逢在这种心情时,她对孙楚庭是温柔的、体贴的,她让他恣意地享受着自己的青春,同时也打捞着她自己的青春。但是有时候她又是惆伥的,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自身的重量,像一丝幽魂,又像别人一个影子,从刘家那个鸟笼子飞出来以后,她并没有在天空自由飞翔,而是被装进另一个笼子!尽管这个笼子要比那个笼子华丽得多,但笼子还是笼子!
    尽管现在是锦衣玉食,她对和蓝五共同出奔的那两个多月生活,仍然无限怀念,不管再接触多少男人,她总觉得她的身躯,她的灵魂是属于蓝五的,她虽然和蓝五在一块生活过两个多月,但她感觉上那一段却是一辈子。感情的火种只要没有变成灰烬,哪怕只剩一点火星,它仍然要燃起熊熊大火。
    黄包车到了中正门,她下了车付了钱,四下张望起来。她后悔没有和蓝五讲清楚在什么地方等,她又想到自己这一身打扮,说不定蓝五会把她当成个男的。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脸上还带了个口罩。她刚去掉口罩时,从城门洞旁跑过来个人紧紧地把她的胳膊抓住。
她扭头一看是蓝五,忙问:“有地方没有?”
    “你真的来了!”蓝五感动得要哭。
    “先别说!……”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