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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部分

余华-兄弟下-第16部分

小说: 余华-兄弟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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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释手地看了又看,无限感慨地说: 
“我余拔牙活了大半辈子了,还没有出过我们县界,我余拔牙什么风景都没见过,见来见去的都是张开的嘴巴,我余拔牙就指望你李光头了,我余拔牙跟着你李光头当上了富翁以后,他妈的再也不拔牙了,他妈的再也不见那些张开的嘴巴了,我要见风景去,我要到世界各地去旅游,把这些小圆点全跑遍。” 
 “真是远大志向啊!”李光头竖起大拇指夸奖余拔牙。 

余拔牙意犹未尽,看着桌子上的钳子不屑地说:“这些钳子全扔了。” 
 “别扔了,”李光头摆摆手说,“你去小圆点见风景时带上它们,万一手痒了,你就顺便拔几颗白人的牙,拔几颗黑人的牙,你拔了这么多中国人的牙,你当上富翁了,就去拔外国人的牙。” 
 “有道理。”余拔牙两眼闪闪发亮说,“我余拔牙拔了三十多年牙了,拔的都是我们县里人的牙,连上海人的牙都没有拔过,我要在这世界地图上每个小圆点里都拔掉一颗牙。” 


“对。”李光头叫了起来,“别人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是行万里路,拔万人牙。” 

接下去是品牌问题了,余拔牙对只剩下内裤品牌十分不满意,他指着李光头的鼻子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把长裤衬衣背心给别人了,把内裤给我,你眼睛里根本没有我余拔牙。” 


“我对天发誓,”李光头慷慨激昂地说,“我李光头绝对把你放在眼睛里,我是沿着街走过来的,谁让你在街尾,你要是在街头,长裤衬衣背心还不是让你先挑选。” 
第十三章(3)
余拔牙仍然不依不饶,他说:“我在这街尾蹲的年份比你年纪还长,你还是一个小王八蛋的时候,一天来几次,现在翅膀硬了,你就不来了。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他妈的,你是不牙疼……” 


“这话说得对,”李光头点头承认了,“这叫饮水不忘掘井人,牙疼思念余拔牙,我李光头要是牙疼了,肯定第一个找你余拔牙。” 

余拔牙对内裤表达了不满以后,对“拔牙牌”也不满意,他说: “难听。” 

“那就叫牙齿牌内裤?”李光头建议道。 

“还是难听。”余拔牙说。 

“齿牌内裤呢?”李光头又问。 

余拔牙想了想后同意了,他说:“‘齿牌’可以,我出十份一千元,你要是把背心品牌给我,我就出二十份。” 


李光头旗开得胜,磨了一个上午的嘴皮子就磨出了七千元人民币,他凯旋而归的时候,我们刘镇的王冰棍尾随其后,这个在文革时期声称要做一根永不融化的革命冰棍的王冰棍,如今也是五十多岁了。李光头在铁匠铺展开世界地图时,王冰棍刚好走过,李光头的高谈阔论也进了王冰棍的耳朵,童铁匠出手就是四千元人民币,让王冰棍一阵心惊肉跳。王冰棍继续尾随着李光头,眼看着张裁缝、小关剪刀和余拔牙加在一起又出了三千元人民币,王冰棍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想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李光头摇头晃脑地走出这条街道时,王冰棍从后面扯住了他的衣服,伸出五根手指说: 


“我出五份。” 


李光头没想到半路冒出一个王冰棍都能拿出五百元,自己大名鼎鼎的李厂长就是把全部的钱都凑起来,连分币都凑进去,也凑不出五百元。李光头看着王冰棍身上的破旧衣服,龇牙咧嘴了一番,骂了起来: 


“他妈的,有钱的全是你们个体户,两袖清风的全是我们国家干部。” 

王冰棍点头哈腰地说:“你也是个体户了,你马上就要富得流油了。” 

“不是流油,”李光头纠正道,“是富成一艘万吨油轮。” 

“是啊,是啊。”王冰棍阿谀奉承道,“所以我王冰棍跟定你了。” 

李光头看着王冰棍伸出的五根手指,为难地摇摇头说:“不行啊,没有品牌给你了,最后一条内裤给了余拔牙……” 

“我不要品牌,”王冰棍伸出的五根手指摇摆起来,“我只要你分红。” 

“这不行,”李光头坚决地摇着头说,“我李光头做事向来是一碗水端平,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都有品牌,你王冰棍没有,说不过去。” 


李光头说着昂首挺胸地走去了,有了七千元资金的李光头,对王冰棍的五百元没有兴趣。王冰棍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五根手指仍然伸着,像是一只假手。王冰棍一路上哀求着李光头,指望日后李光头的万吨油轮里,有一些王冰棍油在蠕动。王冰棍诉说着自己的苦难故事,说自己卖冰棍只能挣一个夏季的钱,另外三个季节只能到处打零工糊口,如今年纪大了,零工的活也不好找了。说到后来王冰棍眼泪汪汪,五百元人民币是他一辈子的积蓄,他要投到李光头的宏伟蓝图里去,挣一个幸福的晚年出来。 


这时李光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站住脚拍了一下自己的光脑袋,叫了起来:“还有袜子呢。” 


王冰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李光头看到他五根手指还伸开着,指指他的手说:“缩回去,把你的手指缩回去,我决定收下你的五百元了。我把袜子的品牌给你,就叫冰棍牌袜子。” 


王冰棍喜出望外,他缩回去的手在胸前擦了又擦,连声说着: “谢谢,谢谢……” 

“不要谢我,”李光头说,“要谢前人。” 

“前人是谁?”王冰棍没有听明白李光头的话。 


“前人都不知道?你真是老糊涂了。”李光头用卷起来的世界地图拍拍王冰棍的肩膀说,“前人就是那个发明袜子的人,你想想,要是那个前人没有发明袜子,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冰棍牌袜子,我就不会收下你王冰棍的钱,我的万吨油轮里就没有你王冰棍的油。” 


“是啊,”王冰棍明白过来了,他双手抱拳对李光头说,“多谢前人。” 
 







第十三章(4)





李光头筹集到七千五百元创业资金以后,马不停蹄地把我们刘镇所有的空房子都看了一遍,他选中的厂房是从前的仓库,这个仓库曾经关押过宋凡平,那个长头发中学生的父亲就是在这里把铁钉砸进了自己的脑袋。这个仓库已经空置多年,李光头把它租了下来,一口气买进了三十台缝纫机,一口气招进了三十个附近的农村姑娘,让张裁缝对她们进行技术培训。张裁缝说这个仓库太大了,可以放下两百台缝纫机。李光头伸出三根手指说: 


“不出三个月,我从上海拉来的服装加工量就会堆积如山,两百台缝纫机二十四小时踩动,也来不及做出来。” 


李光头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这些全部安排好以后,他决定去上海了,他说现在是万事皆备只欠东风。李光头把买了缝纫机后余下的全部资金交给张裁缝,要求张裁缝按时交纳厂房的租金,按时给三十个农村姑娘发工资,最重要的是张裁缝要在一周内把三十个农村姑娘培训出来,他说不出一周,上海的第一批服装加工的布料就会运抵刘镇。他说自己短期内不会回来,他要像条疯狗那样在上海到处乱窜,要把全上海的服装加工全拉到刘镇来。他要张裁缝注意一下邮电局的电报,他拉到一笔业务,就会发一份电报回来。最后李光头抹了一下满嘴的唾沫,使劲握一下张裁缝的手,豪迈地说: 


“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要去上海借东风啦。” 


然后李光头坐在了苏妈的点心店里了,他不知道这时候陶青把他开除出民政系统了,他胸前的口袋里放着自己的全部积蓄四百多元,这是他去上海借东风时的食宿车马钱,他觉得这四百多元还没有花完的时候,整个刘镇已经是缝纫机的响声此起彼伏了。李光头第一次去上海为福利厂拉生意时,也是坐在苏妈的点心店里一边吃着一边等候着发车,上次他带着福利厂的全家福照片,这次他带上的是世界地图。李光头吃着包子的时候,也把世界地图向苏妈展示开来,地图上的小圆点让童铁匠他们激动得快要精神失常了,现在轮到苏妈激动了。 



这些天苏妈已经听说李光头的远大志向了,听说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和王冰棍已经加入到李光头的志向里去了。苏妈仍然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李光头吃着包子夸夸其谈的时候,苏妈比王冰棍还要焦急,她迫不及待地也要加入进去。李光头摇头晃脑,不同意苏妈加入进来,他说: 


“没有品牌了,外衣是我的光头牌,长裤是铁匠牌,衬衣是裁缝牌,背心是剪刀牌,内裤是齿牌,好不容易想起来还有一双袜子,也成了冰棍牌了……” 


苏妈说她不要品牌,李光头坚定地说没有品牌不行。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去说了十多个回合,吃着包子的李光头突然看到了苏妈隆起的胸脯,他眼睛一亮叫了起来: 


“我怎么忘记了你是个女的?还有胸罩呢。” 

李光头看一眼吃了一半的肉包子说:“你的品牌就叫肉包子牌胸罩,你出十五份吧,加上送给张裁缝的技术十份,刚好凑成一百份。” 

苏妈高兴得都顾不上“肉包子牌胸罩”听起来不文雅,她欣喜万分地说:“我前两天刚去庙里烧过香,多亏了我前两天烧过香,今天就遇上你李光头了……” 


苏妈说完急着要回家去取存折,再去银行取钱出来。李光头说来不及了,他马上要上车了,他先把苏妈的十五份记在心里的账上。苏妈不放心,她担心李光头从上海拉来了大生意以后,就不认苏妈的十五份了。苏妈说: 


“记在心里的账靠不住,记在纸上的账才靠得住。” 

苏妈说着就走出门去了,她让李光头等着她取钱回来,李光头吼了两声才把苏妈叫回来,李光头说: 

“我等你,车不等我。” 

李光头一看时间差不多了,提起包卷起世界地图走出苏妈的点心店,苏妈一直跟随到候车室的大门口,看着李光头排队剪票了,苏妈对着他喊叫: 

“李光头,你回来后不能赖账,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李光头这时想起了童年往事,想起了宋凡平就在外面的空地上被人活活打死,他和宋钢悲怆哭嚎,就是苏妈借出她的板车,也是苏妈让陶青拉着死去的宋凡平回家……李光头转过身来看着苏妈,动容地说: 


“我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情,我和宋钢在这里等妈妈从上海回来,没有人理睬我们,是你给我们包子吃,让我们回家去。” 

李光头眼圈红了,他伸手擦着眼睛走到了检票口,回头对苏妈说:“我不会赖账的,你放心。” 
 







第十四章





李光头鲲鹏展翅去了上海,童铁匠、张裁缝、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伸长了脖子翘首以盼,这五个人晚上躺到床上睡觉时,闭上眼睛全是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像天上的星星那样亮闪闪。王冰棍的脑子里除了密密麻麻的小圆点,还有一艘万吨油轮在乘风破浪。心潮澎湃的还有苏妈,想一想世界地图上的小圆点也是她入睡时的必修课,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踏实,自己的十五份毕竟没有记在账上。李光头走后,苏妈提着刚出笼的肉包子,分别走访了童张关余王五位合伙人,把她加入十五份的前因后果细说了五遍,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童张关余王五个人吃掉了苏妈的二十只肉包子,五个脑袋都点头认可了。苏妈放心了,万一李光头赖账,这五个吃过包子抹过嘴巴的全是证人。 



李光头走后,童铁匠的铺子成了这些合伙人聚会的场所,天刚黑张裁缝小关剪刀余拔牙王冰棍就会鱼贯而入,苏妈的点心店远在长途车站,她最晚来,来的时候已是月儿弯弯高高挂了。这六个人坐在一起笑声朗朗,说起李光头就是赞不绝口,把李光头在福利厂的业绩挂在嘴边说个不停,越说越夸大,夸大以后,他们和李光头合伙的事业就有了一个高高在上的起点。童铁匠说现在做生意是广东人的天下,不管是不是广东人,做生意都得说点广东话,童铁匠说: 


“这个李光头回来时肯定是满嘴的广东腔,像个港商。” 


然后听取张裁缝的工作汇报,张裁缝为了培训三十个农村姑娘,暂时关了自己的裁缝铺子,他说三十个农村姑娘都自己带着铺盖来,好在现在是阳春四月了,好在那个仓库面积大,她们都睡在地上,睡成三排,像是三十个女兵。张裁缝说三十个姑娘里有聪明的有笨的,聪明的三天就掌握了缝纫的技术,笨的怕是要花上十天半月。童铁匠说十天半月太慢了,这个李光头不出一周就会拉来大笔的生意,到时候做不出来怎么交待? 



童张关余王苏就这么议论纷纷,眼看着一个星期过去,另一个星期也要过去了,去了上海的李光头一点音讯都没有,六个人的话慢慢少了起来,心里的小算盘也各自拨弄起来。王冰棍第一个沉不住气,他自言自语: 


“这个李光头会不会逃跑了?” 

“胡说。”张裁缝立刻反驳,“他走的时候把钱全交到我手里了,有什么可逃跑的?” 

童铁匠点点头,支持张裁缝的话,他说:“生意上的事情,总会有快有慢,有多有少。” 

“是啊,”余拔牙应声说,“我有时候一天拔十多颗牙,有时候几天拔不了一颗牙。” 

“磨剪刀也一样,”小关剪刀也说,“有时候忙死,有时候闲死。” 


接下去又是两个星期过去了,李光头还是音信全无,六个合伙人仍然每天晚上在铁匠铺聚会,最晚来到的不是苏妈,是张裁缝了。张裁缝每天下午满怀希望地来到邮电局,打听有没有李光头从上海发来的电报,邮电局收发电报的人总是在下班前半个小时,看到张裁缝探头探脑地走进来,一脸讨好的笑容,收发电报的人摆一下手,还没说话,张裁缝的脸立刻阴沉下来了,知道没有李光头的电报。收发电报的人刚开口说没有电报时,张裁缝已经转身走出了邮电局。张裁缝垂头丧气地站在邮电局的门口,直到邮电局下班了,里面的人一个个走出来,大门上锁的时候,张裁缝还站在那里,对邮电局锁门的人说,如果晚上有他张裁缝的电报,就送到童铁匠那里。然后张裁缝茫然若失地走回家中,呆头呆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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