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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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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雁雁这些天把胳膊都累肿了,她没有干过这样重的活,天不亮到场里,月亮出来还回不到家里,有时候她拿着桑杈站在场里打盹。她的心情是愉快的,当自己的汗水变成果实的时候,人总是高兴的。

  五

  下午,海老清正趁风扬场,从村北大路上来了一辆高轮马车。赶车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上穿着“童子军”军服。
  车上还坐着两个穿着草绿色“童子军”衣服的学生,年纪都在二十岁以上。车右边坐着一个戴灰博士帽,穿着长袍的绅士。他是周青臣。
  周青臣在县里中学当上校长以后,很少到老家来,不过村子里发生什么事情,他都清清楚楚。蝗虫吃了秋庄稼,他以为今年秋季分不到粮食了,没有想到海老清又种了荞麦,而且荞麦长得格外好。这个消息村子里早有人捎到他的耳朵里。周青臣想:
  老海这个“种地户”果然和别人不同,大灾年却能收一季荞麦!
  他又想到,别看这个老海外表实诚,说不定他也想和我捣鬼!种了一季荞麦,也没有到县里和我说一声,莫非想瞒着我独吞?你种地再巧,还不是我的地好?你把荞麦种到锅台上,再不会给你长出粮食。等着他送来租子不如我亲自去取。粮食只要打到场里,我不说话,我叫升子和斗说话。
  他打听着海老清正在打场,就借了一辆大车,在学校里挑了三四个大个子学生,带上算盘和口袋,来闻鹤村和海老清“分场”。
  到了村边,周青臣先跳下车。他和村里人打着招呼,“进村不坐车”,这是这位“圣人”家的老规矩。
  “爹,来了一辆大车。”雁雁喊着说。
  海老清拿下草帽看了看,见掌柜的带着三四个穿黄衣服的人赶着大车走过来,胳膊和手全软了。他拿着木锨又扬了两锨,却怎么也撩不到天空中去。他索性放下木锨,拍了拍身上的荞麦花,垂着手站在场边迎候。
  “回来了,大掌柜。”海老清勉强笑着说。
  周青臣却是满面春风地问他:
  “老海,听说你夏天害了一场病?学校里公事忙,说回来看看你,一直也没个空。”
  海老清感激地说:“早好了。这不,今年秋季我又种了点荞麦,明后天我就打算给您送去……”
  “不用!不用!”周青臣打断他的话说:“你一个人多忙,又没有大牲口,我叫几个学生来帮我拉回去算了,给你腾点空。”
  “这是谁?”他看着雁雁问。
  海老清说:“这是我一个妞。我从洛阳把她接来。今年秋天要不是她,我也难活成。”他又扭头对雁雁说,“雁雁,这就是咱的老掌柜,叫大爷!”
  雁雁怀着敌意看了这个留着八字胡的老头一眼,嘴唇动了动,没有喊出来。她把脸扭到一边,她感到心里难受。爹爹在她的心目中是神圣的,爹爹从来是直着腰做人,直着腰种地,可是今天爹爹的腰却弯下来了,脸上还勉强堆着笑。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爹这样的表情,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损伤,她感到一阵愤懑和羞耻。
  “校长,牲口该喂了,用这荞麦先把它喂喂吧!”一个马脸“童子军”说。
  没等周青臣说话,雁雁却挡住说:“粮食才打下来,人还没有尝,就先喂牲口,不怕造孽!”
  那个像马脸的“童子军”学生看了看雁雁说:“嗬!出来个女掌柜!……”
  老清忙喊住雁雁,又对那个学生说:“牲口不吃荞麦,等会儿牵到家里喂吧。”
  “我不信!”那个学生说着用木锨故意把荞麦端了几大锨,放在牲口面前,那两头骡子和那一匹黄马,闻了闻却没有张嘴。
  学生们心不死,他们叫着:“来,咱们学扬场!”说罢拿着木锨和扫帚扬起场来,海老清扭过头去,看见只装没看见,由他们在那里闹腾。
  “咱种了几亩荞麦?”周青臣问。
  “二亩半。”
  “嗨,怎么不多种点。”
  “我当时有病,”海老清叹着气说,“地都是我这个妞儿犁耙的。再说,荞麦种籽也弄不来,用一斗麦才换了三升种籽。”
  周青臣说:“嗨,你不早说,县里有的是荞麦,粮秣站里多得是。”
  海老清说:“咱没那脸气。”
  周青臣到老宅里去游转了。几个学生到地里去捉鹌鹑。海老清趁他们不在,急忙把场扬了扬。当一大堆像石榴籽似的荞麦拢起来时,他不敢看周青臣放在地上的一堆口袋。
  这几个“童子军”在校长面前干活是很卖力的,他们把场边、垛角的荞麦全都收拾过来,还把碾过的荞麦秸秆又用杈抖擞了一遍。周青臣用手在地下捡着荞麦粒往堆上撂着,嘴里不住说着:“这都是粮食籽啊,可不能糟蹋!辛辛苦苦种出来的,不容易啊。”
  海老清还是不吭声,任他们扫着、撮着,自己蹲在场角抽着烟袋木木地看着,好像这场里的粮食和他没有关系。
  “童子军”们七手八脚过着荞麦,一共灌了九口袋半,共一千一百四十斤。
  周青臣拨着算盘算了算,按四六分场,他分六成,共六百八十斤,海老清分四成,共四百五十六斤。周青臣又满脸堆着笑说:
  “老海,这是头场,你估估,要是再遛遛秸秆,还能遛出多少粮食?”
  海老清没好气地说:“你估呗!你说多少就算多少!”
  周青臣估着说:“能遛出二百斤?”
  海老清说:“一百斤算给你吧!”他又大声地说,“这是荞麦,不是小麦,已经碾了两次了,你看看那些秸秆上还有粮食没有了!剩下这三四百斤荞麦,我还有两口人,两头牲口啊!我还得给你种地啊,人不能把嘴缚住!”
  周青臣摆着手说:“算了,算了!清楚不了,糊涂拉倒。我拉走七口袋,剩下这些都是你的。再说就薄气了!明年春天要是实在过不去,你到县里找我。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
  海老清说:“你放心,我不会去麻烦你!”
  周青臣说:“这有什么关系,咱们老弟兄俩,分什么东家伙计,我就喜欢你这个实在。常言说,‘吃亏是福’,‘吃亏人常在’。
  孔老夫子说过,‘过于利而行多愁’,吃得小亏则不至于吃大亏,这是我老爷常说的。”
  海老清心里想:他也是读书人,怎么说话不知道个横竖颠倒!这明明是我要说的话,却叫他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也算稀罕。
  周青臣又和他商量说:“老海哥,我想和你商量个事儿,明年咱们不用分场了。明年你作为典种,我贿拿租子,我贿囫囵你贿破,省得每季过秤哩、算账哩,太麻烦了,你看这样行不行?”
  海老清通过这次分荞麦,知道他这个“周善人”并不是真“善人”,他的心和海骡子一样,也狠毒着哩!他心里很烦,为着利索就说:
  “也行,您看我一年给您交多少租子?”
  周青臣假惺惺地说:“没有中人难说话,还真难说。不过,我们周家世代‘耕读传家’,以忍让为宝,决不能叫你们下力人吃亏。不过现在在城里住花销太大,动动得要钱!俗话说,‘蛇大窟窿粗’,大有大的难处……”
  海老清听他又是背家训,又是哭穷,哕哩哕唆,再没个完,就打断他的话说:
  “东家,你说个数目吧,我决不争!”
  周青臣看了他一眼说:
  “这样吧,去年咱们分场,我分了四石麦子。明年干脆你缴给我四石麦子、两石秋粮,瓜果红薯,你随意,没有我也不争。”
  海老清侃快地说:“行。”他刚说过这一句话,好像觉得一扇石磨压在身上,这四石粮食不知道要他付出多少汗水。可是海老清是个硬气人,他对他的老胳膊老腿还充满了信心,另外,还有雁雁,总算多一个帮手了。
  “童子军”们把七袋粮食扛上大车,呼叫着牲口,打着闹着坐在车上走了。周青臣答应放他们几个两天假,并且还发还他们一副麻将牌。
  海老清看着大车上七条圆滚滚的口袋,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雁雁咬着下嘴唇,一直盯着那辆大车,她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噙着泪水。海老清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雁雁,把咱这点儿粮食收拾起来吧!”
  雁雁却“哇”地一声哭起来了。
  海老清说:“雁雁,别哭了。想开点儿。人家是东家,地是人家的。”
  雁雁骂着说:“叫老天爷报应这些孬孙!他吃咱的粮食,叫他光头上长疔疮,疔死他们!”
  海老清有气无力地拿起木锨说:
  “没有老天爷!即使有,他也是瞎子!”


  第三十七章 “女孩子也是孩子!”

  灾年谣言多。
  一一民谚

  一

  一九四二年的夏天,天气奇热。从冬天到春天,整整七个月没有下雨。井干了,河枯了。每天阵阵黄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变成一条条粗大的黄色烟柱,旋转着飞向天空。农民们看到这种旋风,照例要“呸!呸!”吐几口唾沫,有的还脱下鞋子,向旋风的中心掷着。据说,这种旋风就是旱魃,要用破鞋去赶它。还有人在掷的鞋子里发现过旱魃的血迹。但这都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看见过。
  人们每天用手打着遮阳望着天空。天空却总是蓝澄澄的,没有一块阴湿的云彩。有时候早晨偶尔出现一些鱼鳞般的云块,有经验的老农们却摇着头叹息着:“雨又远了!”
  骂天的人渐渐多起来了。他们把对天的敬畏的心情变作愤怒,到处可以听到:
  “这个该死的老天爷!”
  “这个死鬼老天爷!”
  “你不会当老天爷你就别当!”
  但是不管骂声再多,“老天爷”没有长耳朵,它既无反应,也无表情。
  人们看“老天爷”没有反应,就把希望寄托在龙王爷身上。
  伊川县闻鹤村有一座龙王庙,平常冷落得住满了麻雀,今年春天忽然热闹起来。
  龙王的香炉里插满了香,供桌上有时候还摆几碗供食。麦子拔节时候,有一天早上起了火烧云。农民们兴奋起来。他们以为龙王要显神通了,就发起了更大的祭祀活动。
  打更的王三在村街上敲着锣喊着:“祈雨了!祈雨了!都到龙王庙祈雨……”接着锣鼓响起来,人们像潮水似地向龙王庙涌着。保长、绅士们也都来了。他们赤着脚,戴着柳枝编的帽子.站在人群前边,好像只有他们有资格和龙王说话。
  池塘边几棵大柳树倒了霉,几个小伙子爬在树上,折下柳枝向下边扔着,人们抢着、拾着,纷纷编成柳圈帽子戴在头上。他们还给龙王编了个柳条帽子,戴在它的头上。
  绅士们摆出一副虔诚的表情,向龙王烧着纸、奠着酒,又恭恭敬敬地叩着头说:“龙王爷,你可怜可怜下界苍生吧!庄稼快旱死了。你要能显显灵,在三天内下一场透雨,麦罢给您老人家杀猪烫羊。”
  农民们对待龙王不像绅士们那样文明。他们让四个属龙的小伙子抬着龙王“游街”,这也叫“晒龙王”!他们先把龙王的泥胎抬到麦田边,让它看看快要枯焦的麦子;再把它抬到池塘边,让它看看干涸的水塘;接着就把它抬在热毒的太阳下游街晒太阳,意思是要它尝尝这火毒太阳的味道。
  游到中午,一点儿云彩却又散了。天空又变成了赤日高挂的蓝天。龙王的头上没有出一滴汗,四个抬着龙王的小伙子,却晒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人们生气地不再抬着龙王游街了,他们滚过来一个碾麦子的石磙竖起来,把龙王放在上边让太阳晒。他们指着龙王的鼻子说着:
  “你什么时候下雨,才给你送回庙里去!”
  “你不下雨狠晒你!”
  龙王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瞪着它那两只像鸡蛋大的眼珠。
  龙王的泥塑是狰狞的、奇特的。它基本上是人脸和龙头的混合变形。深深凹进的眼窝中,突出两个鸡蛋那么大的眼珠。鼻子宽得像个秤砣。下颚像铲子一样向前突出着。就在这个下颚上,张着一张像河马一样宽大的嘴巴。
  当年农村画匠们这个构思是想增加龙王的威严。但是威严过分就会变成滑稽。一天两天过去了。十天半月又过去了。龙王依旧蹲在麦场的石磙上。它头上戴的柳枝帽被晒得枯焦了,乌鸦落在它头上“啊!啊!”地叫着。当人们看到它脸上的鸟屎时,才知道它也无能为力。
  干热的黄风依旧天天刮着。天上起一片云霞,被黄风吹跑了,再升起几丝流云,又很快被风吹跑了。男人们“晒龙王”的办法失败了。妇女们又悄悄串连着开始了她们的“求雨”活动。洛阳这一带农村的老太婆们,有一种编造故事的“天才”,她们编造出来的“神”,要比男人们想象的更曲折、更富于人情味道。
  一个谣言在各个村子流传开了。她们说:老天爷去西天赴王母娘娘宴会,临走时,他对老天奶奶交代说:“要是我十天不回来,你该下就下。”意思是走后让她掌管着下雨。谁知道老天奶奶的耳朵有些聋,她把“我要是十天不回来,你该下就下。”听作“我要是十天不回来,你该嫁就嫁!”到了十天头上,老天爷吃酒还没有回来,老天奶奶果然另找个男人嫁了。老天爷从西天回来后很伤心。这时管风的风姨向他献媚,想作他的填房。老天爷嫌风姨太疯,不想讨她作老婆。风姨就每天故意和他捣乱,不让他调风播雨。老天爷只要播起一阵云要下雨,风姨就用嘴把他的云彩吹散。老天爷再播起一块云,风姨就再把云吹跑。因为这一场恋爱没有结局,半年来天天刮风,却下不来一滴雨。
  这个荒唐故事在农村中流传得如此广泛,老太婆们每天望着神秘的天空,盼望着老天爷赶快完婚,或者风姨能够死了那片痴心。因为实在不敢再闹了,地下的庄稼已经快早死了。
  不知道从哪个村子传来了一个说法。她们说:风姨爱纺棉花,只要下界百姓收集点棉花送给她,她就回家坐下来纺棉花,不再和老天爷捣乱,每天刮黄风了。她只要把风停下来,老天爷就能给下界播云下雨了。
  由于这个谣言编得如此合情合理,各村的妇女就挨门挨户给风姨收集棉花。妇女们把弹好搓好的雪白棉絮献了出来,这家三条,那家两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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