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雪-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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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面上变色,那说书的小姑娘已“呀”地一声遮住了眼,忍不住快要吐出来。那个阿福站在袁寒亭身边,比袁寒亭高出两个头。偏他像个小孩,而袁寒亭则像个大人一般,景象十分怪异。那袁寒亭忽然拍手道:“该来的也都来了。骆兄,小仆阿福代你杀了两个意图劫镖的小贼,你不赏他点什么?”
这话分明是挑战之意,骆寒依旧不答。袁寒亭忽一挥手:“掌灯!”他身后本只有一根火炬,这时那四十余名铁骑都晃亮火摺子。他们马匹上装备甚齐,当下每人点燃一根松油火把,登时把门外照得通亮。
骆寒依旧坐在座上,冷傲得不做一声,只冷冷抬头看向门外。却听袁寒亭在一片火光中笑道:“是了,闹了这半夜,做的看的都该累了。阿福,杀一匹马,烤熟了给大伙儿驱驱寒。”
那阿福应了一声,转过身走到东首墙边茅棚下,一抱就抱起整半垛干柴。柴太多,他洒洒落落地抱到了大门前,还剩下好大一堆。接着往地上一抛,接过一支火炬,就生起火来。本来这么阴湿的天,干柴毕竟也有点潮,燃起来也不会很快。但那阿福一嘬厚唇,只吹出一口气来,火苗就一长。他的一张嘴真赶得上一只风箱,没两下,火势就健旺起来。火一燃,他就翻身走进院内,找着镖局的车,“啪”地一掌,就劈断一根车辕。马一惊,齐齐惊嘶,他已拣最肥最大的一匹扯断套索,扛到前院来。
一匹好马怕不有六七百斤,亏他怎么扛来!众人这才知道他真的是要杀马。只见他回到门口,把马放定,那马长嘶一声,阿福并不用刀斧,一伸手,一只铁爪竟生生从那匹马肛门掏了进去,他胳膊极长,又不避腥恶,直挖出一颗马心来。他对袁二公子的话似乎说一句听一句,务必要做到十成十。那匹马已倒在泥地里做临死前的抽搐。阿福一掌劈断店门口挂店招用的足有粗瓷碗口大小粗细的旗杆,在石上磨了磨,“脱”地一声用尖端就从马的肛门刺了进去,再从前胸穿出来,一匹活马竟这么生生被他料理了!
然后他用几根干柴支成了两个三角架,把马架在火堆上烤。
众人都看得骇然变色。袁二公子却气定神闲,悠然抚掌道:“骆兄,听说你久居边塞,马肉之味想来很熟吧?咱们这火烤马肉,荒凉小店,加上半壶劣酒,也足以遣此良夜了。勿谓我招待不周——只不知当兄之意否?只是这么一匹一匹杀下去,骆兄那十几二十车银子只怕就没牲口拉了。”
众人才知他此举深意。他是要激怒骆寒,嫌店堂狭小,要引他到门外再动手。再者也要借此激励属下志气。
三娘轻声道:“他是七巧门中高手,暗器奇绝。只要在店外黑暗之中,他一声令下熄灭火把,只怕他那一身暗器就更难逃避了——何况还有阿福那一身蛮力。”
她出言就是为了提醒那少年别上当。那少年见袁老二杀马,也是一惊,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残忍,面上就露出一抹忿意。冷声道:“马杀绝了不要紧,我还尽可多捉几个缇骑来拉车。我一贯茹毛饮血。塞外野人,吃不惯你们这些斯文人做的东西。”
袁寒亭面上阴气一盛,忽一甩衣袖,那阿福已掏出把尖刀来分切马肉,竟真的要把这血腥之物一人来上一块。
众铁骑似已习惯,但店中连金和尚这等鲁莽之人都只觉如芒在背,心里胃里都慌得恶心。
金和尚喃喃骂道:“老子一直以为老子够狠,哪想跟这么一干斯文人比起来,老子竟成了活菩萨。”
院外一名铁骑见血兴起,一伸手,已抓住院中的一只小狗和一笼鸡雏,一扬手,齐向火堆上投来。
袁寒亭像很满意,在一边笑道:“兄弟这可算是鸡犬不留了。”
众人也没想到那少年会忽然大怒,他怒叱一声:“你!”
一拍椅背,人已再度腾空而起。连袁寒亭也没想到他会为几只小鸡一条小狗发动,但也正中下怀。
骆寒一动,袁寒亭就已动。他是向后退,两手中却不断有暗器向那少年袭来。没想那少年这次扑出居然没有持剑,也不是扑向袁寒亭,他势头极快,一跃之下,人已先那只小狗和那笼鸡雏到了火堆之上,一手接狗,一手接鸡笼,当即接住,身子一顿,衣服边上已被火燎焦一块——众人再也没有想到他会为救那几只小狗小鸡连剑都未拿。转眼间,袁老二喝道:“灭火!”铁骑手中四十余只火把齐齐被转头按进泥里按灭,店外只剩下一堆阿福才生的火。
袁老二疾喝道:“阿福!”
他主仆心意相通,阿福手一提那匹毛已焦臭的死马,往泥里一滚,沾满泥水,然后就往柴堆上一压,燃得正旺的一堆柴轰地一声散了,登时被他这一压一拧全部熄灭。店中人只觉眼前突地一暗,很不适应。好一会儿,众人缓过来,还觉门外仍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世界——这一个雨夜无星无月。
袁老二却笑声忽起,掩藏在他笑声中的是一只只金钱镖声、袖箭声、飞石声、青竹镖声、铁蒺藜声……五花八门,种种不一。这七巧门中高手终于抓住时机发出了他的致命一击。
店外却绝没听到那少年的声音,连狗叫鸡啼也没有。店中人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心里觉得无限恐惧,眼中望去也是一片黑暗。
怎么会这样?——那小姑娘英子一只手紧紧抓住爷爷的衣袖,嘴角微瘪,心里为那少年担忧无限。金和尚哑声道:“我给他送个火。”说着挑起一根燃着的柴就掷向门外。但刚到门口,就听到阿福大喝了一声,打熄了。众人也就无法。都知七巧门的暗器,光天化日之下尚难闪避得过,何况是这凄风冷雨黑漆漆的夜?
众人知道,袁老二既叫出“鸡犬不留”,只怕骆寒一倒,店中诸人也都在他们扫净荡除之列。有一盏茶的功夫,那暗器声犹在肆虐,也不知袁老二一身哪藏得那么多暗器,放了这半天,不见少只见多了起来。
三娘一脸忧色,道:“怎么还没完?”
耿苍怀轻轻道:“暗器不绝,就证明那少年未死,怕的倒是暗器停了。”
那小姑娘一听,心一酸,几乎要哭出来。三娘已明其意:只有相信骆寒已死,袁寒亭的暗器才会真的停下来。半晌忽听“叮”的一声,却是一柄飞刀射进店来,杜淮山及时抓起一把茶壶掷去,啪地一响,那镖钉在了柱子上,深可及柄,才算没伤到人,但这已足见袁寒亭的腕力了。
外面依旧没有骆寒的声音。良久,忽听骆寒一声低哼,但袁寒亭同时也有些痛楚地哼了一声,似是两人都受了伤。
然后,一团黑影飞进门来,扑得店中灯焰猛缩。
金和尚就要出手,耿苍怀却伸手一拦,急道:“别动,是他。”金和尚忙停住。众人还未看清,那少年一扬手,店内灯火俱已被打灭,众人也就不知他的所在了。一时店内店外,俱是一片黑暗。店内还有火塘中一点余火,但那一点火只剩一影老红,一缕残热,什么都照不清映不见的。
店内只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人人都不由在想:“那少年退进门来,分明身形已乱,只不知伤了没有,不知他为何打灭火焰——看来定是伤得不清,怕缇骑看见,要来个敌明我暗。”
外面缇骑中人却一时也不敢进来。——以那骆寒剑术,若于黑暗中伤人,谁都只怕是一命难逃。店中人也想到这儿了,这才明白:那少年一定负了伤,否则,如何不敢让缇骑随意进来?
门外袁寒亭半晌方传出一声哑笑,还伴着一阵轻咳,只听他喃喃道:“骆兄,你还活着吗?”语意温和,竟似探询多年故友一般。
然后他干声道:“点灯!”看来他也伤得不轻。只是那少年,只怕伤得比他更重。
门外火摺子一闪,已有数根火把亮起来。袁寒亭站在火把下,脸色苍白,却面带微笑,他吩咐道:“阿福,你先进去。”
敌暗我明,他也怕暗中中那少年算计,所以叫阿福先进去照亮屋子,或者先引那少年出手。
阿福应了一声,大踏步举着火把就进来了。
店中人有意要拦,但见过他杀马生火的绝技,也就止住了。那阿福一进屋,屋中便一亮。众人眼睛一时还不适应,眨了一下,才见那少年依旧坐在他原来位子上。桌上放了一只小狗、一笼小鸡,安安稳稳地都不叫唤。那少年右肩却一片乌黑血色,桌上还有把刀,想来是刚从肩上拔下来。那少年正侧着颈,吮他右肩上的鲜血。那血是黑色的,想来有毒,只见他双眉微皱,吮一口,轻轻吐一口,再吮一口,再轻轻吐一口。脸上一片冷静兀傲,似乎并不以伤势为意,也不以生死为意。脸上那一种蔑视的神情,让三娘看了心里都隐隐一痛。
店中人都齐齐望着他的身影,眼光胶住了,一动也不动。三娘心头一酸,侧过头去——她已明白那少年为何进店就打熄灯火,他并不是怕缇骑跟踪进来,他只是受了伤,他是个又孤独又骄傲的少年,便是受了伤,疗伤吮血也不想让人看见的。
那小姑娘英子不知为什么胆子大了,见了血也不晕了,勇敢地凑上前,递上一块洗得极干净的旧绢帕。帕子丝质很好,这该是她身上惟一值钱的一件东西了。那少年难得地对她笑笑,那笑容如一缕阳光,可惜太短。但虽然短,却似也一下照亮了很多人的心灵。他这次倒未拒绝那小姑娘,接了来用嘴噙住一角,用腋窝夹住,再用左手将右肩包扎了起来。
然后,他提起那笼小鸡和那只小狗,一齐递到那小姑娘怀里,说:“替我先养着。”
小姑娘脸上登时一片绯红,似乎眼前生死都淡忘了。
众人心中一叹:为了这些小鸡小狗,几乎命都拼了,值得吗?耿苍怀眼中却现出一片敬佩之色。
袁寒亭却已跟着他仆人走进店来,看着少年身旁桌上那枚柳叶镖,他笑意更欢了,道:“骆兄认为,这笼小鸡与这只小狗果真还能活到明天?”
骆寒不答话,一双眼却是坚定的。他伸出左手按住桌上那个包袱,那包袱里有他的剑,然后直视着袁寒亭,不发一言。
不知怎么,众人一见他的手在那包袱上,心里似乎就替他安然了一半。
袁寒亭咳了一声,轻笑道:“兄弟还有一招‘金风玉露一相逢’,尚未请骆兄赏鉴。”
众人便齐齐望着他的左手,只见他左手正斜插在肋下不知何时挂上的镖囊里,分明认定那少年使剑的右肩已伤,不足为虑。只见他左手一挥,一蓬飞砂已袭向少年桌前。三娘伸手一拉,忙把那小姑娘远远带开。那少年却一矮身,从桌子下穿了个圈才重出来。袁寒亭右臂一指,两支袖箭已夺目射来,那少年一提桌子,箭“夺”地一声钉在了桌上。袁寒亭又是三支柳叶镖从上中下三路飞来。骆寒连避带让让了过去。只见袁寒亭弄宝般地把诸般有名的、没名的暗器一番番射了来,逼得那少年往往险于千钧一发。但那少年却只以方桌为抵挡,在那方寸之间进退趋避,虽尽落下风,却丝毫不乱。
三娘喃喃道:“他为什么不还手?当真是伤了右手,左手使剑不惯?”
耿苍怀便以下颔示意。三娘四周一看,只见秦稳,杜、焦二人六只眼睛齐齐盯的竟不是袁寒亭,也不是骆寒,更不是阿福,而是那个躬腰缩背,抄着两手站在一侧的一直跟在袁寒亭身边的那个苍老仆从。
三娘愣了愣,先有些不明所以然,然后才发现那老仆并非一直静作壁上观,他袖中的双手不时隐隐在动。而那少年避的是袁寒亭的暗器,却从未向那些暗器看一眼,似乎只凭耳朵就够了。他双目盯的一直是那老仆的一双手,那老仆似乎也感到了他目光的压力,时进时退,三娘奇道:“耿大哥,他是谁?”
耿苍怀轻轻一叹:“我几乎也走了眼,这人大概就是袁老大座下得意的弟子‘老莱儿’孙子系了。传闻他入袁老大门下最早,苦心孤诣,练功最勤,以致未老先衰。袁老大爱惜小兄弟,居然叫这名得意弟子跟了他做名不起眼的保镖。这人的武功只怕更在袁二之上。他没出手,但袖中的双手一直在盯着骆寒。”
三娘才明白适才外面暗斗骆寒为何一声不出地竟受了伤。却听耿苍怀喃喃道:“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一直不向后退?”
这时忽听袁寒亭大喝了一声“着”,一枚拳头大的铁胆直向骆寒掷来,骆寒举桌一挡,那铁胆忽然炸开,桌面竟被炸了个大洞。这时一直左手不动的骆寒忽往包袱中一探,终于又一次抽出他那柄没鞘的剑来。
这次人们才算把那柄剑看清——长约尺半,剑身如水,一抖动之下就微带弧形。
只听骆寒喝了一声,众人没听清他叫的是什么,他飞扑的却不是袁老二,而是耿苍怀所谓的那个孙子系。那人脸色一变,双手从袖中暴伸出来。十只指甲铁青苍硬,第一次露向人前。只见他指甲一弹,已弹在骆寒袭来的剑身上,“嗡”然一震,那剑身荡开,他指甲当即也被那剑锋削下一片来。
——这一式他明显吃了些亏,但这也是众人见骆寒出剑以来,第一次有人接下他一招。
骆寒却忽清声一啸,鱼形倒跃,剑锋却向身后板壁间一名小贩刺去,喝道:“你也出来。”
耿苍怀眼中一亮。那名小贩分明未及反应,当场受伤,伤在左肋,却并不退后疗伤。痛“哼”一声,从怀里拨出双匕,加入战团。
众人再也未料到那少年会在店中又找到一名敌手。那小贩头两天就已住进店来,毫无可疑之处。耿苍怀道:“惭愧,惭愧,缇骑中的无名都尉卢胜道就潜藏在座间,我耿苍怀却未认出。如果是我出手,只怕早已命赴黄泉。”
杜淮山、焦泗隐与秦稳对望一眼,也面露惭色——连他们几个老江湖都走了眼。
这时局面已变做那少年独斗三人。他左手剑法自成一格,袁寒亭似未料到他竟如此棘手,远超乎自己想像。适才自己竟未能成功毙杀他于店外暗夜,反被他借伤诱入店中来,连最后一张底牌也被掀翻。如今,杀手不再,暗算无由,一咬牙,知道今天这番必是一次生死苦战。
他三人都是高手,但那少年攸忽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