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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梁晓声小说集-第34部分

小说: 梁晓声小说集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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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获得好感,树立优良的国家形像,目前仍是相当难的。日本若想在亚洲的国际关系中获得好感,那么首先必须获得中国的好感。而这又必须从日本人能获得中国人的好感开始。舍此,日本不能在亚洲树立起优良的国家形像。那么也就意味着它不能在全世界树立这一形象。我不清楚明白这一点的日本人究竟有多少。但池田寿龟老先生肯定是其中的一位。他和他们,无疑是些日本的“忧国之士”。起码是他们这一代人中的“忧国之士”。我并未和他就这些话题展开来坦率交谈过。我仅仅是凭着我的敏锐的理解力感觉到,以上那些对中日关系的关注,进一步说是日本人出于本能而对日本的忧患,肯定存在于他的头脑中。。
  我到他住的友谊宾馆外国专家公寓去看望过他一次──因为受到他两次真挚又热情的邀请。他的老伴儿亲自做了日本小点心款待我。是些好看又好吃的小点心。。
  春节前,他留下译稿,携老伴儿回日本去了。他谢绝了外文出版社的
  送行,却在电话里希望“麻烦”我一次。我也就“当仁不让”了。毕竟是两位异国老人,对北京机场不熟,带的东西又多,整个儿全懵。
  在出境口还受到了开箱检查,虽然并没检查出任何违禁的东西,但老伴儿俩已汗滚滚下了。因为已经开始登机了,我们这儿还要重新收拾皮箱。
   临别之际他从风衣兜里掏出一个卷着的信封,往我手里塞。我以为是钱,坚拒不受。他急得直跺脚,连说:“一点儿心意,一点儿心意。。”他老伴儿也在一旁不停地鞠着躬说:“谢谢!谢谢!。。”
  我只得违心收了。众目睽睽之下,觉得极不好意思。觉得四面八方投注过来的目光,都是那么意味深长那么怪怪的。大概人们都以为那信封内装的是美元或日元。当时我自己也这么以为。仿佛当众接受小费。心里别别扭扭的。暗想我是送客,又不是杂役啊!
  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我撕开了那封口的信封──却并非美元或日元。而是一双灰色的男袜。
  我不禁徒自的失笑。。
  至今,一到秋季,我仍常穿它。
  日本袜子就是经穿。这一点不承认是不行的。
  池田老先生回到日本不久,便给我写来情深谊长的信。他的汉字写的很有特点,方方正正的,隶书笔体。以后,每至新年前几天,我都会收到池田老先生寄来的贺卡。贺卡上总是写满了他那方方正正的的隶书笔体的字。他们记得我儿子和妻子的名。贺卡上总不会忘记对我儿子和妻子的祝福,又总是少不了这样一句话──“我虽然又老了一岁,但还在为增强日中友好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可是我一次也没给他回过信,一次也没给他寄过贺卡,第一年第二年收到他的贺卡。以为不过是日本人的礼节。但是第三年第四年直至去年,年年都收到.已有七八份。它们在我心中就渐渐沉甸甸的了。哪怕完全是一种礼节,对这种礼节的顾全态度,在我们中国人之间也是不多见的。何况我已经不将那些贺卡仅仅当成礼节,而开始视为真挚的友情了。真挚的反意词是虚伪。人不太可能将一种虚伪延长七八年之久。我足中国的普通公民,他是日本的普通公民,正如我对他无所求一样,他对我也是无所求的。生活在两个国家里的互无所求的男人,这一种友情是值得珍视的。池田老先生是很珍视了,我也要像他一样珍视起来。今年我一定要买最美的贺卡寄给他。并写上对他和对他夫人的衷心祝福。。
  彬本达夫先生我结识的第二位日本人,是早稻田大学的彬本达夫教授,名副其实的正教授,不是那个冒牌的“梁晓声”所自我吹嘘的什么正教授。彬本达夫先生还是早稻田大学近当代中国文学研究所所长,他译过我的《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父亲》、《母亲》、《黑钮扣》,皆发表在《当代中国文学季刊》上。我们的交往当然是从他译我的小说开始的。而我见到他是在一九九二年或九三年。他来北京参加“老舍作品国际研讨会”。“我是中国方面正式邀请的唯一的日本代表”──他在电话里这么对我说,语调中充满着自豪感。
  我请他到家里来做客,他愉快地答应了。
  他来那一天我在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门口迎候他,却没想到他是乘公共汽车来的。那一天极热,太阳很毒。这他可就自找苦吃了。又提前一站下车,在太阳的暴晒之下走了二十多分钟。
  我见到的是一位斯文懦雅的日本男人。看去完全不像五十五六岁,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五六岁,四十八九岁的样子。穿一件白色的绸质的拉链衫。襟怀敞开着,内里是圆领背心,肩挎一个旅行兜。就是被我们中国人叫作“马粪兜”的那一种。手里攥着手绢儿,一边匆匆走一边不停擦汗。他使我联想
   到一位从外地,从南方某地到北京开会的语文教师,他的衣着也随便得不能再随便。完全是凭着一种直觉,我认定了从远处匆匆走来的他便是彬本达夫先生,于是迎上去。。“你怎么会一眼就看出是我?你也没见过我的照片啊?难道我这样子还
  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男人么?”他“友邦惊诧”了。我笑了,说:“别人告诉我,日本人走路,都像在赶时间一样急急忙忙
  的。”
  他也笑了,连说:“对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还好,比我们约定的时间提前三分钟。”听他那口吻,仿佛如果迟了三分钟,就必促成什么大错似的。
  我奇怪地问他为什么不乘出租车?他说:“在中国,我当然更喜欢像普通的中国人似的挤公共汽车。那种
  感觉对我很重要,机不可失。”和我一起走着,他也走得很快。快得我有点儿跟不上他的步子。我说:“我家不远。”他歉意地说:“那么我是应该走得慢一点儿。”然而我发现他似乎不会慢走。或者太不习惯于慢走。上身微微向后倾,
  仿佛企图牵制住一条我所看不见的大狗,而它带着股蛮劲儿企图挣脱了往前冲。当时谌容大姐正坐在我家里。她那一日为了什么事儿到北影,顺便来
  我家坐坐。走进我们童影宿舍楼的院子,我才告诉彬本先生家中还有另一位客人。“是么?”──他的脚步停住了,沉吟片刻,断然地说:“如果你觉得同
  时接待两位客人不太方便的话,找可以先回避的。街对面的土岗就是元大都的城墙遗址吧?那么我先去吊古。体会体会中国古诗中‘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的襟怀也不虚此行。。”
  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我的另一位客人是中国著名的女作家,以你
  对中国当代文学的熟悉,最多猜三次,准能猜得到。”果然,他只猜三次,便猜到了是谌容大姐。“能见到她我太高兴了!我读过她许多作品!”我说:“她也很高兴见到你啊,否则早就走了,不等在我家里了。”我和彬本先生和谌容大姐互谈了一个多小时。彬本先生频频为我们拍
  照,我也频频为他和谌容大姐拍照。
  他因还有事先告辞了。我陪谌容大姐又聊了半个多小时。送她走至路口,却又迎头碰见了彬本先生。我以为他将相机忘在我家了。不料他有些窘地对谌容大姐说:“真对不起,我竟将您的扇子带走了。坐上了出租汽车才发现手中的扇子。。”
  谌客大姐愣了愣说:“不是我的扇子,是晓声家的。。”那是一把旧纸扇。已破了多处。飞机上赠给乘客的。我望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嗨,为这么一把破扇子,扔道上都没人捡!。。”谌容大姐几步快走到路边,招手替彬木先生拦住了一辆出租车。
   望着出租车载彬本先生驶远,谌容大姐自言自语:“这就叫‘生活细节’啊!彬本达夫,我以后会记住这位日本文人的名字的。”──沉思地望着我又说,“咱们都可以和这个日本人交朋友。他再来北京你一定通知我,我要请他到我家做客!”
  我知道谌容大姐的交往原则一向太过严谨。彬本先生显然给她留下了极良好的印象。
  于是我说:“我交往的人嘛,无论中国人还是外国人,质量是肯定没问题的。”
  彬本先生再没来过中国。
  但是像池田老先生一样,年年寄贺卡绘我。今年五月,他在执教之余,译毕我的小说《黑钮扣》,依然发表在《中国当代小说季刊》。它是他和几位热爱中国文学的同仁们自费创办的,谈不上什么经济效益。他们没稿酬可言。有时还要自己掏腰包补贴印刷费。所以,尽管他已经译了我十余万字的作品,我却从未向他讨过原著费。至今我仅收到过十五美元,还是他主动寄来的。。日本穷人家的女儿我见过的第三位日本人是年轻女性。当年外语学院的留学生。名字我已经忘记了。她也没有名片留给我。彼此没什么友情基础,故只能算是见过。
  但她印在我记忆中的印象却是较深的。
  她属于不漂亮的那一类女性。实事求是地说,是那类其貌不扬的女性。不高的个子,短腿,稀疏的长发,我见到她是在一月里的一个日子。一个乾冷的天光阴郁的日子。在我的办公室里。
  听到轻轻的敲门声,我放下笔,起身去开了门,以为她是一个来自中国偏远山区的姑娘。她的脸冻得红红的,双唇乾裂,鼻子还有些肿似的。使我联想到了某些在春季里对花粉过敏的女人的脸。当年北京还没“劳务市场”。不少来自外省农村或山区的穷家女,常到北影来碰运气。倘运气不错,就会被谁家雇佣了去做“小阿姨”,我不止三五次地接待过她们。尽管我家当年并不打算雇佣“小阿姨”,我暗想──得,又须陪着聊聊,起码得让人家进门喝杯热水,暖暖身子吧!
  她有几分【忄西】惶地掏出了证件,双手呈递给我看,一边怯怯地说:“我是日本留学生中。。这是,我的学生证。。”
  日本留学生?
  她穿一件旧的,褐色的,很瘦的呢大衣,分明是那种秋季穿的而非冬季御寒的呢大衣。
  而呢大衣内穿的却是一件中式棉袄。所以那呢大衣仅能扣最上边的两颗扣子。腰际的一颗扣不上,衣摆燕尾服似的分开在身体两边,裤子长,在足腕那儿堆了几层褶儿。脚上是一双显然比她的脚大许多的布棉鞋。
  我犹豫了一下,不禁接过学生证看,当然没看出什么破绽。
  “打扰了,对不起!请多关照。请多关照。。”
  她在门外不停地向我鞠躬。
  我还给她学生证,立刻往房间里让她。暖气供暖不足,我的办公室一点儿也不温暖。我将一只沙发挪近暖气,又将电炉子摆在她跟前插上,接着为她沏了一杯咖啡。然后归坐在椅子上,望着她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她焐着双手,垂下目光瞧自已的鞋尖儿,局促不安地说──她在外语学院读过我的几篇小说。现在学校放假了,宿舍里就剩她自已了。她感到很
   寂寞。她想找点儿“中译日”的文字翻译工作。既可以打发寒假漫长的日子,又可以实践实践。说她的中国同学建议她来找我。说她们告诉她,我是个很热心又很乐于帮助别人的人,几乎有求必应。。我见她局促得快哭了。我暗恨她那几个怂恿她来找我的中国同学。而她那种局促不安的模样,又顿时使我心慈意善到了极点。我将椅子搬近她,和她面对面坐着,促她先喝完那杯咖啡。咖啡已经不太热了。她喝完后,我又为她沏了一杯。
  我问她为什么放了寒假也不回日本去?
  她说舍不得来回那一笔路费。说她到中国留学,完全是靠自己几年打工挣的钱。
  我问她家里难道在经济方面就一点儿也帮不上她?
  她摇摇头说帮不上。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么回答了我还不能理解,又低声说:“我家是日本的穷人之家。”
  我第一次听一个日本人当着我,一个中国人的面承认自己在日本是“穷人之家”。池田老先生当然不是日本的穷人。他给我看过在横滨他家的照片。一幢美观的小二楼。有院子。
  院子里有红花和绿树。院门口停着小汽车。他的子女们都已成家立业了。他和老伴儿过着无忧无虑的晚年生活。他是个再没什么心可操的较幸福的日本老人。彬本先生当然也非穷人。
  早稻田大学的正教授,“中国近当代文学研究所”所长,这两点保障他即使在退休以后,也能过着体面的日本水准的中产阶级生活。
  “那么你父亲是从事什么职业的呢?”
  “我父亲从小腿不好。患小儿麻痹留下了后遗症。没念过几年书,所以一生都在做杂役。现在快老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做不了杂役了。那时,他的抚恤金将够维持他自己的温饱了。。”
  她的声音依然很低。但是不再那么局促了。也许由于身上暖了些。屋里也暖了些,她捧着杯子的手臂不发抖了。
  “你母亲呢?她是不是也有份儿工作呢?”
  “我母亲年轻时也做过杂役。生了我以后,就不再工作,一心一意抚养我。日本儿童的入托费很高。这是许多妇女一有了小孩儿就不再工作的原因之一。极少数的妇女小孩儿大了之后仍能重新找到一份工作.而我的母亲很难。”
  “为什么?”
  “她也只念了几年书。没有长技,人也长得不漂亮。。”
  于是轮到我同情地望着她,久久沉默了。
  “我的父母都是北海道农村的人。后来到小市去的。我生在那个小市,长大在那个小市,我说了你也许不太相信,我因为到中国来留学,得在东京乘国际飞机,才去过东京。我们北海道人常常觉得,仿佛被日本遗忘了。而我觉得东京一定是排斥我这样的女孩儿的,尽管它实际上不是我想的那样。可我还是免不了总那么想。。”
  我说:“我家也是中国的穷人之家。靠写小说并不能使一个中国人由穷变富。起码,从我身上看,目前仍证明着这点(当年乃八六或八七年,国家规定最高稿酬每千字二十余元)。你瞧,这虽是我的办公室,可是却不得不摆两张床。晚上我和我的老父睡在这儿。这儿晚上很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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