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陈忠实:白鹿原-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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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孝文一身笔挺的戎装,显示出一个儒将的优雅风姿。鹿子霖的烟瘾得到缓解,情绪也安静下来,瞅着站在眼前的孝文,想起舍饭场上与死亡只有半步之隔的那个败家子的形象。他做出满不在乎豁然朗然的轻松姿态,爽快地随着孝文的关心和安慰:〃老侄儿,你放心,叔把世事看得开,这事嘛,也想得开。你今日能来看叔一回,这就够了。你给你婶捎话,让她给我买二斤旱烟叶子捎来,再啥我都不在乎。〃白孝文说:〃后晌我就差人给你送一把烟叶子。〃随之告诉他:〃岳书记在省上挨了'头子',回到县上大发脾气……亲自拍板叫抓你。有人说你曾经找过兆鹏,岳书记推测你肯定知道兆鹏的底细。岳书记抓你朝你要兆鹏,谁也不好开口给他说话……〃鹿子霖一听就呵呵地笑了〃岳书记听信那些闲传,真是挨〃头子〃挨昏了!老侄儿,你管不了这事我知道,你只要给叔把烟叶子送来就行了。〃
第二天,卫兵又押鹿子霖出门。鹿子霖对审问有一种家常便饭不再新鲜的感觉。走出大门时,发觉与头次审讯走过的路方向相背,猛然想到该不会就这么快、这么糊里糊涂给枪崩了吧?及至被押进县府大门,他仍然疑虑难释。鹿子霖被押进一间窄小的房子,想不到岳维山书记从套间走出来,动手就解他胳膊上的绳子。鹿子霖拧扭一下臂膀,拒绝岳维山的虚情假意:〃甭解甭解!这就样绑着倒好。〃他眯缝着深陷的眼睛瞧着窗户。岳维山收起脸上的笑容,挺坐在一张椅子上开了腔:〃你不要想不开。省上说我姑息意养奸。你还耍什么脾气,使什么性子?〃鹿子霖硬顶:〃那不能问罪于我鹿某。是谁出口闭口国共合作?是谁在白鹿区分部成立大会上跟共匪兆鹏肩坐在主席台上?是谁讲话时挽着兆鹏的手举到头顶来?我那阵子就不赞成兆鹏闹共产!这阵子倒好,你们翻脸了把我下牢!〃岳维山平淡地笑着说:〃这就叫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听说你领着儿媳到城里找兆鹏,有这事没有?〃鹿子霖扬起头:〃有!〃洪亮的嗓音显示着诚恳,也喻示着这件事并不重要。然后以坦然的口气解释说:〃儿媳有病,是女人家的内症,她爸是先生,专门给人治病,可不好问女儿那些病症,我就引她到城里去看病。村里有人糟践我,说我给儿媳种上了,去找儿子接茬……你堂堂滋水县岳书记听凭几句闲传,就把我绑了下牢,正好把我这瞎话搁实了。甭说我通共不通共,单是这瞎话,就把我的脸皮揭光了剥净了。我没脸活人了,我准备死在牢里,啥也不想了。〃岳维山对他与儿媳有没有那种事为感兴趣,倒是对他毫不忌讳地说出这件事感到惊奇,就冷着脸狠狠戳他一锥子:〃鹿子霖,你的脸皮厚!你甭跟我死呀活呀耍无赖,监狱里死人,你想想会算个啥事?你引儿媳究竟是看病,还是找兆鹏?我没有一点把握就能绑你?你不要自作聪明,也甭耍无赖,说实话为好。你好好想想,再掂量掂量,你想通了说了实话,就放你回家。你早晨说了,晌午就放你走。你的事情不复杂,就这一条。〃鹿子霖说:〃没有啥想的。我早都活得没劲咧。我一个娃为国为民牺牲了性命,一个娃当共匪,跟没有他一样。独儿剩下我栽在世上,还不及死了好!〃岳维山说:〃你甭耍无赖,也甭耍小聪明,我认识你。〃
白孝武从县上回到白鹿村,详细向父亲说了搭救鹿子霖的经过,最后说:〃岳维山亲手掐着子霖叔的脖子朝他要兆鹏,谁眼下也不敢求他松开手。〃白嘉轩缓缓地吸着水烟听着,噗地一声吹出水烟铜管里的烟灰,平静地说:〃你去给你子霖婶回个话。我们算是尽了心了。〃孝武却转了话题说:〃爸,黑娃说要回来到祠堂祭祖。〃白嘉轩不禁一愣。
孝武又接着叙说这件事:他在孝文哥那儿吃晚饭,黑娃来找孝文商量事情,还说了鹿子霖被下牢的事,随后对他说:〃孝武,你回去给嘉轩叔捎句话,我想回原上祭祖。〃孝武对这个突如其来的要求拿不定主意,恐怕父亲不会应允这个要求,就说:〃我保险把你的话捎到。〃孝武第二天回来时,绕道到白鹿书院看望大姑和姑父朱先生。朱先生郑重其事地说:〃鹿兆谦想回原上祭祖,你给你爸捎句话,我跟他一搭陪他回原上去。〃
白嘉轩听到这里忙问,〃你给你姑父咋回话来?〃孝武说:〃我说这事关重大,我一定把话原封不动捎回来。〃白嘉轩把水烟壶往桌上一摞:〃蠢货!你连这样的事都分辩不清,你真蠢!〃孝武的情绪顿时受挫:〃我想黑娃那样的人,咋能再进祠堂?〃白嘉轩凛然站起:〃你明天就找几个人,把祠堂清扫一下,香蜡纸表都备齐整。后日你就到县上去迎接鹿、兆、谦。〃
遵照归顺谈判达成的协议,近百号土匪弟兄全盘端进第三营,即炮营。黑娃接受了张团长对炮营进行整训的命令。三个军事教官来到炮营,对刚刚征召进来的年轻后生土匪进行基本的军事操练,仅仅队列操练就搞了整整半个月,才勉强可以踏出整齐的步伐。土匪兄弟对这种机械而单调的训练从一开始就不大在乎,说这种纯粹摆饰性的动作不顶用,打起仗来根本不靠这些花架子。黑娃在习旅接受过正规军事训练,对弟兄们吊儿郎当的行为很生气,当众杖责了两个顶撞军事教官的弟兄,然后铁青着脸说:〃弟兄们,咱们现在是正规军队了,得有军队的规矩。〃随后才进行持枪操练。土匪们原有的乱七八糟的枪一律入库,每人配发一枝蓝光熠熠的新枪。土匪弟兄们这时候出尽风头,实弹射击的命中率令三位教官大为吃惊。最后进行大炮射击操练,按规定应该将步枪重新收回,黑娃拒绝执行这道命令。张团长解释说:〃炮营不配发步枪,在正规军队里也是这样。〃黑娃说:〃规矩我明白。步枪得给我配备,要不然让二营干炮活儿。〃张团长眨了眨眼睛,释然笑了:〃好了,我明白了,步枪不收了。〃
到张团长家赴宴是黑娃归顺以后的重要一步。黑娃进屋时,一营长白孝文、二营长焦振国已经在座。团长和他打招呼之后,又唤来太太和他见面认识。张团长专意请来了县城里头把勺子冯师做菜,黑娃面对一盘又一盘精细的菜肴不忍动箸。酒过三巡,张团长直戳戳对黑娃说:〃兆谦,你晚上再不闭着眼睛睡觉,我就请你回山上再当的山大王!〃白孝文和焦振国都哈哈大笑,保安团里神秘地传说着三营长鹿兆谦晚上有睁着眼睛睡觉的习惯,黑娃不好解释什么,因为团长说不过是一句笑闻,也就不在意的笑笑:〃甭听那伙人给我胡咧咧。〃张团长却认真起来:〃我看不是胡咧咧。你自下山以来,没在城圈里睡过一夜,是不是?〃黑娃的炮营驻扎在关峪口,他一直坚持住在营部里,就点头说:〃官不离兵,这是领兵规矩。〃张团长摇摇头说:〃规矩不是坏规矩。可你这是不放心我,你怕我单个收拾你。你甭朝我瞪眼。你硬要给炮兵营士兵配发步枪合不合规矩?说透了还是为着防备我。对不对?〃黑娃在这们突如其来的追问下,有点无措。白孝文和焦振国也始料不及而局促起来。张团长又进一步说:〃你还信不下我。你信不过我,怎么跟我共事?我当团长,连我手下的营长都信不过我,这咋弄?我是个外路人,出门全靠朋友,你信不过我,我可是实打实相信你。〃
于是便喝血酒。四俱由张团长率先割破指头,将血滴入酒壶里,共他人一一仿效,然后从酒壶里把混合着四个人血浆的红色酒液斟满四个酒盅,一齐端起来饮下。黑娃猛然想起头一次和大拇指芒儿饮血酒的情景。他对另外三位说:〃张团长,白营长、焦营长,鹿某只有一条可以夸口:'从不负人。'〃张团长擂一下桌子:〃我一生就凭这一条活人!〃
黑娃随后完成了他的第二回婚事。白孝文先给他介绍了一位老秀才的女儿,张团长又给他瞅下县城一家布店老板的女儿,张团长和白孝文为此发生了友好的争执。白孝文坚持认为老秀才的女儿识收达理,对黑娃所缺乏的东西正好是一个补充,那女子聪明过人,没上过一天学却能熟背四书,全是听老秀才诵读时记下的。张团长认为这种女子对黑娃来说,是丝线缝麻袋──太细了倒糟糕;黑娃需得一个飒爽利落的女人操持家务,焦振国打哈哈说,干脆让黑娃抓阄,抓着谁算谁命大。在他眼里,无论哪都不过是个女人。黑娃终于选定了高老秀才的女儿玉凤,诚挚地说:〃团长,我需得寻个识书达理的人来管管我。〃
临到白孝文正式做媒向老秀才求婚时,高老秀才只提出一个先决条件,要求款来的女婿必先戒掉〃土〃的毛病。黑娃对孝文说:〃好办。〃他在猛吃硬塞下六个馍一碗的羊肉泡馍后,命令他的弟兄说:〃把我捆在大炮筒子上,绳头栓成死结〃。黑娃在炮筒上被捆绑了整整五天五夜,汤水未进;第三天时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骂走了企图割断绳索的团丁……黑娃戒烟成功,不仅娶回了老秀才的小女儿,而且使他的威名震撼了县城各个阶层,这人真是个冷家伙。
黑娃在县城买下一院房子,雇请工匠进行了一次彻底的修缮,出脱成一院漂亮的新房了。红火的婚礼仪式就在这儿举行。婚礼这部繁缛冗长的大书的每章每一节的实施,都给黑娃一次又一次带来欢乐又招来痛苦。他戴红花跨上红马,随着呜哇吹响的喇叭队出发迎亲的时候心跳如兔蹦,以至看见岳丈老秀才斯文的举止,忽然想起了小娥父亲羞于见人的面孔,那也是一位识书达理的老秀才;黑娃跟着彩饰的花轿在欢乐悠扬的乐曲中回程的时候,忽然想到在渭北那个武举人家攀树翻墙与小娥偷情的情景;黑娃领着新娘走进大门又走进洞房的时候,猛烈爆炸的雷子炮使他血液沸腾,即使在这样热烈嘈杂的场和里,脑子时仍然闪出和小娥走进村头窑洞时的情景;黑娃揭开新娘子蒙在脸上的红绸盖巾,屏声静息地看见一张羞怯掩盖下的沉静自若的面孔时,眼前又一下子闪现出小娥那张眉目活泛生动多情的模样……及至婚礼大书翻到最后一页,酒席收盘、宾客散去、庭院沉寂、红烛高照时,这种现实的欢乐和回忆的痛苦互相扭缠、互相侵犯的心境仍然不能止息。洞房的门闩插上以后,黑娃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他觉得自己十分别扭,十分空虚,十分畏怯,十分卑劣,而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不过是一个柔弱女子,两只红烛跃动的火焰在新娘脸上闪烁;他想不起已往任何一件壮举能使自己心头树起自信与骄傲,而潮水般一波一波漫过的尽是污血与浊水,与小娥见不得人的偷情以及在山寨与黑白牡丹的龌龊勾当,完全使他陷入自责,懊悔的境地。她端坐在方桌的那一边,墨绿色的褶裙散拖在地上,罩住并拢着的膝盖和腿脚;两只平平的肩头透出棱角;红色缎面夹袄隐约透出两个紧绸成团的乳房的轮廓;乌黑的头发绾成一个硕大的发髻,上面插着一枚绿色翡翠骨朵;单薄的眼皮下是一双沉静的黑眼珠;挺直而秀气的鼻梁;薄厚适度的嘴唇更显示出自信沉稳。黑娃久久地坐着抽烟,看到炕头并摆着的一双鸳鸯枕头,更加卑怯到无力自持的地步。
红烛相继燃尽。蜡捻残余的火星延续了短暂的一会儿也灭绝了。屋子里一片漆黑。黑娃在黑暗里感到稍许自如舒展了,鼓起勇气说:〃娘子,你知道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人,是个……〃方桌对面的新娘子以急促而冷静的声音截信了他的话:〃我只说从今往后,不说今日以前。〃黑娃听了浑身颤抖,呜地哭一声,随之感觉有一只手抚在肩头,又有一只手帕在他脸上眼上轻轻抚擦。黑娃猛然抱住她的身子,偎在她胸前咆咽说:〃你不下眼瞧我,我就有了贴心人。〃新娘子却笑着说:〃你把我抱到炕上去……〃
完全是和平定静的温馨,令人摇魂动魄,却不致于疯狂。黑娃不知不觉地觉得温柔斯文谨慎起来,象一个粗莽大掬着一只丝线荷包,爱不释手又折揉皱了。新娘倒比他坦然,似乎没有太多的忸怩,也没有疯张痴迷或者迫不及待,她接受他谨慎的抚爱,也很有分寸地还报他以抚爱。她温柔庄重刚柔相济恰到好处,使他在领受全部美好的同时也感到了可靠和安全。
第二天早晨,黑娃起来时已不见新娘,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她一手拉着风箱,一边在膝头上摊开着书本。黑娃洗脸一毕时,她先给他递上一杯酽茶,接着端给他一碗鸡蛋。黑娃喝了口茶又捉起筷子,挟住一个鸡蛋随即又沉入碗中,扬起头说:〃我从今日开始念书。〃
玉凤说:〃你想念就念。〃
黑娃问:〃晚不晚?现在才想起念书怕是迟了?〃
玉凤说:〃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念书没有晚不晚迟不迟的事。〃
黑娃说:〃那我就拜你为师咧!〃
玉凤摇摇头:〃你要是真想念书,应该正经拜师。我不能够做这样事。〃
黑娃问:〃为啥?〃
玉凤说:〃甭忘了你是丈夫,我要是当了你的先生就没有丈夫了,你在外边拜师去。〃
黑娃怀着虔诚之心走进白鹿书院,看守门户的张秀才拒绝他进入:〃不管谁不论啥事,朱先生一律谢客。〃黑娃说:〃你去传话,就说土匪头子鹿黑娃求见先生。〃朱先生正在庭院树荫下闭目养神。他送走了编篡县志几位同仁,不仅身俸无法支付;连三顿饭也管不起了。朱先生最后一次找到县府申述县志编纂工程的重要;管钱的主任摸摸硕大的光头;就呵呵笑起来:〃好朱先生哩!剿共重要不重要?岳书记手谕拨款给保安团买大炮重不重要?〃朱先生被呛得噎住,分辩说:〃现在只要一笔印的钱,县志已经编成了。〃主任说:〃编成了先放下,等剿灭了共匪国泰民安那阵儿,我给你拨款,多拨些也印得漂亮……〃朱先生早已不再晨诵午习,常常坐在那把藤椅上闭目养神。听见张秀才传报,朱先生睁开眼睛:〃噢!我这辈子就缺少看见土匪的模样。让他进来。〃
黑娃进门再进入庭院,看见一把藤椅上坐着一位头发银白的老者,恰如一座斜立着的山峰,紧走几步就扑通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