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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梁晓声小说集-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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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厂长副长厂对视一眼,一时都显出有口难言的样子。最后,副厂长在厂长的暗示之下,措词谨慎他说:“老王啊,实话告诉你吧,瞒下去也不是一回事儿.总瞒着,你心里就会老惦着那五千元。那三个家伙逮着了,案子也结了。。”
  副厂长说到这儿,卡壳了,目光求援地望向厂长。
  厂长却挠挠头说:“你告诉他你告诉他,你已经开口告诉他了,还为难个什么劲儿啊!
  老王和咱们是绝对的自己人,我相信该他担待的,他一定担待得了。。”
   他瞧瞧厂长,又瞧瞧副厂长,颇犯糊涂地问:“发我五千元奖金,职工代表会上不也讨论过,并且一致同意的么?你们不是也都支持那决定的么?你们现在可有什么为难的?。。”
  在他的催促之下,副厂长吞吐了半天,才又开口道:“老王啊,表彰会是不能开了。那五千元奖金嘛。。这个这个。。告诉你了你可千万别生气。。不是造假酱油的那些人报复你。。是。。是咱们自己厂的一个混小子找了那么三个王八蛋。。”
  “咱们自己厂的?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呢?不是分工你去动员厂里二十几个人‘下岗’么?他们中的一个。。”
  “谁?!究竟是谁?!。。”
  他霍地站了起来,仿佛周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上下脸,如同炽热的岩浆急需寻找到地层薄弱处喷发一样。
  “老王,老王,坐下,坐下。。”——厂长双手搭在他肩上,将他用力按坐了下去:“你看你眼都红了,想杀人似的。咱们是领导,咱们得忍。要顾全大局呀是不是?那混小子已经后悔了,分别找我俩承认错误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他也没料到会把你打得那么惨。。老王你说这,表彰会还能开么?还能发你五千元奖金么?以什么名目发啊。。”
  “好!好好好。。奖金我不要了!可。。可你们为什么不让公安局法办他?。。”
  “老王啊,这事我们也研究过几次了,为难啊!自己厂里的职工,家里有老婆孩子,送公安局去还不得判个一年二载的?这事我们也正想眼您商量商量,怎么处置,也得听听您的意见。当然了,这混小子办的事也该法办,更不用说下岗了。。”
  他的头嗡嗡地响,厂长再说的什么他也听不清了。他万没想到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工友能下此黑手,太让人寒心了。自己平时从没摆过副厂长的架子,没和谁红过脸。“不曾想却为下岗之事而遭此毒打,不法办他公理难容,可又一想,这混小子此次下岗是准的了,再被判刑关几年,他家里的日子还能过吗?想到自己的妻子下岗、儿子上学的难处,他心软了。。
  “你们不是要问我的意见吗?我看就别送公安局了。杀人不过头落地,人家不是认惜了么?还是由厂里处理为好。至于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了,我也不愿知道了。。”
  副厂长赶紧附和“对对对,还是不知道的好,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觉得双腿软了,再也没力气往起站了。觉得肋骨和眼眶哪儿,又开始痛了似的。。
  厂长不安地问:“老王,你没事儿吧?”
  他嘿然摇头,无声苦笑。
  厂长推心置腹地说:“老王,咱们在这个小厂共事多年了。你是好人,我俩心里都有数儿。我俩已经商议过了,提议工会讨论,补助你三千元。这样,你欠厂里,欠别人的钱,就可以都还上了。在厂里条件允许的前提下,好人应该受到点儿爱护。。”
  副厂长也说:“你向厂里借钱,向别人借钱的原因,我俩也是知道些的。你爱人下岗了,我俩的提议名正官顺,估计工会讨论通过也没什么问题。。你脸色不好,你。。”
   他身子晃了几晃,一阵头晕目眩,栽倒了。。
  下午,厂里出车,副厂长亲自将他陪送回家。副厂长告辞后,他仰躺了一会儿,见儿子的桌上书书本本堆得太乱,起身替儿子整理。整理中,发现了儿子的日记。没想到儿子还记日记,没想到已经记了大半本儿。他退向床,坐下翻。看着看着,眼泪流下来了——一向似乎连对父母都冷淡无感情的儿子,却原来是一个对父母感情深厚的好儿子!一页页一行行一句句,记下了平日里对父母的般般种种的体恤!
  妈妈由于下岗,连日来心情糟透了,动不动就和爸爸发生不必要的争吵。这很影响我学习,但我一定要忍,因为爸爸已经做了我的榜样。我绝不可流露出对家庭生活的忧虑,我还是学生,再忧虑也没法子。如果流露了,反而会增加爸爸妈妈的烦恼。。
  我觉得自己也活得很累。今天学校又收费为学生买课外复习资料。我早已看出爸爸妈妈手头儿紧,回家只字未提。。
  爸爸老了,头发已经花白了。妈妈这一年也老得明显,变得爱唠叨了。我心里好可怜他们。他们对生活的唯一希望,已经完全寄托在我身上了。但我如果考上大学,他们真的供得起我么?四年啊!我像一座山,还要继续压在他们身上么?我不忍心。爸爸妈妈,我不忍心啊!。。
  我不想上大学了!我想工作,为了减轻爸爸妈妈的经济负担。我想早点儿打工!,。。
  他再也看不下去,将儿子的日记压在胸口,伏在床上放声大哭!
  没想到没想到儿子也活得这么疲惫。。
  厂里每两年例行一次的身体普查的第三天,合同医院通知他复查——X光片显示他肺上有几处可疑阴影。
  去?——还是置之不理?
  他独自思考了几天,如同哈姆莱特终日苦苦地思考“生——还是死?”
  他将通知单撕了,决定置之不理。
  内心里倒也没什么惶恐,只不过觉得太疲惫了,不愿命中再出现任何“麻烦”之事来纠缠自己了。从此,一种无所谓的,近乎视死如归的人生态度,渐渐形成在他的意识里。归去来兮?归去也好。他常这么想,唯觉得早死太对不起妻子对不起儿子。
  第一场雪下得很厚,很松软。到处银妆素裹,玉砌琼雕,城市变得干净而又美丽。雪是从天黑时分下起的。第二天是个明媚的朗日,雪不化,也不太冷。而且,是星期日。
  “今天谁也不许扫我的兴!今天咱们一家三口都要出去赏雪!中午到饭店撮一顿!”
  妻子和儿子对他的提议倍感意外,但都表示依从。那一种依从的态度中,又都有几分大人照顾小孩儿好情绪的成分。他看出来了,却并不因而沮丧。相反,兴致更高了。不知为什么,那一天,他忽然极想当一次孩子。极想被人哄,被人宠,被人亲爱地予以呵护,哪怕是有些勉强于妻子和儿子。
  一家三口去了公园。
  他在雪地上打滚儿,用雪球儿抛妻子,往儿子领口里塞雪,真的忘了自己年龄似的,顽皮得没边儿。
  在他兴高采烈的好情绪的影响之下,妻子儿子脸上也时时露出平常难得的快乐的笑容。
   一家三口闹累了,相依相靠地坐在长椅上。有一对儿带着五六岁小女孩儿的外国夫妻,在他们打闹时一直望着他们笑。当他们坐在长椅上后,那外国丈夫又用立显相机为他们拍照。将照片交给他们时,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句英语,儿子站起身礼貌地用英语回答了一句什么。他们走后,他问儿子人家说的什么?
  儿子回答,人家说——幸福好。又问是说他们自己还是说咱们?妻子抢答,这还用问么?当然是说的咱们一家三口。儿子权威似的点了一下头。他不禁地喃喃自语——幸福好?幸福当然好啦。如果幸福不好,这世
  上还有什么好呢?妻子也喃喃自语——咱们一家三口,几年来没这么开心过了。。并当着儿子的面亲了他一下。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儿子,爸爸妈妈今天要向你透露一件家庭秘密。”说完,他从内衣兜取出一个存折给儿子看:“儿子,看清楚,上边存了
  多少钱?”儿子看了一眼,说一万。“不对。”儿子接过存折认真看了一会儿,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挂在嘴角:“噢,
  我少数了一个零,是拾万啊?爸,谁的存折?”
  “当然是咱们自己家的罗!是没生你时,咱们家搬迁,国家补的一笔搬迁差价。儿子,你可一定要争取考上大学。只要你考得上,爸爸妈妈就供得起!有这十万元在手,咱们家经济上其实没什么愁的是不儿子?。。”
  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向妻子使眼色,暗中拧妻子手指。
  那是几年前的存折。其实只有拾元钱。他摹仿了多遍笔迹,加了四个零。损失拾元,给儿子服一颗定心丸,他认为值。花拾元钱在药店里能买到如此奇效的定心丸么?
  妻子也附和着他的话说:“儿子,爸妈从来没舍得动用这拾万元钱,就
  是预备给你上大学后用的。。”“我上大学用不了这么多钱。。”“还有你结婚呢!”“爸,妈,你们放心,我会考上大学的。这对我来说没什么问题!我结
  婚也不会再用你们的钱!我工作后,一定要使你们生活得幸福!我要非常非
  常地孝敬你们。。”儿子低头抚摸着存折,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双手郑重地将存折交给他:“爸,收好。千万收好。。可别丢了。。”当儿子将存折还给他时,他才敏感地发现儿子的目光有些异样。儿子又低声说:“爸,妈,我不仅长大了。。而且。。成熟了。。”由儿子的话,他忽然联想到了一句名言——“人长大了意味着能够看
  穿某些事情的真相,而人成熟了则意味着明明看穿了也不说出来。”难道。。难道被儿子,被不但长大了而且自认为成熟了的儿子看穿了么?他不禁地显得不大自在。
   “儿子。。”“嗯?。。”“爸爸最近。。总想使你明白。。”“明白什么?。。”儿子的头靠在妈怀里,只将目光望向他。那一时刻,他觉得儿子的目
  光又如婴儿时那样的纯净无邪,他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就再也没见到儿子童真的目光了,心里不由得一颤。“我想使你明白。。在许许多多人之间,比如今天我们所见的那些陌生
  人之间,不是所有做爸爸的都是副厂长对不?”妻子温柔地纠正他:“厂办主任。”儿子说:“是的,爸爸。”“你妈妈下岗了,可有的孩子,爸爸妈妈都下岗了。。”“这我知道,爸爸。”“更不是所有的人家,都有十万元存款。”“你说得对,爸爸。”“那么,你对此有何看法?”“爸爸,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感到幸福?”“我正是这个意思。”儿子笑了,笑得眯起了眼睛。“许多儿子的爸爸是工人,而我的爸爸是厂办主任;许多儿子的父母都
  下岗了;而我的爸妈中只不过一人下岗了;许多人家欠债,而我们家有‘十万元’存款。。”妻子接着儿子的话说:“许多人家只有一间住屋,甚至三代同室,而我们有两间。。”他接着妻子的话说:“许多人家有各种不幸,而我们一家三口十几年来太太平平。。”儿子以总结的口吻说:“爸爸,妈妈,如果我感到幸福,会使你们内心
  快乐是不?”他和妻子对视一眼,都点点头。儿子虔诚地说:“爸爸,妈妈,自从我上中学以来,就几乎没有过幸福
  的感觉了。但是今天,这会儿,你们又把它给予我了!谢谢爸爸,谢谢妈妈。。”儿子的左手抓住了爸的一只手,儿子的右手抓住了妈的一只手。儿子
  眼中泪光闪闪。他和妻子的眼中,也不禁泪光闪闪。那时刻,他觉得一家三口仿佛真是处于一种无边无际的绵绵不知始于
  何日何处的大幸福之中。。从远处飞来一群喜鹊,落在他们头顶的树上,喳喳喳叫个不停,弄下
  一片雪。。正午的太阳,又红又大,阳光慷慨地普照着他们。儿子说:“爸,我饿了。咱们中午吃烤鸭吧!”他一跃而起:“走!向饭店——前进!”于是儿子扯着妈的手跑到前边去了。“爸,快点呀!。。”
   望着妻子和儿子的背影,他大声唱了起来:我不是一个特殊的灵魂,不能给你多彩多姿的梦,我不是一个传奇人
  物,不能给你一些动人的奇迹。。“老爸,别唱了!你糟蹋潘美辰的主打歌,人家会提抗议的。。”儿子转身望他,倒退着走,调侃中洋溢着浓浓的父子呢情。“好小子,敢贬损你老爸!反教啦!”他边走边抓起一团雪,攥成雪团,瞄了瞄,准准地击中儿子肩头。他孩子似的哈哈大笑。。那一群喜鹊被惊起,喳喳叫春从他们上空飞过。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悠悠长的,韵味儿十足的吆喝:“冰糖葫芦!。。”1997 年11 月3 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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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站在的弧上梁晓声有些现象是相似的——比如树的年轮、比如靶环、比如影碟和音碟细
  密的纹、甚至,比如声波。。于是我常想,以上种种,正好比社会群体之构成和排列吧?在我的主观中,越来越认为社会是环状的。某环之外,一环又一环,
  环环相吻。反之,某环之内,亦是如此。
  环的正中,是实心的。就像圆的中心一样,是一个点。这个点非常主要。没有此点,圆不成其为圆。因而这个点,在中国的政治术语中,又叫“核心”。“核心”只能有一个。若居然有了两个或几个,圆就不圆了。
  社会人群,一环一环地,围绕此“核心”而自然分布。以其差不多的
  生存状态,聚集为同一环链。社会的阶层越细密,环越多。那么,我就常问自己——我这位作家,站在社会之哪一环的哪一段孤
  上呢?
  在中国,作家是可以站在离“核心”较近的某一环的某一段弧上的。如果此时作家的眼还向内圈看,那么他或她一定是短视的。因为这由视野的半径所决定着。
  所以,我一向要求自己向外圈闪退。站在能离外圈较近的某一环的某一段弧上。
  这样,对于作家的创作有一个好处——向内圈看,能看明白中国的大举措是怎么酝酿的,怎么成熟的,怎么发生的。便较为可能地对中国形成可靠的大感觉。而转身向外目看,则能较清楚地看到芸芸众生的生存形态。我们都知道的,芸芸众生一向生存在社会构成的外圈。。
  我出自于他们之中。我自认为相当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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