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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部分

梁晓声小说集-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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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只愿将尊敬放在心里,不愿溢于言表。
  我发言时,茹志鹃老师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神态有些惊讶,有些意外,
  似乎还有几分担心。兴许怕我说得“走了火”,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我没“走火”。记得我说:我们无产阶级所谓的那种“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我认为
  实实在在是人类非常富有诗意的情调。我们的生活中如果缺少了这种情调,那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愿我们的生活中多一些这样的情调。我们的文学中多一些这样的情调。。
  迄今为止,我认为自己说过而且说得挺好的话,实在不多。这番话便算是。所以我未忘。我发言后,众人沉默良久。没人支持我,也没人反对我。大家继而发
  言,都与这话题无关。接着又开了一天半会。茹志鹃老师仍未与我说话。我也仍未与她说话。直至散会,她交给我一页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写着她家的地
  址,真诚地对我说:“有空儿到我家来玩吧,我这人挺随便,绝不会使你感
  到拘束的。而且我也喜欢接近年轻人。”我共去过她家两次。第一次是毕业前,带了两位同学,与她交谈了近一个半小时。她对我
  们很坦率,谈了许多与当时仍很“革命”的文艺理论相左的文艺观。交谈中间,她忽然说:“我把我女儿叫下来和你们认识一下吧,她也喜爱文学。”
  就是在那一天,我认识了王安忆。当时安忆还在徐州地区文工团,个子起码比现在矮半头,皮肤晒得很黑,披散着并不浓密的头发,穿一条上海人常在家中穿的睡裤,趿拖鞋。茹志鹃老师对安忆说:“他们称我老师,按理说你也该称他们老师,因为他们都是大学中文系的学生。”安忆并不称我们“老师”,也没打量我们,似乎是为了遵从母命,才不得不坐在我们对面,手中还拿着一本什么书。茹志鹃老师又说:“你们都是年轻人,今后都有志于文学,你们之间应该有更多共同的话题。”
  安忆仍不作声。
  我记不得自己对她提了一个什么问题,她才显然是出于礼貌不得不回答。怎样回答的,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说话极快,标点符号不分明。给我的印象是,她急于表达自己的思想,可她头脑中的思想又是多层次的,内涵
   广泛的,是只适于用笔而不适于用话表达的。另一个印象是,她从内心里不
  大瞧得起我们这三个工农兵学员。她说完,也纯粹是出于礼貌,陪坐了几分钟,便起身上楼去了。茹志鹃老师连忙对我们解释:“安忆的性格就这样,你们别见怪。”我们起身告辞时,茹志鹃老师对我说:“晓声你先留步,我还有话跟你
  讲。”我便留了下来。她说:“《朝霞》就要取消了,《上海文学》就要恢复了。你毕业后,如
  果愿意留在上海,我可以替你向学校争取。”我说:“我是北方人,我还是想回哈尔滨。生活在上海人之间,我常常会感到孤独。”她沉吟片刻,说:“我能理解你。那么今后不管你分配到哪里,再来上
  海,我都欢迎你到我家里来。”这话当时使我很受感动。她又说:“你是一个好青年。你可别以为你替《百合花》说了些辩护之
  词,我才夸奖你啊!我是凭直感。你长的像上海人,性格却太是北方人的性格了。我喜欢北方人的性格。”今年五月,我在上海为《上海文学》改稿,抽时间去茹志鹃老师家中
  看望她时,她向安忆的父亲介绍我,第一句话仍是:“晓声是个好青年。。”她说这话从来是很认真的。也许她无法知道,这句话对我是多么重要。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青
  年,但认为自己还不坏。从复旦到北影,至今已经八年,在名利场上,在影视圈中,没有沾染什么很可恶的坏毛病,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实在是因为经常情不自禁地想到:假如我变成了某一类人,茹志鹃老师将会如何看待我?假如我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将有何面目再见茹志鹃老师?
  今年五月见到茹志鹃老师那一次,她还说:“我向人探问过你的情况。让你当文学部副主任,你没当是不?没当对。你年轻,创作上刚刚取得一点成绩,不要就被官位所诱惑,那没出息。”
  我想,她不真心关心我,是不会向人探问我在北影的工作情况的,也不会对我很坦率地说那番话的。
  我真希望,受青年尊敬的,有威望的人们,能够很慷慨地对许多青年说:“你是一个好青年。。”即便这个青年本身并不怎么好,如我一样。但那句话,具有着某种使一个不怎么好的青年朝好的方面去努力,不朝坏的方面随意发展的约制力。当然,那句话也只有出自一个受这青年尊敬的人之口,才可能具有约制力。
  为了这一点,和由这一点使我从生活中领悟的一个道理,我感激茹志鹃老师。与黄宗英老师相识,比与茹志鹃老师相识晚两天,因为开会的前两日她未到。我是在楼梯上见到她的。我上楼,她下楼。她怀中抱着一大摞红彤彤
  的塑料贴面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掉了几册,我替她捡了起来。她道了谢,问:“买一册吗?”我说:“不买。”又问:“为什么不买啊?”我说:“有了。”
   她说:“有了也肯定不是这样的。这可是第一批塑料贴面的啊!”
  我想:这人可怪,我不愿买,干嘛非动员我买啊!就答:“那也不买。再伟大的著作保存一本也可以了!”她笑了,说:“回答得好。他们叫我帮忙卖,我只好尽这份义务。可是推销半天了,一本也推销不掉,岂不是令我感到有点扫兴吗?”
  我说:“谁尽这份义务,都会感到扫兴的。如今肯定人人都有了啊!”
  她又笑了,说:“看来我只好‘完璧归赵’,给会务组送回去了!我就对他们说你刚才那句话吧——再伟大的著作保存一本也可以了。你不买非常对,一楼正在卖新书,莫如省下钱多买一本没买过的书是不是?你快去!”
  我立刻转身下楼。
  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句:“黄宗英!”不禁站住,见一个人在同她说话。
  我恍然大悟——热情的《毛泽东选集》第五卷的“推销员”,竟是大名鼎鼎的黄宗英!
  我至今仍不确知她的年龄。但当时肯定已五十多岁了,却一点也不像五十多岁的女性,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十岁左右。她神采奕奕,焕发着一种似乎永不会被生活的砺石所磨灭的热情、爽朗和乐观精神。
  在大学里,我读过她的报告文学《小丫扛大旗》后,曾有意识地翻阅各种旧报刊,寻找她的作品当范文读。她讨论时发言很踊跃。我从她当时那些发言中得出结论,她是位非常重视深入生活的作家。
  记得她当时曾这样说:“只要有可能,我就一定争取深入到生活中去。要像一条蚯蚓钻入泥土中一样。在作家圈子以外的生活中,有许多人和许多事,实在是太令作家激动、太令作家感动了!我真想走遍全中国,深入到各种各样的生活中去!。。”
  于今重新思考她这番话,我仍认为很有道理。无论对于报告文学作家还是小说作家,熟悉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生活,都是大有裨益的。排除作家的文学功力和才情这两方面因素,一位作家究竟拥有多少生活底蕴,究竟拥有多么大的“创作园林”,决定作家将取得多大的成就。
  会议结束后,我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想请她给我们复旦中文系的学生们,讲讲报告文学写作中的种种问题。但又怕她会拒绝,使我“下不来台”。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讷讷地向她提出了请求。
  她说:“哎呀,这可不行!给你们复旦中文系的大学生们讲课,我真没那么高的水平!”
  我说:“我的许多同学都很喜爱读您的报告文学,我是在代表他们请求您呀!”
  她看了看我,说:“你好像还诚心诚意的?”
  我说:“是诚心诚意的。”
  她犹豫着。
  我又说:“您放心好了,我们会组织得很有纪律,绝不许任何一个同学跟您捣乱。”
  她说:“我倒不怕这一点。大学生们和一位作家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无非是提出几个使我为难的问题。那我就来一句‘无可奉告’,他们还能如何呢?”
  我说:“您答应了?”
  她说:“并没有啊。”
   我说:“您真令我失望。”
  她又犹豫了一会儿,说:“你这诚心诚意的样子也真叫我感动了,不是装的吧?”
  我说:“不是装的。”
  她终于说:“好吧,我答应了。不过得给我几天时间准备准备。给你们复旦中文系的大学生们讲课,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事。”就给我留下了她家的地址。
  到了讲课那一天,上午七点多钟,我与中文系的一位老师,坐了一辆吉普车去接她。走进院子,见她正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膝盖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聚精会神地思考什么。
  她讲的很出色,许多外系的学生也去听了,总共三百余人。
  我记得她讲到细节问题时说:“什么叫细节?细节就是你的‘珠子’。你要穿一串项链,这串项链要与别人的不同,你起码得有几颗是你的‘珠子’。一颗珍贵的珠子能使一串项链熠熠生辉。一个好的细节能使一篇作品读后难忘。”
  还记得她举了一个例子:日本占领中国时期,有一个日本军官,养了一条狼狗,每天早晨上狼狗叼一个篮子到集市去。狼狗往哪家铺子前一蹲,铺主就得立刻将最好的鸡鸭鱼肉放进篮子里,不敢怠慢丝毫,几年如一日。而那日本军官是从不在集市上露面的。狼狗驯顺得很,并不像有些电影里那样,见了中国人就龇牙咧嘴。但每一个中国人却避之如避猛虎。。
  举了这个例子后,她说:“这段生活提供给我们的细节的艺术魅力在于,那个日本军官一定不能露面。根本不必花费笔墨去写他作为一个侵略者的飞扬跋扈。那狼狗一定要写得非常之驯顺。而中国人畏之如猛虎的心理,一定要写得淋漓尽致。数年如一日啊!这就是文学艺术的反效果。。”我自己和我的同学们,听了她的讲课,都觉得受益很多。
  其后,我又带着《北方文学》的一位青年编辑到她家中向她组稿。
  黑龙江省是有对不起黄宗英老师之处的。某一年举行全省业余文艺宣传队大汇演,我们兵团六师宣传队演出了一个小戏。恰值黄宗英老师在哈尔滨,观看了,很高兴,就说了一些热情支持知识青年业余创作,肯定和称赞那个小戏的话。后来有人指出那个小戏写的是“中间人物”,违反了“三突出”创作原则。宗英老师予以肯定和称赞,当然是“别有用心”。
  成了一条“罪状”,搞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批判风波。《北方文学》那位青年编辑,顾虑有这个前嫌,宗英老师会不待见。见面后,宗英老师却只字未提当年无端受批判那件事。倒是那位青年编辑自己忍不住提起,代表黑龙江省文学艺术界表示歉意。
  宗英老师说:“这件事我怎么会耿耿于怀呢?对于批判过我的青年人,我尤其应该原谅。青年人受当年极左文艺理论的影响,作了一些错事,我相信他们今后自己会有所认识的。那次在哈尔滨批判我,是有背景的。许多人也是违心的。过去的事今后不要重提了。”
  她和茹志鹃老师一样,对青年是爱护和宽容的。不记仇。我认为名人对青年都应取这种态度。这是一种人格方面的修养,是极可敬的品质。当然,对那类做了值得反省值得内疚的事而不知忏悔的人,即使是青年,也当例外。其实呢,普通人之间,也应善于原谅善于宽容。记仇是非常不好的心理。意味着有机会必将实行报复。前一时期“清查三种人”,有些人就翻老账,谁
   谁谁“文革”中打了我一耳光,踢了我一脚,或者贴过我一张大字报,恨不得就将对方推入“三种人”的圈子里而后快。干嘛呀!“文革”都过去快十年了!要记一辈子呀?十七年前,十七八岁时,骂了你一句“狗东西”,往你头上戴过一次高帽,便没完没了,何报复之心若此呢?我们党的干部如果都这等小肚鸡肠的,我看民心就要失尽了!幸亏我们的邓副主席是宽宏大量的,不曾下一道什么指示,“清查”一下在“批邓运动”中,十亿中国人个个表现如何?真若这样搞,岂不是举国上下又搞个“鸡鸣狗跳墙”么?简短地说,毕业时,我到宗英老师家面别。
  宗英老师主动问我:“在北京有什么亲戚没有?”我说:“没有。”又问:“有什么熟人朋友么?”我说:“没有。”宗英老师道:“那你去北京,人生地不熟,可是够孤单的。遇到什么困
  难,连个帮你解决难处的人都没有。这样吧,我告诉你我两位哥哥黄宗江和
  黄宗洛的住址,有了困难你就去找他们。”便写下了两个地址交给我。我说:不得有您一封信才妥么?”她正匆匆地欲出门,说:“有没有信都不妨。你就对他们说,是我的学
  生!”
  我就是按照宗英老师写给我的地址,找到了黄宗江老师家。我的本意是,找个借宿之所,我想八一电影制片厂大编剧家,安排一位客人住一宿,大概总是不成问题的。
  不料宗江老师家的居住条件,实实出我意外。在杂院深处,好像只有两间屋。厨房是后接的,阳光也不充足。我便未谈“借宿”的话,只说是礼节性的拜访。
  宗江老师听我自称是宗英老师的“学生”,放下了正在进行的写作,让
  我坐沙发上,他自己坐一把藤椅上,面对面与我交谈。他问我何以成了宗英老师的“学生”?我实告之。他说:“原来如此,这个黄宗英,好为人师!”他又问我可有宗英老师
  的信?我说无有。他大摇其头,道:“你看她,你看她,既是自己的学生么,却又不让你
  带封信给我!我要怀疑你是一个小骗子,拒之门外,你今后成名了,岂不要对我耿耿于怀么?”我说:“您不是已经将我当成客人了么?”他笑道:“这是因为我相信我的目光啊!你一身的学生味,毫无骗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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