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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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我陪沃克到八达岭游玩。正值京郊万山红遍季节,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站在万里长城之上,俯瞰四野,极目远眺,心旷神怡,顿生叹人间沧桑,发思古之幽情。我斜倚长城堞口,吸着烟,向沃克讲了“孟姜女”万里寻夫,哭倒长城的故事。
“太美了,太悲了,爱得太伟大了!孟姜女的爱情,是应该与长城共存于后世的!”年轻的瑞典文学博士竟大受感动,泪水旋旋欲坠。
沃克要为我拍一张照片,忽然有一人鬼鬼祟祟地凑到我们跟前,低声问沃克:“买毛主席像章么?要外汇。”“你卖毛主席像章?”沃克惊讶地反问。
那是一个年轻人,身材很高,穿一件驼色毛料西服,皮鞋闪闪发光,几乎一尘不染。发式也很潇洒,架宽边珐琅框眼镜。样子颇有几分书卷气。我早已见他在游览长城的外国人中周旋,以为他是陪同翻译,未格外加以注意。我问:“你是干什么的?”
他乜斜了我一眼,说:“你刨根问底的干嘛?我是在和这位外国先生做买卖,又不是和你!”转对沃克说:“先让您见识见识货色!”便解开西服扣子,将衣襟对迈克一敞——在他的西服里子上,在他的毛衣上,缀挂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毛主席像章,向我们展示了一个“琳琅满目”。“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人民币一分不要!”对方说着,关上了他的“商品橱窗”。斯文的瑞典文学博士,突然用极其粗野的中国话骂了一句:“滚你妈的蛋!”
“不买拉倒,你怎么骂人?!”对方慌乱地扣着衣兜。我说:“你真是生财有道啊!快滚,要不对你可没好处!”“我滚,我滚,何必呢?买卖不成仁义在嘛。。”那人嘟哝着转身怏怏地溜掉了。
我和沃克互相望着,游兴一扫而光。沃克低声说:“我想回去了。”我说:“那我们走吧。”我们默默走下长城,乘沃克的小汽车离开了长城。作为一个中国人,我在自己的外国朋友面前,心中已不复是感到羞耻,
更加感到悲哀。
人类有一种不良的心理,我们叫它作“报复”。历史有一种无情的规律,被历史学家们解释为“逆转”,被哲学家们解释为“走向反面”,被迷信者们解释为“轮回”。
迷信的瓦解是神祗的悲剧。权威的沦丧是伟人的不幸。“一句顶一万句”实现不了共产主义。对金钱的贪婪却也必定迷乱一个民族的心智。建设“中国式的社会主义”是对“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社会主义”的反思,但物质文明并非就是与精神文明天生连体的双胞胎。
所以我最反感在我们党和国家的各种报纸上,宣扬“时间就是金钱”这种观念。时间是历史,是生命,是无尽的永远接续的成功与失败的记录,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命运。时间意味着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存在。而后者存在的真正
意义绝不是用金钱覆盖地球。时间不等于金钱。“时间就是金钱”却等于说“金钱就是一切”。于是我想到了北京流传的一句话——“十亿人民九亿‘侃’,还有一亿
在发展”。“侃”者——“侃大山”之谓也。虽然夸大其词到了耸人听闻的地步,却道出了现实的某一“剪影”。富则兴许富得很快,但却未必会使中国人变得更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
的现代人。一路望着车窗外飞闪的树木,我的头脑中闪生着许多思想的碎片。与沃克分手时,他说:“当着你的面骂中国人,我总感到对你是一种严
重的伤害。”我说:“别介意。”他笑了。我却笑不起来。他告诉我,他要到重庆去一次。我问他公事私事?多长时间?他说一切待他回来后向我“汇报”。。半个月后,沃克又出现在我家
里。我用枣粥、炸年糕款待他。我不主动问他到重庆干什么去了,虽然我那么想知道。不探问别人的私事——我尊重这种西方的礼貌。不知为什么,我断定他到重庆去是为了某件私事。他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快乐,似乎更年轻了,也似乎更潇洒了。吃过晚饭,我吸烟,他喝茶。他不吸烟,正如我对再好的茶也不感兴
趣。他跟我谈最近的几场足球赛。我在电视里看足球赛时,无论如何激动不起来。我坦率地告诉他,能
够使我激动起来的只有两件事——看书和打斗片。再谈一次恋爱都白搭。他表示大为怀疑地问:“你也看打斗片?”我说:“太爱看了!不知为什么,我走在马路上的时候,经常产生一些
极其古怪的念头,比如一掌击断一根水泥电线杆,运用气功使一辆疾驶的大卡车骤然停住什么的。。”他就开心地笑。笑罢,瞧着我的脸,忽然问:“你为什么不问我?”
我佯装莫名其妙,反问:“问你什么?”他说:“问我到重庆干什么去了啊。”我说:“你说过回来后向我‘汇报’的。”他说:“我不‘汇报’,你便不问?”我说:“是的。”他说:“我现在希望你问我。”我说:“如果是这样,那么我问——你到重庆干什么去了?”他说:“为了爱情。”“爱情?。。”这我可万万没想到。“我爱上了一个重庆姑娘。”他庄严地说。我这才看出,洋溢在他脸上的,不仅是快乐,而且是由衷的幸福。他问:“你还记得我们当年离别时,在上海朱家角小饭馆的谈话么?”我回答:““记得。”是的,我记得。他曾说他如再到中国来,希望寻找到一个配作他妻子
的中国姑娘。而且希望我帮他寻找。我认为爱情靠的是机遇,靠的是命运。所以我从未履行自己当年承接的义务。沃克毕竟是个外国人,将一个优秀的中国姑娘介绍给一个外国人作老婆,总有点那个。
据我所知,目前凡作了外国人老婆或者差不多做了外国人老婆的中国姑娘,大抵凭的是脸蛋和身材。外国人可不会因为一个中国姑娘“心灵美”而爱她。
选择带有物质属性的东西便要讲求质量。只有漂亮的脸蛋和美好的身材那不过是“包装美”,算不上十分优秀。拿这样的标准来衡量,就我所知的几例,不过是“输出”的“花瓶”而已。物质属性为主的东西。
我无法猜测到沃克爱上了一位什么样的重庆姑娘,希望他爱上一个优秀的。他到底还是我的朋友。沃克见我一言不发,忍不住又说:“你为什么不问我爱上了一位什么样的姑娘?”我说:“我想她一定很漂亮*# 俊*
沃克说:“比你们的刘晓庆还漂亮。”
我说:“我认为刘晓庆是位出色的电影演员,可从来也不认为她是个漂亮女人。”
沃克说:“影迷们不是都认为刘晓庆很漂亮么?”我说:“道理很简单,刘晓庆如果不是电影演员,就不会有那么多影迷认为她漂亮了。”
沃克大为扫兴,情绪有些低落。
我其实并不愿扫他的兴,便问他怎么与那姑娘认识的。
他含糊地告诉我,是在一位什么干部家中认识的。“她报考电影学院表演系,没考上。
被那位干部的儿子看上了,我就与她的情人展开了一场争夺,结果我大获全胜。”我一声不吭。
我知道,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或其他什么剧团歌舞团招考时期,正是纨绔子弟们“采花逐蝶”的季节。文明点的就“凤求凰”,“蝶恋花”,肆无忌惮的就“王老虎抢亲”。考场上被淘汰的姑娘们,就转向情场上去碰碰运气。当不成演员,能作某某大人物的儿媳妇、孙媳妇或近乎的什么角色,虚荣心理也获得了些许满足。世界从来分为两大阵营——男人和女人。某些姑娘的美貌在她们自己看来不过是“通货”,是“股票”。可悲的是不能存入什么银行,吃点“利息”。岁月无情,时间总使美貌贬值。不趁行情看涨换点什么是最大的浪费,而有时间有精力有不泯的兴趣在她们之中“采购”的,非纨绔子弟们莫属。所以她们的归宿也就大抵只能有一个,成了们他的配偶。这个词比老婆、爱人或妻子更准确。“自古红颜多薄命”,一点不假。穷小子买不起。买得起的也便换得起。“红颜”们也忒命苦!
沃克见我半天不语,低声问:“你是不是认为我。。不道德?”
我说:“争夺者的胜利从来都是被争夺者的最终选择。我不过是在考虑你碰到的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的。”他说:“小雯当然非常好!不但漂亮,还很。。”嗫嚅地不说下去。
“还很性感?”我替他说完。
“是的。”他脸微微一红。又说:“就是文化太低,才小学水平。字也写得太糟糕。不过这不要紧,我会帮助她提高文化水平的,还要教她学外语。我想在我的帮助下,她以后至少能掌握两门外语——英语和瑞典语。”他有些兴奋起来,接着便对他的小雯大加赞美。
我的外国朋友对我赞美一个中国姑娘,而且这姑娘又将成为他的妻子,我心中自是很高兴的。这总比他当着我的面骂中国人好。但他的许多赞美之词却使我心中产生忧郁。一个才小学文化水平,字也写得太糟糕,还想当电影演员,当不上了还成为一个素昧生平的纨绔子弟家中的寄宿客,最终又倒入一个外国人怀抱的中国姑娘,总有令人感到不那么可爱的地方。
于是我就说:“沃克,百闻不如一见啊,哪天你带她来玩吧!”
沃克说:“我怎么能不带她来呢?下个星期六我们来,一定!”
沃克告辞后,我的情绪一直忧郁。
妻问:“你又怎么了?”
我反问:“你觉得沃克与小雯的结合会美满吗?”妻说:“你脸上的皱纹够多了,省点心吧!”
我想可也是,就开始跟儿子疯一阵。我一边给儿子当马骑,在地板上奔跃驰骋,一边不可摆脱地继续想:将来我的儿子长大了,我是无论如何绝
不允许他给我搞回来一个才小学文化水平,字也写得太糟糕,一心想当电影演员的儿媳妇的。这种姑娘怎么也不能引起我的好感。当客人对待也觉得别扭,别说当儿媳妇了!。。星期六,妻提前下半天班,从三点多钟就开始忙忙碌碌地做饭炒菜,预备款待沃克和他的小雯。
我拿本书,带着儿子在厂院玩。
忽然一辆小汽车在我身旁停住,我认出是沃克那辆乳白色的旅游小汽车。车门开处,沃克春风满面地钻出,打开后车门,牵着手引下一位姑娘来,向我介绍她便是小雯。
她身材窈窕,穿件样式美观大方的藕荷色连衣裙,一双咖啡色高跟皮鞋,长发披肩,化了妆,不算过分。颈上挂着一串金项链。对我笑笑,脸腮上梨窝浅现。
我暗想:还可以。没看出多少明显的俗来,但也说不上如何漂亮。北影厂漂亮姐每天出出入入的,我见得多了,对美貌的评价就有点苛刻。
她可不像二十四岁的姑娘,倒像一位颇有风韵的少妇。也许正因为如此,在沃克眼中,才很性感。这是女人们对付男人们的强大武器。我想沃克肯定已受“内伤”。
还有她那笑,也说不上妩媚,也说不上娇娆,更说不上天真烂漫。怎
么说呢?总之令我觉得放射出一种独特的魅力,也显示出性感的成份。这可真是挺要命的!笑非表情,而属武器,女人身上可怕的意味就大大超过可爱的意味了。我已在电影制片厂工作多年,对这类女人和她们的笑颇有研究。这是
一门学问。掌握了这门学问,就不太容易被她们所迷乱了。她们尽是一元一次方程,你不必列式便能解出“根”。
虽然表面看不太俗,但却分明不属优秀。我心中暗暗替沃克悲哀。我深知我这位外国朋友并非到中国来寻花踏柳的,他是要找一个妻子。可他对所谓“东方女性美”,却有点书呆子的盲目崇拜。殊不知这玩意目前已成了“大熊猫”。我抱起儿子,陪他们回家。
儿子却要叫“阿姨”抱。她便将儿子抱了过去。儿子不回家,要进小汽车里玩。她说:“那我就
陪孩子先在车里玩会儿吧。”沃克见我的儿子很喜欢他未来的妻子,特别高兴,同意了。我们上楼时,沃克问:“你看她怎么样?”我说:“挺好,挺好。用你们西方人的话讲,挺性感的。”却暗想:沃克,沃克,你是太求妻心切了些呵!沃克说:“你一定没看
出来吧?她非常爱生气呢!前天我陪她逛‘友谊商店’,她看到一件貂皮大衣,要我买下来,我没买。她就生气了,晚上不理我。今天我把钱都带出来了,是她先陪我到你这里,还是我先陪她去‘友谊商店’,我和她争论了半天,最后我大获全胜!”他脸上洋溢出一种快乐,仿佛女人的脾气,对他是特殊的受用。
我说:“博士先生,女人的脾气永远和男人对她们的爱成正比,这一点你都不懂么?我看她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会掌握分寸,不超过极限的。”沃克笑了,说:“想不到你对女人很有见解。”我说:“别忘了我是作家,研究女人是我的职业本能。”上了楼,见在走廊里做饭的妻子,正忙碌到高潮。
妻急切地要见到小雯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关了煤气,停止了操作。我和沃克连屋也没进,又陪同妻走下楼来。这两个女人的见面,好像两位外交官夫人的初次结识。妻腰里还扎着围裙,将小雯当成老朋友似的,拉着手亲亲热热地说话。小雯则显得那么矜持,矜特中流露出几分高傲。那种对于男人是武器的微笑,在妻面前又变为盾牌,遮掩着只有女人们之间才能敏感地看出的什么。
她的高傲在我内心里引起了一种潜在的厌恶。虽然什么也没交谈,我却觉得已经将她看透了。我心中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趁她还没与沃克结婚,我应该坦率对沃克讲出我的直觉印象,否则对不起朋友。如果沃克仅只是一时迷乱地爱上了一个女人而不打算与之结婚,我的话未必起什么作用。但他是要娶一个女人作自己的妻子,我的话对他肯定会发生重大影响。
我知道这一点。
妻和沃克却分明什么也没看出来。既没看出小雯那种令我厌恶的高傲,也没看出我内心有所活动。他们都高兴得太早了。沃克的高兴,无疑是因为感到幸福。妻是因为沃克高兴自己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