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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部分

梁晓声小说集-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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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又联想到另一件事:小时候母亲曾买了十几个鸡蛋,叮嘱我们千万不要碰碎,说那是用来孵小鸡的。小鸡长大了,若有几只母鸡,就能经常吃到鸡蛋了。母亲满怀信心,双手一闲着,就拿起一个鸡蛋,握着,捂着,轻轻摩挲着。我不信那样鸡蛋里就会产生一个生命。有天母亲拿着一个鸡蛋,走到灯前,将鸡蛋贴近了灯对我说:“孩子,你看!
  鸡蛋里不是有东西在动么?”我看到了,半透明的鸡蛋中,隐隐地确实有什么在动。母亲那只手也变成了红色的。
   那是血色呀!血仿佛要从母亲的指缝滴滴下来!。。“妈妈,快扔掉!”我扑向母亲,夺下了那个蛋,摔碎在地上蛋液里,一个不成形的丑
  陋的生命在蠕动。我用脚去踩,踏。不是宣泄残忍,而是源自恐惧。我觉得那不成形的丑陋的一个生命,必是由于通过母亲的双手他吸了母亲的血才变出来的!我抬起头望母亲,母亲脸色那么苍白,我内心里充满了恐惧,愈加相信我想的是对的。我不要母亲的心血被吸干!
  不管是哪一个被我踩死了踏死了无形的丑陋的生命,还是万恶的贫困!因为我太知道了,倘我们富有,即使生活在腐朽的棺材里,也会有人高兴来做客,无论是节日抑或寻常的日子。并且随身带来种种礼物。。
  “不,不!”我哭了。我嚷:“我不吃鸡蛋了!不吃了!妈妈,我怕。。”母亲怒道:“你这孩子真罪孽!你害死了一条小性命!你怕什么?”我说:“妈妈我是怕你死。。它吸你的血。。”母亲低头瞧着我,怔了一刻,默默地把我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小鸡终于全孵出来了,一个个黄绒似的,活泼可爱。它们渐渐长大,
  其中有三只母鸡。以后每隔几日,我们便可吃到鸡蛋了。但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敢吃,对那些鸡我却有着种特殊的情感,视它们为通人性的东酉,觉得它们有着一种血缘般的关系。。
  连续三年的自然灾害使我们的共和国也处在同样艰难时间。国营商店只卖一种肉“人造肉”,淘米泔水经过沉淀之后做的。粮食是珍品,淘米泔水自然有限。“人造肉”每户每月只能按购货本买到一斤。后来“人造自”加工收集不到足够生产的淘米泔水,“人造肉”便难以买到了。用如今的话说,是“抢手货”。想买到得“走后门儿”。
  中央广播电台在“为人民服务”节目中,热情宜传河沟里的一层什么绿也是可以吃的,那叫“小球藻”。且合有丰富的这个素那个素,营养价值极高。。
  母亲下班更晚了。但每天带回一兜半兜榆钱儿。我惊奇于母亲居然能
  爬到树上去撸榆钱儿。然而那就是她在厂里爬上一些高高的大榆钱树撸的。“有‘洋拉子’么?”我们洗时,母亲总要这么问一句。我们每次都发现有。我们每次都回答说没有。我们知道母亲像许多女人一样,并不胆小,却极怕叮上的‘洋拉子”
  那类毛虫。
  榆钱儿当年对我们是佳果。我们只想到母亲可别由于害怕‘洋拉子’就不敢给我们再撸榆钱儿了。如果月初,家中有粮,母亲就在榆钱儿中拌点豆面,和了盐,蒸给我们吃。好吃。如果没有豆面,母亲就做榆钱儿汤给我们喝。不但放盐,还放油。好喝。
  有天母亲被工友搀了回来母亲在树上撸榆钱儿时,忽见自己遍身爬满“洋拉子”,惊掉下来。。我对母亲说:“妈,以后我跟你到厂里去吧。我比你能爬树,我不怕‘洋拉子’。。”
   母亲抚摸着我的头说:“儿啊,厂里不许小孩进。”第二天,我还是执拗地跟母亲去上班了。无论母亲说什么,把门的始终摇头,坚决不许我进厂。
  我只好站在厂门外,眼睁睁瞧着母亲一人往厂里走。不回家,我想母亲就绝不会将我丢在厂外的。不一会儿,我听到母亲在低声叫我。见母亲已在高墙外了,向我招手。
  我趁把门的不注意我,沿墙溜过去,母亲赶紧扯着我的手跑,好大的厂,好高的墙。跑了一阵,跑至一个墙洞口,工厂从那里向外排污水,一会儿排一阵,一会儿排一阵。在间隔的当儿,我和母亲先后钻入到了厂里。面前榆林乍现,喜得我眉开眼笑。心内不禁就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占有欲都是我家的树多好!那我就首先把那个墙洞堵上,再养两条看林子的狗。当然应该是凶猛的狼狗!
  母亲嘱咐我:“别到处乱走。被人盘问就讲是你自己从那个洞钻进来
  的。千万别讲出妈妈。要不妈妈该挨批评了!走时,可还要钻那个洞!”母亲说完,便匆匆离开了。我撸了满满一粮袋榆钱儿,从那个洞钻出去,扛在肩上,心内乐滋滋
  地往家走。不时从粮袋中抓一把榆钱儿,边走边吃。结果我身后跟随了一些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孩子。馋涎欲滴地瞅着我咀
  嚼的嘴。“给点儿!”“给点儿吧!”“不给,告诉我们在哪儿的树上撸的也行!”我不吭声,快快地走。“再不给就抢了啊!”我跑。“抢!”“不抢白不论!”他们追上我,推倒我。抢。。我从地上爬起时,“强盗”们已四处逃散,连粮袋儿也抢去了。我怔怔地站着,地上一片踏烂的绿。我怀着愤恨走了。回头看,一年老妪在那儿捡。。母亲下班后,我向母亲哭过自己的遭遇,凄凄惨惨戚戚。母亲听得认真。凡此种种,母亲总先默默听,不打断我的话,耐心而
  伶悯的样子。直至她的儿女们觉得没什么补充的了,母亲才平静地作出她的结论。母亲淡淡地说:“怨你。你该分给他们些啊,你撸了一口袋呀!都是孩
  子,都挨饿。还那么小气,他们还不抢你么?往后记住,再碰到这种享儿,惹人家动手抢之前,先就主动给,主动分。别人对你满意,你自己也不吃亏。。”
  母亲往往像一位大法官,或者调解员,安抚着劝慰着小小的我们与社会的血气方刚的冲突,从不长篇大论一套套的训导。一向三言两语,说得明明白白,是非曲直,尽在谆谆之中。并且表现出仿佛绝对公正的样子,希望我们接受她的逻辑。
   我们接受了,母亲便高兴,夸我们:好孩子。而母亲的逻辑是善良的逻辑,包含有一个似无争亦似无奈的“忍”宇。仅仅为使母亲高兴,我们也唯有点头而已。可能自幼已得太多了罢?后来于我的性格申,遗憾地生出了不屈不忍
  的逆反。如今39 岁的我,与人与事较量颇多,不说伤疤累累,亦是擦伤遍体。每每咀嚼母亲过去的告诫,便厌恶自己是个犟种。忏悔既深久,每每地克己地玩味起母亲传给我的一个“忍”字。或反之逆反,或曰“二律背反”也未尝不可。却又常于“克己复礼”之后而疑问重重。弄不清作为一个人,那究竟好呢还是不好?。。
  一场雨后,榆钱儿变成了榆树叶。榆树叶也能做“小豆腐”。做榆树叶汤。滑滑溜溜的,仿佛汤里加了粉面子。然而母亲厂里的食堂将那片杨树林严密地看管起来了,榆树叶成了工
  人叔叔和阿姨的佐餐之物。别了,喧腾腾的“小豆腐”。。别了,绿汪汪的“滑溜溜”。。别了,整个儿那一片使我产生强烈的占有欲并幻想伺以狼大严守的榆
  树林。。
  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共产主义分配原则,可做“小豆腐”可做“滑溜溜”的榆树叶儿“共产”起来,原本也是清理之中的事儿。倒是我那占为己有的阴暗的心思,于当年论道起来,很有点儿自发的资产阶级利己思想的意味儿。
  不过我当年既未仟梅,也未诅咒过。母亲依然的有东西带口给我们,鼓鼓的一小布包扎成束的狗尾巴草。狗尾巴草不能做“小豆腐”吃。不能做“滑溜溜”喝。却能编毛茸茸的小狗、小猫、小兔、小驴、小骆驼。。母亲总有东西带回给每日里眼巴巴地盼望她下班的孤苦伶仃的孩子
  们。母亲不带口点什么,似乎就觉得很对不起我们。不论何种东西,可代食的也罢,不可代食的也罢。希奇的也罢,不希
  奇的也罢,从母亲那破旧的小布包抖落出来,似乎便都成了好东西。哪怕在别的孩子们看来是些不屑一顾的东西。重要的仅仅在于,我们感受到母亲的心里对我们怀着怎样的一片慈爱。那乃是艰难岁月里绝无仅有的营养供给高贵的“代副食”啊!
  母亲是深知这一点的。
  某天,放学回家的路上,我被一辆停在商店门口的马车所吸引。瘦马在阴凉里一动不动,仿佛处于思考状态的一位哲学家。老板子躺在马车上睡觉,而他头下枕的,竟是豆饼。
  四分之一块啊!我同学中有一个是区长的儿子,有次他将一个大包子分给我和几个同
  学吃,香得我们吃完了直咂嘴巴。“这包子是啥馅的?”“豆饼!”
   “豆饼?你们家从哪儿用的豆饼?”
  “他爸是区长嘛!”
  我们不吭声了。
  豆饼是艰难岁月里一位区长的特权。
  就是豆饼。。
  我绕着那辆马车转了一圈儿,又转一圈儿,猜测那老板子真是睡着了,就动手去抽那块豆饼。
  老板子并未睡着。
  40 来岁的农村汉子微微睁开眼瞅我,我也瞅他。
  他说:“走开。”
  我说:“走就走。”
  偷不成,只有抢了!
  猛地从他头下抽出了那四分之一块豆饼,吓得他的头在车板上咚地一响。
  他又睁开了民,瞅着我发愣。
  我也看着他发愣。
  “你。。”
  我撒腿便跑,抱着那四分之一块豆饼,沉甸甸的。
  “豆饼!我的豆饼!站住!。。”
  懵怔中的老板子待我跑开了挺远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边喊边追我。
  我跑得更快,像只袋鼠似的,在包围着我的家的复杂地形中跳窜,自以为甩掉了迫赶着的尾巴,紧紧张张地撞人家门。
  母亲愕问:“怎么回事?哪儿来的豆饼?”
  我着急慌忙,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妈快把豆饼藏起来。。他追我!。。”却仍紧紧抱着豆饼,蹲在地上喘作一团。
  “谁追你?”
  “一个。。车老板。。”
  “为什么追你?”
  “妇你就别问了!。。”
  母亲不问了,走到了外面。
  我自己将豆饼藏到箱子里,想想,也往外跑。
  “往哪儿跑?”
  母亲喝住了我。
  “躲那儿!”
  我朝沙堆后一指。
  “别躲!站这儿。”
  “妇!不躲不行!他追来了,问你,你就说根本没见到一个小孩子!他还能咋的?。。”
  “你敢躲起来!”母亲变得异常严厉:“我怎么说,用不着你教我!”
  只见那持鞭的老板,汹汹地出现,东张西望一阵,向我家这儿跑来他跑到我和母亲跟前,首先将我上下打量了足有半分钟。因我站在母亲身旁,竟有些不敢贸然断定就是我夺了他的豆饼,手中的鞭子不由背到了身后去。
  “这位大姐,见一个孩子往这边跑了么?抱着不小一块豆饼。。”
   我说;“没有没有!我们连个人影也没看见!”“怪了,明明是往这边跑的么!”他自言自语地嘟哝:“我挺大个老爷们,
  倒被这个孩子明抢明夺了,真是跟谁讲谁都不相信。。”他悻悻地转身欲走。“你别走。”不料母亲叫住他,说:“你追的就是我儿子。”他瞪着我,复瞪着母亲,似欲发作,但克制着,几乎是有几分低声下
  气地说:“大姐你千万别误会,我可不是想怎么你的儿子!鞭子。。是顺手一操。。还我吧,那是我今明两天的粮啊。。”一副农村人在城里人面前明智的自卑模样。
  母亲又对我说:“听到了么?还给人家!”我快快地回到屋里,从粮柜内搬出那块豆饼,不情愿地走出来,走到老板子跟前,双手捧着还他。他将鞭杆往后腰带斜着一插,也用双手接过,瞧着,仿佛要看出是不是小了。母亲羞愧他说:“我教子不严,让你见笑了啊!你心里的火,也该发一发。或打或骂,这孩子随你处置!。。”“老大姐,言重了!言重了!我不是得理不让人的人,算了算了,这年
  头,好孩子也饿慌了!。。”他反而显得难为情起来。“还不鞠个躬,认个错!”在母亲严厉目光的威逼之下,我被人按着脑袋似的,向那车老板鞠了
  个草草的躬。我家的斧头,给一截劈柴夹着,就在门口。车老板一言不发,拔下斧头,将豆饼垫在我家门槛上,嘿嘿几下,砍
  得豆饼碎屑纷落,砍为两半。他一手拿起一半,双手同时地掂了掂,递给母亲一半,慷慨地说:“大
  姐,这一半儿你收下!”“那怎么行,是你的于粮啊!”母亲婉拒。老板子硬给,母亲婉拒不过,只好收了,进屋去,拿出两
  个窝窝头和一个咸菜疙瘩给那车老板。又轮到那车老板拒而不收,最后呢?见母亲一片真心实意,终于收了。从头上抹下单帽,连豆饼一块儿兜着,连说:“真是的,真是的,倒反过来占了你们个大便宜,怪不像话的!。。”
  他在围困着我们家的地基壕壑、沙堆、废墟和石料场之间择路而去,
  插在后腰带上的长杆儿鞭子,似“天牛”的一条触角。“你呀,今天好好想想吧!”直至吃晚饭前,母亲只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不理踩我。也不吩咐我
  干什么活儿。而这是比打我骂我,更使我悲伤的。端起饭碗时,我低了头,嚅嗫地说:“妈,我错了。。”“抬头。”我罪人一般抬起头,不敢迎视母亲的目光。“看着妈。”母亲脸上,庄严多于谴责。“你们都记住,讨饭的人可怜,但不可耻。走投无路的时候,低三下四
   也没什么。
  偷和抢,就让人恨了!别人多么恨你们,妈就多么恨你们!除了这一层脸面,妈再任什么尊贵都没有!你们谁想丢尽妈的脸,就去偷,就去抢。。”
  母亲落泪了。
  我们都哭了。。
  夏天和秋天扯着手过去了。冬天咄咄地来了。我爱过冬天,大雪使我家周围的一切肮脏都变得洁白一片了。我怕过冬天,寒冷使我家孤零零的低矮的小破屋变成了冰窖。
  那一年冬天我们有了一个伴儿条小狗。我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发现了它,被大雪埋住,只从雪中露出双耳。它绊了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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