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故乡面和花朵-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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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幸的一刻呀,竟是我酿成的;多么不幸地开端呀,竟是我提议的。我怎么那么胡涂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甚至应该向小毛驴道声歉。我原来只想因为我们之间的事情惩罚她一下,谁知道就给她带来这么大的不幸呢?当然,她的不幸和我的不幸比起来,还是鸿毛、鸡毛和泰山的关系,真正的不幸才是我呢。我才是一个大傻瓜和大傻鸟呢!我出于好心带你到广场让你骑驴,没想到你到头来却给我捅了那么大的窟窿和漏子。带你去广场,你老老实实一个人呆着,遇到大事一言不发,才是你聪明应取的态度──你一个苍蝇一样的小文人,主动插到世界性的大事里干什么?同性关系者示威就让他们示威,游行就让他们游行,要家园就让他们要家园,你也不是同性关系者,你异性关系还只是混口饭吃的水平,你管他们干什么?谁让你主动给我出主意了?我知道你会说,孬舅真是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不是舅舅没有主意向我主动打问的吗?现在怎么一推六二五,将责任都推到外甥一个人身上?你问得有理,但也没理。或者说正因为你这么问,就显得更加没理。你怎么知道我有些慌乱向你打问就证明我没主意了呢?我当时没主意,怎么就证明停一会也没有主意呢?我向你发问只是一种形式,你可以保持沉默,现在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将要作为在法庭上的证言。当时你没考虑这一点吧?我向你发问的时候,就是我思考的时候;我越是没主意的时候,就越是要产生主意的时候──什么叫背水一战呢?什么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呢?──这时你就越不能有别的主意来干扰我,懂吗?最后的结果就是:你的馊主意干扰了我好主意的产生,像电波一样,你的噪音干扰了我正常频道的发射;你把我当成敌台了吗?你到底是什么用心?你想使矛盾转化吗?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说「研究研究」,我听了你的话,就「研究研究」。当时你很兴奋,我上了你的当,也很兴奋,以为是个好主意,还让你骗吃骗喝,沽名钓誉,把一头小毛驴让你无功受禄地白骑了这么多天。后来一实践,「研究研究」,这叫什么主意?拖一拖,放一放,事情就会过去了吗?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一切可以因陋就简,转脸就过;这是同性关系,是家园,是涉及到世界和人的根本问题,何况里面还牵涉到你孬妗,事情要多么复杂就多么复杂;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大年三十地主逼债到门上,你不照样得变卖家当去偿还吗?到头来你就把我逼到变卖家当的地步。你是什么用心?你出了主意骑着毛驴飞走了,我说了「研究研究」之后回到家不还得面对你孬妗吗?你让我跟谁研究?这时我一说研究,高跟鞋就上来了。你知道为了你这个主意我多受了多少气?你骑着我的毛驴四处在大饭店、咖啡屋、啤酒屋、Party上炫耀和风光的时候,你可知道你舅舅正在一个毒如蛇蝎的女人身下受气?表面你在帮助我,其实你在帮助这个女人。这时我不禁要问,你潜意识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这种情况下,你觉得那头礼义廉耻的毛驴你还要骑下去吗?我知道你会结结巴巴地说,你这些天和这头小毛驴相处得不错呀。这是将你一步步逼到墙根和绝境的时候,你拉着一根驴缰绳,最后的一点解释和挣扎。你还想将事情和毛驴再挽救一下。你脸上挤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但一切都大势已去和无可挽回了。我再也不会学捡蛇的农夫而要痛打落水狗了。你不是还剩最后一层小衣服和最后一层画皮吗?现在我也要将它们给扒下来。我知道你们相处的不错,但这绝不是由于你与她相互理解的结果,恰恰相反,这是因为你们相互太不理解太没有共同语言或者说是因为毛驴认清你的本质与你无话可说没必要争论的反映,它是一种大家风度,它是一种更高层次的轻蔑和悲哀。就像一对夫妻,吵架的夫妻并不一定是坏夫妻,如果连架都吵不起来,「相互没有红过脸」,不是更大的悲哀吗?「你也算个人」,我的天,大家怎么都不忙着自杀?你不自杀还一点不红脸地骑着人家四处扎堆和游逛,亏你做得出,我都替你红脸。这些事情也就不说了。结论已经下定:你在广场上出的主意不是好主意,是个馊招,是个不可取的主意,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帮助敌人、帮助同性关系者的阴谋;现在惟一要做的是,这个主意要彻底废除,半点不能含糊,我们要在这个问题上彻底把你拋开,另组智囊班子,另辟蹊径,想出一个新的对付同性关系者的办法。而且,在没有通知你之前,这个工作我们已经做了一段时间了。现在我可以骄傲地、自豪地、理直气壮地告诉你:新的对付同性关系者的一系列高招,都已经想出来了!明白了吗?我的亲爱的聪明的可恨又可爱的外甥!你座下的毛驴,是该归还的时候了,应该让更合适更理解她的人和更应该与她相处的人去与她相处了!经过这件事,也使e颐靼祝馔沸∶浚一挂匦露运幸桓鋈鲜逗推兰勰亍3
说完毛驴,说完主意,在这除旧迎新、爆竹一声旧岁除的让人心情激动又难言的时刻,我接着想跟你谈一谈读书的问题。你知道你吃亏吃在什么地方?就吃在不读书不看报的事情上。连《一地鸡毛》都读不懂,把握不住,生活中不就成了一地鸡毛了吗?我现在身处高位,深深体会到这一点。说起学习,我又想起了我的童年。舅舅孩提时代读个书可不容易啊。不像现在的你,书摆在面前也不学习。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多少代知识分子和没有挤进知识分子圈的人用一生做代价总结出来的经验,你就是不汲取。为此让我和你姥爷伤了多少心。一直到现在,你那么大了,还不能自立,写文章还写不出个名堂,还要靠时代广场靠旁门左道靠投机取巧去捞根稻草,去骗些不正当的钱和不正经的女,你惭愧不惭愧呀。要把你放在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早把你给饿死了。我见过世界上一些伟大的作家,人家都是年纪轻轻的时候,像你这么大甚至比你还小,就写出了震动世界的作品,把自己民族的痈疮和原始风景展示给了人家,得到了已经死去的伟大的对世界起过建设作用更多的是破坏作用的人所留下的钱的利息,拿着这些利息,自己到集市上去买一头驴,理直气壮地骑着它去赶集,看闺女的辫梢和小媳妇的屁股。可你呢,直到现在,骗不了别人,还靠骗你舅舅去混头毛驴骑。我不禁要问,你骑在这样的毛驴上,能够心安理得吗?看你舅这么不容易,你就不能争口气吗?我对你要求并不高,我也想时时刻刻帮助你,没想到你却利用这种帮助去与人合伙谋害和出卖你舅──然后从中渔利。你真是个朽木不可雕、竖子不足与其共谋的人。我算是死了这条心了。你就不能静下心读一两篇好文章,提高一下自己的思想境界?我小时上学的时候,可不是你这种样子。不信你什么时候回老家时问问你姥娘。采访一下大人物早年勤奋刻苦的经历,倒是一篇能够引起轰动的好的文章题目。当然,我不是非要你放下手头的创作去写宣传我的文章,我再说一遍,你不写,就没有人写了吗?世界上有骨气的人不好找,奴颜婢骨和溜须拍马的人还不好找吗?这时你倒长志气了是不是?到别人面前你孙子一样,到你舅面前你倒一身正气跟我装起了大爷是不是?世界上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在外边他窝囊得很,别人把屎尿撒在他头上,他也只是「嘿嘿」地对人笑笑;可一回到家,他就横了起来,窝里横,门墩虎,你的好脾气,怎么不留到家里给我们用一用?我小的时候,也就七八岁的样子吧,在一个小小的村庄里──前途未卜,夜路如蛇,就意志坚定地秉烛待旦、一读一夜,你姥娘让我休息,我就是不休息;先一天的功课温完,还温第二天老师要讲的功课;每天把功课温得像煮急的沸腾的热粥一样。这个时候还两眼发光。第二天公鸡一叫,我就爬起来上学──你总是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想让公鸡从天而降,「公鸡,给我一口干的!」我却不是这样,我从小就闻鸡起舞,把鸡抱到屋里──当然也是怕被村里白蚂蚁一类的人偷去──天刚蒙蒙亮,就去上学。有几天公鸡感冒了,不能啼鸣了,我就一夜不睡,把自己当成公鸡。刚要睡着,我就爬起来摸着黑问你姥娘:
「娘,天该亮了吧,该上学了吧?」
接着就自己用手捏着嗓子,扯声学公鸡打鸣。
(注:为此,有一年春节我回去过年,专门采访过俺姥娘。俺姥娘听我说完,照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放他娘的狗屁!他从小踢死蛤蟆弄死猴,哪里见他正经读过一页书?倒是他把书上的难字一个一个都扣掉了,说:『书上的字这么多,哪里差这两个?』上学也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他认识先生,先生不认识他;小小年纪,就偷瓜摸枣和偷鸡摸狗──他的鸡还怕别人偷去?先生家的鸡都被他偷吃了。最后弄得一村子没鸡,一到黎明万马齐喑。接着战乱一起,鬼子兵一来,就出家当了土匪,开始『不行挖个坑埋了他』的生涯,让我替他白担了多少心;这才是历史的真相。现在许多报刊都宣传他早年如何刻苦读书,他们就不想想,如果他早年刻苦读书,现在能当上礼义廉耻的秘书长?」
(我听了恍然大悟。恍然大悟不是说如何揭穿了俺孬舅,而是正如俺姥娘所说,事情如果是这样,俺孬舅当秘书长就不奇怪──但这还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如果俺姥娘这么说话,俺孬舅有俺姥娘这样的娘,俺孬舅当秘书长就不奇怪。──俺孬舅当了秘书长,开始拥有另外版本的童年。久而久之,孬舅也忘记了自己身出何处,忘记了小乔初嫁时,忘掉了自己生动有趣和有血有肉的童年,成了一个三好学生。从此便以三好学生的面目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多么地注意听老师讲课,双手背在背后,一个上午纹丝不动;别人用马尾去撩他的耳朵眼,把辫子给系在后面桌腿上,他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是有次放学回家,不知因为一件什么事,或是公鸡与他开玩笑啄了一下他的小鸡,或是他吃饭时吃出一粒米虫,勾起了他小小心灵的满腹心酸,突然放下手中的小木碗,委屈地抱着俺姥娘的双腿,失声痛哭起来。俺姥娘虽然不明就里,但看见一个六岁的孩子平时不哭,现在一哭哭得这么心酸,小嗓子一哽一哽地,也不由心酸起来,一把抱住六岁的俺孬舅,也想起她自己的满腹委屈,叫一声「我的儿」,开始失声痛哭起来。这是俺姥娘和俺舅在历史记忆上的惟一一次会合。后来俺姥娘哭得乏了,俺孬舅在俺姥娘怀里睡着了。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公鸡叫了,一切烟消云散了,俺姥娘该起来纺棉花,就起来纺棉花;俺孬舅该起来上学,就起来上学──或是该起来捣蛋,就起来捣蛋。历史在这里又分道扬镳。成年以后,俺孬舅当了秘书长,一次坐着直升飞机回去探望母亲,在当地众多参议员、众议员的陪同下,共同回到了我们的院子,共同坐在我们家院子的大枣树下,坐在俺姥娘身边──当然,孬舅离俺姥娘更近一些;开始听俺姥娘叙说俺孬舅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说到了痛哭这一细节,在场的所有人,都共同捧着肚子哈哈大笑。当然这笑并不是畅快的笑了,而是每一条笑声用都是一个小耙子,在那里像刨地里的毛毛根一样讨好地刨着俺舅的神经末梢,试图唤起他另外一些记忆。最后记忆倒是唤起一些,但已经笑得孬舅有些不好意思,说:『我小时候是这种样子吗?』又让一帮跟着的人马上严肃起来。当时还有一帮跟随他们的各类记者──苍蝇,他们倒兴奋得神经发抖──倒是刨着了他们的神经,回去奋笔疾书,添枝加叶,添油加醋,发了一版又一版的秘书长童年史;这些童年史后来又被编入小学教材,成为新的一代学生的课外读物。一些家长常常指着这些文章,训斥自己不争气的孩子:「看人家小时候是怎么学习的,要不人家有出息,长大当了秘书长!」我也这么教育过自己的孩子。还说:「你明白不明白,这是你的舅姥爷!」)
这些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也都不说它了。我要说的是目前,目前我们的读书。我小时候的学习精神,你固然可以不管,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求你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上课不能交头接耳、吃饭不许说话、坐床不能甩腿等等,这些固然也很重要,一切好习惯,都得从小养起;你小的时候,没有养成好习惯,听你姥娘讲,你从小就踢死蛤蟆弄死猴,好的有发展前途的事情,你个个不会做;歪门邪道的事情,你倒个个精通,最后在社会上混成这个模样,沦落到一群艺人堆里,也就不奇怪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想你改也难;这些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教训,你都留着教育下一代吧。现在你的问题,是比这些日常习惯更重要,即你的内心和灵魂深处,藏着一些污垢、邪恶、非正义、别人早已摈弃你还在那里珍藏的垃圾一样的肮脏见不得人的东西,我们需要用挖耳勺探进去把它们一点一点地清理出去、重新打扫卫生、重新装修和粉刷,然后再将好好的思想和观点、好的情感和眼泪、人类的真善美,一点一点再小心装进去,让它们重新排队和组合,使你换一个新脑子。不要低估这个工程,这个工程艰巨而复杂。接别人的天下,不如自己打出的天下更好治理,更理直气壮;接别人的老婆,不如重新谈一个恋爱更加浪漫;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好画最新最美的图画;你这样的就不行,世间的坏事你历经沧桑,正经的事情你百么不会,你让你舅舅怎么办呢?你想,你连你舅舅都敢欺骗,在他眼皮底下挖陷井,别的你还在乎谁?罢了罢了,如果是件别的东西,如果是世上别的一个什么人,我乐得它被毁灭,我乐得他在堕落,我站在安全的岸边上,乐得看一只落水狗在水里挣扎,一点点地遭受灭顶之灾,被漩涡吞噬下去;管他娘嫁给谁,咱只管跟着喝喜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