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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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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冷,手背上裂的冻疮口子,像蛤蟆嘴那么大,我没有向掌柜张嘴要过一张膏药。人家说,‘徒弟,徒弟,三年奴隶,吃不完的剩饭,受不完的窝囊气’,我想着,咱来不是为学点手艺吗?反正别人吃不了的苦我要吃,别人不想干的脏活重活我要干。民国十八年过年馑,饭庄生意不好,掌柜裁人,十六个伙计裁减了十四个,掌柜把我留下了。为什么?他离不了我。钱,这东西也好赚也不好赚。钱袋里的钱都是花的,就看你能叫他掏出来不能!”
    老白是个熟肠子人,当年在赤杨岗时,对春义这小伙子印象就不坏,又看他带着这个小媳妇,干活利索,一说两笑,也有心把他们留下,就插嘴说:
    “春义,这一点你可得跟你柱子哥学。你柱子哥满眼都是钱。别人看不到的钱,他都能看到。我们初到咸阳,还不是两手握空拳,一个子儿也没有。捡了人家四个破蒲草包,借了五升绿豆,发豆芽卖豆芽菜,就这样在咸阳住下了。叫我说,你们只管留下。”
    凤英本来就有意留下,可是她是个新媳妇,又知道春义脾气执拗,自己不敢插嘴。她仔细听着陈柱子的处世经验,暗暗记在心里。跑前跑后给陈柱子和老白盛饭拿馍,忙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春义看他们两口子这样热心,自己也很感动。他苦笑着说:“我能干什么?连个面也不会揉。”
    柱子看他有点活动的意思,就胸有成竹地说:“兄弟,我已经替你们想好了。你呢,有一根扁担两个筐子,就在街上摆个菜摊。王桥镇离这里二十里,那里有几家菜园,粗菜、细菜都有。每天起个小五更,去王桥挑一担菜。回来不耽误赶集。一天能卖一担青菜,顾住你的嘴就绰绰有余了。弟妹呢,就在我这饭铺里,帮你嫂子一块打个下杂。无非是端饭洗碗,摘菜剥葱,这活谁也能干得了。我也不白用人,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弟妹在我这里,吃饭不要饭钱,你们俩打个地铺住在我的店里,也不给你们算店钱。另外,一个月再补她十元钱。你们也买双袜子鞋穿。”
    还没等春义说话,凤英就忍不住感激地说:“大哥,我们不要钱。只要能有个窝住,有一碗饭吃,我们什么都不要。”
    柱子却说:“不。‘亲是亲,财帛分。’这叫先丑后俊,省得以后心里别扭,又说不出口。要是行,就先说定一年。”
    春义没有想到陈柱子这么大方,又看到凤英那么有兴趣,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反正比大街要饭强”,在这种年月里,他不敢有什么挑拣了。


    二
    王桥镇临着渭河岸,这里土地肥沃,古渠纵横。几百年来,当地农民就有种菜的习惯。俗话说,“一亩园,十亩田”,菜农的收入要比种大田的农民收入高得多。这里流行一句话是:“王桥农民不种田,两畦黄瓜吃半年。”不过这些年王桥菜农却也不那么自在。他们最怕过兵。只要中央军从这里过一次,不但菜卖不到钱,连黄瓜、菲菜等菜畦,也被糟蹋得不成样子。另外,他们也很少拉着大车到咸阳卖菜了。平常去卖一次,不但腰中大钱袋里塞满了钞票,还能在街上饭馆里吃一顿,喝二两。现在他们不敢去了。因为官路上国民党军队到处抓车,还专抓他们菜农的车,因为他们有钱好敲竹杠。如今他们把青菜贩给“莱贩子”,虽然钱少赚一些,倒落得个安全。
    春义头一天去挑菜,倒也顺利。因为是老陈的牛肉面馆介绍来的。菜农一下子就给他装了三十斤萝卜,二十斤白菜,还给他加了一捆大葱,十斤菠菜和两捆芜荽香菜,好叫他搭配着卖。
    春义把菜挑到街上,却不摆在陈柱子的店门口,他摆在西门里一家煤行门前。他不想让凤英看到他卖菜的样子。摊子摆开后,他不会叫卖,所以一直摆到小晌午,只卖了两堆萝卜。头一堆给人家称萝卜时,因为不会使秤,盘子里放的萝卜太多,秤锤脱落,秆杆还把买菜的那人戴的苏州白铜腿眼镜打落在地上,幸好眼镜掉在白菜上,没有打碎,惹得那个买萝卜的人说:“我说你这个‘河南蛋’,不像个‘河南蛋’,你倒像个教书先生!”
    春义脸红得像块红布一样,不敢回人家的话。只好给人家掭了个萝卜。
    


    一直到晌午,太阳偏西了,凤英没有见春义回来。晌午是饭店生意忙的时候,她也不敢脱身出去到街上找他,一直到吃面的人渐渐稀少,她才向陈柱子说:“大哥,他不会迷路吧?”
    陈柱子说:“王桥镇离这里二十里,一条笔直官马大道,闭着眼也能摸回来。不慌,等会儿我去街上找找他。”话虽这么说,陈柱子心里也有点打鼓。他倒不是怕春义丢了,而是怕国民党兵抓壮丁、拉小伕,春义又是老实人,如果真的被抓壮丁抓走了,还真无法向赤杨岗乡亲们交代。
    他看着集上的人渐渐散去,就把炉火上压了两锨煤,去掉围裙,口袋里塞了半盒“大喜来”香烟,去找春义。
    找到煤行,看见两筐菜在那里摆着,却不见春义,他正在稀罕,才看见春义从墙角下抄着手走过来。柱子看着那抄着手走路的慢条斯理样子,又看他摆那个菜摊,不禁苦笑起来。
    “这一担菜你还没有卖完啊?”
    “没有。问也没几个人问,大约是此地人不爱吃菜。”春义答。
    柱子笑起来,他说:“不是这里人不爱吃菜,是你菜摊子摆得太稀罕了。你弄两筐放在这儿,蹲得八丈远,人家还只当是你买的菜,在这儿歇脚哩。”
    春义说:“我有秤摆在这儿。”
    柱子说:“秤又不会说话啊,你也真选了个好地方,摆在煤行门口。你看看,你这白菜快成黑菜了,卖东西也得有个眼色,你卖的吃食东西,这边一大堆煤,人家谁还要买你这青菜?另外,你看看你这一捆菠菜,快蔫成千茄棵了。‘卖菜不使水,买菜噘着嘴’,卖青菜全凭一个干净鲜嫩。你不放水,他占了便宜还不高兴,你把菜透透洒上水,赚了钱他还舒坦。卖菜、开饭店都是
    


‘水里求财’,全凭一勺水。我的‘善人’兄弟呀,你这心眼怎么这样不透气呢?”
    春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自己也认输了,只好哭丧着脸说:“要不明天再来卖?”
    陈柱子掂了掂他的菜筐说:“还有四十多斤菜。这样吧,大街上赶集的人都走光了,串小巷子卖吧。明天还有明天事。”说着,他见一个老汉在城墙边的井台上用辘轳打水,就走了过去。他先喊了一声:“大爷,打水啊!来,我替你打。”说罢挽起袖子,把桶在井绳上扣好,一只手噜噜放起辘轳,接着一只手吱哇吱哇绞上来。他把一桶水打上来放在老汉面前,又打了一桶。然后对老汉说:“我这桶水去饮饮菜!”老汉笑着点点头,他提起水桶到菜摊前,先把两捆菠菜抱起,头朝下在水里饮了饮,又向几捆芫荽香菜上洒了些水,剩下的半桶水,全都泼在了白菜上。
    最后,他又提起空水桶替老汉打满了一桶水,并拿起扁担,要替老汉把水送到家电。老汉执意不肯。他又亲自扶着钩担放在老汉肩上,才转了回来。
    真像陈柱子说的,卖菜是“水里求财”的行业。就这一桶水使上后,转眼工夫,一担菜马上鲜嫩活泼起来。几捆菠菜红根绿叶,就像才从畦里割下来一样,两捆芫荽香菜鲜绿带翠,支支楞楞香气扑鼻,就连那洗了澡的大棵白莱,也变得水灵灵、白嫩可爱了。
    陈柱子拿起秤说:“你挑上,我陪你去转巷子去。”
    春义把地上摆的菠菜、芫荽放进筐里,挑起担子说:“哎哟,还怪沉哩!”柱子说:“都是钱!这就叫半桶水也要当菜卖!”


    三 
    走进一条巷子口,陈柱子看见几个妇女在围着一个香油挑子打香油,就对春义说:“吆喝!把他那几个买主诱过来!”
    春义为难说:“怎么吆喝?”
    “卖菜呀!你卖什么得吆喝什么。”
    春义嘴张了几张,还是喊不出来。
    陈柱子说:“兄弟!走此处说此处。你怎么连喊一声也不会?使劲喊!”
    春义被他逼得无奈,只得眼睛一闭:
    “卖菜啊!……”
    大约是声音太大,又喊得生硬,把柱子吓了一跳。他心里说:“这一声可真是超过常香玉!”他看了看春义,春义已经憋得满头大汗,又对他可怜起来。他鼓励春义说:“行!就这么吆喝!不过号头还不清楚,你光喊卖菜,人家不知道你卖的什么菜。你要喊清道明,让人家在家里都听得清楚,谁家缺什么菜,自然就来买了。另外,腔调要脆和一点,高兴一点,有个精神,叫买菜的想过来买。你要是喊得像哭二舅爷一样,谁还想来答理你。”
    柱子说着,春义却低着头不吭声。柱子仔细看看,春义面颊上却有两行眼泪,陈柱子叹口气说:“兄弟,不是你哥哥我逼你,日子比树叶还稠,人不能把嘴拴住。这是个营生啊!”说罢他又说:“今天我替你吆喝吧,你仔细听听,记在心里,要是换作旁人,哥哥我还不教他哩!”
    柱子说罢就朝着几个妇女吆喝起来。他喊着:“谁要这白萝卜、大白菜、嫩菠菜、芫荽、葱——哇!”
  



    陈柱子不但嗓音洪亮,还节奏分明,特别后边那个“葱”字,行腔远送,听起来清脆悦耳。只喊了两声,不但把那几个买香油的妇女喊了过来,好几家门户乒乓乱响,刹时间一圈篮子围住了他们的菜挑子,一担菜没有串两三个巷子,就卖完了。
    回来路上,陈柱子交代春义说:“在巷子里卖菜,秤一定要给足给够,城里的人买菜不比乡下,家家户户差不多都有杆秤,买回家去还要再称称。卖菜也是卖熟买主,不是一锤子买卖。所以宁可叫他们占点便宜,不要缺斤少两,不论干什么,都要讲个名誉。名誉就是钱。另外,你最好有个‘招牌’!我说的招牌就是幌子。比如说你买一个白毡帽戴上,这几条胡同里的人只要记住戴白毡帽卖莱的菜好秤足,以后你卖一担菜就和玩的一样了。”
    陈柱子把这些市场学问向春义传授着,无非是要他能生活下去。可是春义却听不到心里去。他总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看魔术的观众,突然被叫到舞台上配合表演一样。他老觉得那么别扭,那么陌生。他同土地、庄稼和牛打过交道,它们都是不会说话的东西,可是他理解它们,能看出它们的饥饱寒热,能观察它们的感情。他自己从理智上也知道流入城市以后,要适应这个环境才能生活下去,但是这等于要他脱胎换骨。……
    四
    陈柱子的牛肉面店,到黄昏时候本来还有一阵生意,远途赶牲口驮子的脚佚,走乡串村的小贩,还有那些渭河上的船家,卖炭的,打壶的,卖腿带子挑花杆的,背丝线包袱的,在他们晚上回到咸阳打尖住店以前,还要来吃两碗牛肉面,有时碰巧了,一个
    


晚饭时间也能卖三五十碗面片儿。
    这天大约风大,到太阳偏西时候,也不见个买主进来,老白和凤英看陈柱子没有回来,就拉起话来。
    凤英看着街上的行人说:“这咸阳的女人怎么比男人都穿得好?你看,男人们都穿个撅肚小袄,女人们都穿着绒衣,戴着握头,有的脸上还擦着粉。要是放在咱们老家,不把人羞死?”
    老白笑着说:“你还没见娶媳妇时的排场哩!女客都穿着拖地裙子,大云肩,小披风,戴的耳环耷拉到肩膀上,四五十岁的老婆子头上还戴着花儿。男人们呢,连个穿大褂的都没有。这地方呀,男多女少,女人主贵,女人一年到头坐在炕上,男人们什么都得干。所以女人们在家里都养得细皮嫩肉的,男人们成年风吹日晒,都黑得像个煤黑子,没有一个好看的。”
    凤英说:“那还是人长得黑,猪在猪圈里捂不白,羊在山坡上晒不黑。我看这里有些男人长得也怪漂亮。”
    老白打了个哈欠说:“有是有,就是少。……”
    正说话间,城关联保处的勤务员秦喜推了辆自行车,从街上走了过来。这时候咸阳城的自行车,总共也不过几十辆,秦喜推着车子,背着手电筒,留着个分发头,穿着一双皮底鞋,袜子腿拉在裤子外边,还吊了两只一寸多宽的花吊带儿。老白认识秦喜。她喊着说:
    “小喜子,回家啊?又想你嫂子了!”
    秦喜粗鲁地说:“我想你哩!”说着又瞅着街上说:“今儿个这卖菜的都跑到哪个老鼠窝里了?想买斤葱也找不到。”
    老白说:“别找了,在我们这儿拿几棵算了!”秦喜笑嘻嘻地说:“我就等着你说这句话!”说罢把车子支在门口,捋了一下头发,皮底鞋“咯吱、咯吱”响着走进店来。
    



    “你掌柜哩?”秦喜跳在板凳上蹲着问。
    “上街了。”老白说着从里间拿出一把水烟袋递给秦喜说:“吸袋这吧!烟卷你柱子哥带出去了。¨
    秦喜一推说:“我不吸这屎水烟。”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纸烟,撕开个小口,用手一摇,纸烟跳出了一支,用嘴接住。
    老白对凤英说:“拿火!”
    凤英忙到灶上拿过一盒火柴,划了一支没有划着,又急忙划了一支,就在这肘,秦喜才看清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女人。她弯弯的眉毛,薄薄的嘴唇,一个微微向上翘的小圆鼻子,两只黑而透亮的眼睛,被盖在长长的腱毛下边。
    秦喜吸着了烟,却不敢抬头,因为他下巴上有一块红疤。这块红疤的颜色又慢慢扩大,他的脸竟然红了起来。
    老白没有察觉,她打趣着问:
    “小喜,听说你要娶媳妇了?”
    “谁说的?”秦喜仍低着头。
    “街上都传遍了。卖酿皮子郭祥家的二闺女。人家说你早就相好了,当我不知道!”
    秦喜说:“我吃得起他酿的皮子,娶不起他的闺女。他要八石小麦,我上哪里给他找?”他说着瞟了凤英一眼。凤英笑吟吟地、大方地站在那里听他们说话,并不介意。
    老白又笑着说:“恐怕还是你嫂子不愿意吧!她不点头,你不敢结婚。”
    秦喜装得正色说:“别打俚嬉了,我又不吃她、不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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