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经管其他电子书 >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 >

第70部分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第70部分

小说: [茅盾文学奖]第2届-李准:黄河东流去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走了。她不是不想回头,而是怕回了头,再也没有朝前走的勇气……。
    半袋麦子在窑洞门口放着。它好像一个矮个子魔鬼蹲在门前。一家人谁也不敢看它,谁也不想看它。它是八十斤粮食。它的重量和秀兰的体重同样重。可是它不会说话,不会哭笑,它


不会给小响、玉兰梳头,也不会给小建、小强缝香草布袋。它是那么低矮和丑陋,比起秀兰苗条修长的身材,它简直像一个侏儒。可是,一个含苞欲放的鲜花般的少女,却被这半袋粮食换走了。世界上只要有饥饿,就没有人的价值!这件事情发生在一九四二年。它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一个小小角落里发生的。人们对于这一幕幕悲惨的戏剧,可能知道,也可能根本不知道,还可能知道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渐渐地忘记了。但愿人们永远不要忘记它。
    两天后,杨杏在附近村子里借了一盘磨,带着小建和小强把这袋麦子磨了磨。她没有用箩箩,把麸子全都留在里边。做饭时,她抓着这些麸皮面,一把一把地向煮着野菜的锅里洒着,她好像听见这些麸皮面在哭泣。…..
    


  天渐渐地冷了,大地被凛冽的西北风刮得更加“干净”了。难民们的生活更加困难了。他们赖以充饥的野菜、槐叶、榆叶和红芋梗子也已经吃光了。他们每时每刻面临着寒冬和饥饿的严重威胁。
    秀兰走后,玉兰也像变了个人。她好像一下子成熟了。平时,她比沉默寡言的秀兰要活泼得多。她能说,小嘴叽叽喳喳,一说话就没个完,如今全变了。她变得特别懂事了:对长松和杨杏特别亲热,对小建和小强特别关心,对小响也特别好。这一天,她起得特别早,她把破窑洞扫了又扫,从野外拾了一捆柴禾,又把水缸里的水挑满了……
    “妈!我走了……”



    杨杏没有注意玉兰的神色,她还以为玉兰是去街里找吃食,她说:“早去早回,找到点吃食就回来……”
    玉兰点了点头,看了杨杏和长松一眼,便转身走了出去。
    玉兰刚走出半里地,小响追了上来。她吵着要跟玉兰一起去找吃食。玉兰哄骗她说:“响!听话。快回去。我找了吃食就回来……”
    小响噘着嘴,转身往回走。刚走了几步,玉兰就扑了上来。她使劲地搂着亲着小响。小响感到奇怪:玉兰姐怎么啦?干吗要这么使劲?
    “玉兰姐!你咋啦?”
    “响,快回去吧!记着,要听爹妈的话。我走了……”说罢,玉兰晃晃悠悠地朝前走了。
    天黑了,玉兰还没有回来。
    直到这时候,杨杏才察觉了玉兰今天的异常行为,她又哭了起来,对着长松唠叨个没完。“玉兰会不会自寻短见啊?”“玉兰会不会一个人饿倒在什么地方了?”“玉兰是不是让人拐跑了?”长松有什么办法?他没有搭理杨杏一连串的问话,只是铁青着脸,带着小建和小强在洛阳城里四处寻找着。他们先到东北角的运动场上看了看,那里的旧货市场已经收了摊,只有枯枝败叶在地下旋转着;他们又到人市上转了转,那里也是黑漆漆的,只有墙角落里躺着几个无家可归的难民;他们接着又敲开了铜驼街老清婶家的大门,老清婶摇了摇头,说是有好些日子,没有看见玉兰的身影了……
    过了一个多月,长松家忽然收到了从洛宁县寄来的一封挂号信。长松急切地拆开了信封,信下边的落款是玉兰。
    玉兰不识几个字,这封信大约是央人写的。信上写着:


父母双亲大人,不孝女儿玉兰敬禀:
    离别父母大人,已经一月有余,父母双亲大人一定很着急吧?我也很惦念父母亲大人。很惦念小建、小强和小响。现在我已到了洛宁县。已经找到了一个吃饭的地方。请二老千万放心。我不是被人家拐骗来的,我是“自卖自身”,心甘情愿嫁到这里来的。我很清楚,咱家实在过不下去了。我几次想去寻死,可又舍不得抛开二老,舍不得抛开小建、小强和小响。我寻的这一家人还不赖,老汉待我很好,就是年龄大一点。我也顾不得这些了。他家里还有个大的,不会生养,所以老汉还要找我……这里土地还好,今年不太旱,他家有几十亩水浇地,一年只收一季庄稼。快过年了,随信寄去三十块钱,你们可以买成粮食。这是养育我的报答。你们千万别来看我,这里离你们那里太远了,还要翻几座大山。
    你们一定要过下去。不要寻短见。不要往绝路上想。小建、小强和小响,你们一定要好好听父母的话,孝顺父母,帮助家里多干点事!
    收到信后,给我回封信。千万!千万!
    不孝女儿玉兰跪禀
    信里夹了一张绿颜色的汇款邮条,上边恭恭正正写着“三十元正”几个大字。
    海长松的脸色发灰,两只手也哆嗦得厉害,他一下子瘫坐在小凳上。他真想大哭一一场。他知道:这不是普通的钱,这是他女


儿的卖身钱啊!
    杨杏在他耳边说:“咱这一家子算是零散了。这一辈子恐怕难见这两个闺女的面了,她才十七岁哪!十七岁就给人家当小……常言说,能到山里变鸟,不给人家当小。端人家的碗吃饭,还能不受气?”说着,又抽抽泣泣地哭起来。
    长松心里烦透了,对着杨杏咆哮起来:
    “哭!哭!你就知道哭!哭有屁用!在劫者难逃,这是命里注定的。谁叫她生在咱家……”
    杨杏不敢哭了。可是那张三十元钱的汇条,长松却没有立即到邮局去取。隔了半个月,小建告诉他,市上粮价又上涨了一倍,他才赶快到邮局把钱取了出来。在市上籴了六十斤高梁,让小建背到了家里。

第四十二章  在死亡线上

力气是压大的,胆子是吓大的。
   一一民谚

    秀兰和玉兰走了以后,长松的脾气变得暴戾起来。有时躺在床上睡一天,有时一天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呆呆地坐在北邙山的山坡上,看着洛阳城里的高楼大厦发怔。他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打小建和小强。打重了又后悔,又抱着他们痛哭。
    他不敢想两个女儿。秀兰被卖在什么地方?他不知道。玉兰这门亲戚,使他觉得蒙受了莫大的耻辱。一个比他还要大的老头儿,竟要管他叫岳父!海长松年轻时候,梦想着当一个正派的农民,当一个干净的农民,当一个清白的农民。现在,他这个梦想破灭了。他觉得自己正在向一个无底的深渊沉下去。他挣扎不出来了。他被命运玷污了。他干净不起来,他清白不起来,他也正派不起来。人,如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活着是痛苦的。但是,痛苦也得活着。因为生活还没有放过他,生活的皮鞭,还在不断地抽打着他!……
    快到过年的时候,家里又断炊了。他的心似乎麻木了。他对杨杏说:“再不行,把小响也寻给人家算了。谁叫她生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月啊!”
    杨杏破天荒地发了脾气,她愤怒地说:“我不卖,我就剩这个闺女了!明天我就领着她到街上要饭,一天就是要来半碗汤,我也不卖。”
    第二天,杨杏提了个篮子,篮子里放了两个碗,领着小响去城里要饭了。长松望着她们的背影,感到一阵揪心的酸楚。
    小强和小建从车站回来了。他们鬼鬼祟祟地提了一个篮子。篮子沉甸甸的,上边盖了一块破纸箱片。到了窑洞里,他们拿掉纸箱片,露出半篮白花花的食盐。
    “这是哪里来的?”长松问。
    “……”弟兄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有吭声。
    就在这时,长松发现篮子里还放着一个圆形的铁筒:一头还是尖的锋刃。这是逃荒难民的一个“创造”:只要拿起这个铁筒,猛地向盐袋上插去,盐袋里的盐就会顺着铁筒流出来。
    长松拿起铁筒问:“你们在哪儿弄来这东西?”
    小建说:“在车站道岔边拾的。”
    长松说:“你们不想活了?车站那么多站岗的,要是开枪怎么办?”
    小强说:“我们扒上火车,当兵的看不见。”小建补充说:“人家都是用这个‘漏子’偷盐的。有人还用这‘漏子’到火车上去偷粮食!把这个‘漏子’往装麦子的麻袋上一捅,麦子就哗哗地往篮子里流,一会儿就是一大篮子。上个月,扶沟的老倔头他们就用这种‘漏子’,偷了两口袋麦子……”他说着用手比划着,两只怯生生的眼睛,滴溜溜地在长松脸上转。他准备接受长松的拳打或者脚踢。
    出乎小建和小强意料,长松这一次却没有打他们。他低着头默默不语地看着那个“漏子”,最后说了句:
  “人家去偷咱不去。枪子儿没有长眼。”说罢,把那个“漏子”拿走了。
  

    夜深了。长松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偷偷地爬了起来,借着微弱的月光,他察看着那把锋利的“漏子”。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异常复杂的变化:新奇的、兴奋的、冒险的和受了耻辱后的报复心理,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看着这把闪着冷光的“漏子”,忽然奇怪起来:这不是犁头,也不是锄头,而是用来偷东西的……是谁发明了这个“漏子”?发明这个“漏子”的人,肯定是一个强者。因为他没有向命运屈服。他要挣扎着活下去。他可能也是个逃荒出来的难民?他原来家里肯定也有土地,也有房屋……他大概不会把自己的妻子儿女卖掉,因为他发明了这个“漏子”。……他算个“贼”吗?他有这么巧的铁匠手艺,为什么还要当“贼”?……如果他要算是贼,那些当官的整车皮地贪污粮食,应该算是“大贼”了。刘稻村贪污了几十万斤难民救济粮,却依然当着洛阳专区的专员。海香亭贪污了几万斤难民口粮. 却升了官发了财,还每天花天酒地地挥霍着难民的血汗……偷!是他们逼出来的!他们这一伙贪官,才是真正的盗贼啊!过去多少英雄被逼上梁山作了“贼”,大概就是这样逼出来的。“官逼民反”,“兔子不急不咬人”,长松在这个时候,忽然想起了这两句古话,他感到自己身上产生了勇气,虽然这种勇气带有几分凶猛和恶意。……
    他回到窑洞里,看到杨杏已经浮肿了的眼圈,看到小响像鸡爪子一样的瘦骨嶙峋的小手。他感到刻不容缓了。他要从死神手里夺回他的妻儿老小的生命。他豁出来了!他不能再当老老实实的“顺民”了。他不得不铤而走险了!
    第二天,他坐在北邙山头上,向洛阳车站的几十列满载着粮食和食盐的火车观察着。黄色的麻袋和灰色的盐袋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车站上的岗警们背着的枪刺,也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长松似乎看到了他们背着步枪的枪口。那是个阴森森、黑黝黝的黑洞。就是这些小黑洞里,可以射出子弹,致人于死地……长松想到这里,他的心又凉了。他说:
    “是谁发明的枪炮?没有这些枪炮,人饿死得少一点,有了这些枪炮,饿死得反而越多了!……”
    长松无意中发现了一个真理:洛阳车站的粮食,堆得像小山一样,但是就在粮食堆旁不到三百米的地方,成千上万的难民却活活地饿死了。
    在中国,两千二百年前,陈胜、吴广可以率领奴隶们揭竿起义。因为他们的“竿”和统治阶级的“矛”只差一个铁矛头。奴隶们用力量和勇敢,战胜和推翻统治阶级的统治。在一千多年前,黄巢可以在中原一带登高一呼,组织起几十万饥民队伍和当时腐败的唐王朝对抗。因为这种刀枪剑戟的铁制武器,农民们也可以打锻铸造。李自成是如此,太平天国也是如此。但近百年来,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明显地少了。饥荒饿死的人数并没有减少。步枪的发明,机关抢的发明,大炮和飞机的发明,人们被这些长了翅膀的火药捆绑起来了。一百多年前的“义和团”起义,是中国农民的一次幻想。他们幻想着,人可以炼成“刀枪不入”的神。但是他们的幻想失败了,子弹还是可以穿透人的肉体的。这个幻想说明了人们对武器发展的厌恶,也是中国农民最后一曲起义的悲歌。
    武器技术的发展,它本来应该推动人类文明的进步,但在反常的情况下,它却破坏着人类文明的前进,成为人类进步的反动。
    中国的北洋军阀和国民党政府,都是不惜一切向外国购买武器的。他们只进口武器不进口文明。他们用现代化武器维护着最野蛮的封建统治。老百姓的“木杆”丧失了任何形式的发言权。这是本世纪上半叶中国的悲剧因素之一。
    腊月二十三日这天晚上,洛阳城里响起稀稀落落的爆竹声。一些有钱人家接着旧习,又在送灶王爷上天了。在民间传说中,灶王爷是代表上天住在各家的耳目。灶王爷上天去了,人们就可以无所顾忌地干一些无所顾忌的事情了。
    长松在北邙山头上向车站上望着。车站上一列列载着粮食的火车,又在他的跟前晃动。他走到一家名叫李锁的难民住的窑洞里。李锁的老婆在春天的时候已经饿死了,撇下了一个男孩子跟着他。
    长松说:“老李,咱们得想办法弄点粮食啊。要不,可真过不去年了。”
    李锁说:“上哪弄?二十七八,活捉活拿,年跟前更不好办!”
    长松说:“粮食有的是,车站火车上全是小麦。就看咱有没有胆量?”
    李锁眼中闪出了光:“车站上有当兵的站岗,还有黑狗子的护路队!”
    长松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反正饿死也是死,还不如饿死以前弹腾两下子哩!我看了,夜里去,车站上人那么多,他们有枪也不敢乱放。‘命大撞得天鼓响。’逮住也不过挨两下子。”
    李锁心动了,他说:“去就去。他们不给咱救济粮,咱自己去弄。”
    两个人商量了半天,到了后半夜,长松带着小建和小强,李锁带着他的孩子小板,一同到车站上来了。到了闸口,就有当兵的站岗,周围全是铁丝网,无法进去。
    停了一会儿,忽然有一列载着粮食的火车从西边过来。列车快进闸口时,速度减慢下来。长松带着篮子抓住火车上的扶梯,跃上火车,从腰里掏出那个“漏子”,对准一个小麦包猛地插进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