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小说集-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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妻和沃克却分明什么也没看出来。既没看出小雯那种令我厌恶的高傲,也没看出我内心有所活动。他们都高兴得太早了。沃克的高兴,无疑是因为感到幸福。妻是因为沃克高兴自己才高兴。
儿子不肯从小汽车上下来。小雯提议,让沃克带着她和我的儿子去兜兜风。沃克征询地看着我。我点头表示同意。儿子早已与“沃克叔叔”厮熟,会乖乖地听他的话。他们开车走后,我和妻回到家中,首先交换印象。妻说,“挺漂亮的。”我说:“包装如此。”将心中的念头告诉了妻子。妻说:“你可千万别作
孽啊!”我就有些犹豫起来,不知对沃克讲算作孽,还是不讲算作孽。我帮妻将饭菜做好,沃克“伉俪”还不回来。我一次次蹬着自行车到
厂门口去迎,终不见他那辆小汽车的影子,心中不悦。妻一遍遍嘱咐我:“他们回来后,你可千万别给人家冷脸看啊!”两个半小时后,他们才回来。沃克抱着儿子,儿子抱着一个电动火车,
小雯拎着一个纸板衣箱。
儿子一被放到地上,就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那辆电动火车上。它呜呜鸣叫,在地板上跑来跑去,儿子在它后面爬来爬去。我相信那时对儿子说电动火车要用爸爸换,他也会舍得我的。
妻问小雯:“买了件什么衣服?”小雯回答:“貂皮大衣。”“貂皮?那得多少钱呀?”妻不胜惊羡。小雯淡淡一笑:“才三千九百多元。”“天!。。”妻瞪大了眼睛,就请求小雯打开衣箱让她欣赏欣赏。我瞪了妻一眼说:“吃饭吧!”这顿饭吃得并不怎么欢快。刚刚吃完,小雯便看手表。妻问:“你们今晚还有别的事?”小雯说:“去海员俱乐部参加舞会,瑞典使馆举办的。”我说:“那我就
不留你们了。”沃克看着小雯说:“再坐会儿吧?”小雯不语。他只好站起。
妻送小雯下楼,沃克有意缓步,对我说:“三天后我们将在海员俱乐部举行婚礼。我希望你们夫妻能抽出时间去参加。你知道,我的中国朋友不多。你是我在中国留学时期的同学,是我最好的中国朋友,又是一位年轻的中国作家,你能参加我会感到特别高兴的。”
我说:“到那天再说吧!有没有时间参加,我会提前打电话告诉你的。”他从皮包里取出一份打印着中英文的精美请柬,郑重地交给我。那时刻我真想将一直盘绕在头脑中的念头说出来,但努力克制了。沃克又说:“你了解的,我们瑞典人,对性的观念是很解放的。我所以
要在中国与小雯举行婚礼,而不在瑞典,为的是让人们知道,我是按照中国
的观念娶她为妻的。将来我也要尊重中国这一观念。你相信吗?”我说:“相信。”是的,我完全相信。沃克是位对待爱情和婚姻比较严肃的外国人。正
因为我完全相信,心中才忧郁。我没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几天后收到沃克一封短信,知他与小雯完婚后第三天,便双双回瑞典
探望他的父母双亲去了。信中说他们要在瑞典住一个月。但是三个半月后他才又出现在我家里,内心里似乎藏着许多难言之隐。我问他为什么不带小雯一块儿来?他说:“小雯今晚跳舞去了。”我便不再问什么。以后他又恢复了单身时的习惯,每个星期六晚上必开着车到我家来吃
晚饭。却再也没有带小雯来过一次。他的快乐消失了。他内心的烦恼似乎愈来愈重了。一九八五年的除夕之夜,沃克也是在我家中度过的。仿佛他仍是单身
汉。那一天我们喝酒了。他带来一瓶外国酒,我拿出的是“中国红葡萄”。他喝得有些醉了。我忍不住开诚布公地说:“沃克,你再也不能对我隐瞒什么!你和小雯
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要求你告诉我!因为我是你在中国最好的朋友,我有责任了解!”“我真没想到,她会是那样的女人!”沃克盯着酒瓶说,“她严重地践踏了我的自尊和人格,我恨她!
她什么都不肯学。她自私。她认为有了美貌就有了一切!她以我的妻子的身份,整天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认识的外国人比我认识的还多!她居然背着我接受其他外国人送给她的贵重首饰!这是我无法忍受的!她还与人约会,情书往来。。”
“什么人?”我简直不能相信。“美国人。”“什么身份?”“记者。”“哪家记者?”沃克说出了美国一家大报。“你胡说!”我吼道,“你在用谎话欺骗我!。。”“我?。。胡说?。。”沃克的眼睛定定地瞧着我。“对!就是这样!”
我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最后站在沃克面前,大声说,“你在中国
耐不住单身汉的寂寞了,你希望有一个中国姑娘能在中国合法地晚上陪你睡觉,在你感到无聊的时候为你解闷儿!如今你对她腻烦了,就编造出这些谎话,为你抛弃她在我面前制造口实!如果你拿不出充分的证据证实你的话,你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你在我心目中就与那些欺骗和玩弄我们中国姑娘的外国佬没什么两样!。。”
在地板上搭积木的儿子抬起头,不安地瞧着我,不理解我何以突然对“沃克叔叔”大光其火。
“你这是干什么?!你怎么能这样对沃克说话?!”妻严厉地制止我。
沃克呆望着我。
“对不起,我有些醉了。”我因自己的失礼感到羞愧,重新在沃克对面坐下。
“你没醉。”沃克低声说,从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你看吧!既然你把我想象得那么坏,你看吧!如果你刚才不对我说那样一番话,我绝不会将这样一封信给你看的。我的自尊心不允许我这样做。”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来看。
那是一封情书,是小雯的字。在沃克送给我的他们的八寸结婚彩照背后,有沃克的签名,也有她的签名。
我认出了信上确是她的字迹。笔划歪歪扭扭,紧紧巴巴的,像蜷缩在母腹中的婴儿。
满纸难看的中国字,写的尽是不知羞耻的词句。确是写给美国人的。不,一个美国人。
看完后,我半天半天不知对沃克说什么好,也找不到能够安慰他的话。
妻从我手中拿过那封信去看。看完后,愤愤地说:“沃克,离婚!你和她离婚!这样的女人,怎么还配做你的妻子?你不肯离的话,我们可就太瞧不起你了!。。”
沃克说:“不,我不能。这正是她巴不得我作出的决定。只要我一与她离婚,那个美国人就会想方设法将她带到美国去的。我就会遭到耻笑!那个美国人比我有钱,有地位!这件事会使我的父母感到难堪,也会影响到我回国后谋求职业的问题!。。”他拍了一下桌子,显得那么冲动。我和妻都同情地望着他。
一阵长久的沉默之后,沃克又低声说:“也许我不该对她讲实话。”
我问:“什么意思?”
他说:“我告诉她,也许在中国的这两年,是我以后十几年内经济情况最好的两年。因为我在中国享受的是专家待遇。虽然我获得了博士学位,但回国后得自谋职业。如果没有地方聘用我,我就会成为一个失业者。所以我劝她,为了我们今后的生活,不应要求我给她买那么多奢侈而无用的东西。在我同她进行了这样一场严肃的谈话后,她才结识了那个美国人。就是这样,我什么都如实地告诉你们了。。”
我说:“你能不能将她带来一次,让我同她谈一谈?”他说:“这我办不到。这根本不可能。虽然你是一位作家,但在她心目中毫无地位。她瞧不起你,正如你瞧不起她这一类中国姑娘一样。她对文学不感兴趣,她对一切艺术都不感兴趣。她崇拜的只是金钱。她感兴趣的只是社交、舞会、服装首饰和吃喝玩乐。。”
妻忍不住打断他的话说:“那么对她就毫无办法了么?”他又沉默了一
会,喃喃自语地说:“只有一个办法,我在中国的合同一到期,就带她立刻回瑞典。摆脱了那个美国人的纠缠,她也许会变好。。”
一九八五年的除夕,我们度过得一点也不愉快。沃克十一点之后才忧虑地告辞。
我和妻躺在床上,熄了灯,还一直在谈论他和小雯的事。
妻后悔地说:“当初我真不该反对你阻止沃克与小雯结婚。”
我什么都没说。
我在想:金钱、金钱、金钱,它使多少中国姑娘,包括少女,将自己的青春和美貌,廉价地奉献给了某些外国人啊!或者一次性的“拍卖”,或者“零售”。她们在这种交易中显得那么匆匆忙忙,那么迫不及待,仿佛“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她们简直有点“不惜血本大牺牲”。在这种交易中,她们的青春和美貌是秤砣,爱情,如果有的话,不过是秤星。为了金钱,舞蹈演员嫁给浑身铜臭的鄙俗港商。为了金钱,电影明星甘作外国佬的“厨房夫人”。也许是一百比一,出了个小雯。像外国人玩弄中国姑娘一样,玩弄了一个外国人!是一报还一报么?不过它落在我的外国朋友申·沃克头上,有欠公允,也不仁义。
小雯使我联想到了巴尔扎克笔下的“贝姨”,“搅水女人”,左拉笔下的“娜娜”。外国人在中国廉价地得到了多少,总有一天他们也将为此付出多少!就好比火药从中国传到外国,八国联军的洋枪队再利用它入侵中国一样!这是观念对观念实行的报复,生活方式对生活方式实行的报复。金钱——美貌能够兑换金钱,不妨也可视为金钱——对金钱实行的报复。小雯她以多么特殊的方式向到中国来寻花踏柳的外国人警告:小心报复!
只是我又多么为沃克悲伤!
枯干的树枝被月辉投映在窗帘上,像动脉、静脉、毛细血管。野猫在天棚乱窜,发出一阵阵令人惊悸的叫声。。整整两个月内,沃克没有再来我家。
他最后一次来时,车内放着一台二十英寸“日立”牌彩色电视机。
他告诉我,他在中国工作的合同已经期满。办事机构对他的工作很满意,希望他延长合同,他没有答应。他要回瑞典,机票已订好了,第二天。
“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一直到我离开中国,你都是我的朋友。两年多来,你们夫妻一直视我为最受欢迎的客人。每次到你家,我都体会了这一点。十年内,也许我不会再到中国来了,这辆小汽车,这台电视机,送给你们作个纪念吧!。。”他真挚地对我说。
我表示接受他的好意,却不能接受他的小汽车和电视机。
我拿出储蓄存折给他看——我的存款当时已足够买三台彩色电视机,不过有黑白的看着,不急于买。
至于小汽车,我不会开,没处存放,更弄不到汽油,它只能给我带来许多麻烦。
“我真傻,”沃克说,“明知你不会接受,可我还是。。”我说:“沃克,记住两句话,‘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轻受一文,不敢忘一粥’。这是我们更多的中国人作人的原则。我们要努力保持我们中国人的民族自尊。我们不但靠发展经济,也靠保持民族自尊,才能自立于世界各民族之林。接受了你的小汽车和电视机,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心理,将会感到永远失去了平衡。希望你能谅解我。。”
我将预先买下的一对景泰蓝花瓶送给了他。。沃克回国一个半月后,我才收到他的信。
信中说:我在中国,按照中国的观念,与小雯结婚。我在瑞典,按照瑞典的法律,已与小雯离婚。她将在瑞典居住半年以上,获得瑞典国籍后,去美国。请你不必为她的处境担忧,按照我们瑞典的离婚法,半年内我将担负她起码的生活费用。她很善于交际,周围已经开始有了一些新的朋友。她还有“本钱”。我倒有点佩服她了,一个重庆街道小工厂每月三十多元工资的保育员而能到瑞典,继而将去美国,不靠权势,不靠关系,她不是很有点了不起么?我已不再恨她。我重新评价她,认识她。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西方女性的冒险精神。
上个世纪是不少西方人到中国冒险,如今某些中国姑娘到西方冒险的世纪似乎开始了,用你们中国的话说,她算不算一个“女强人”呢?但愿她在美国交好运。。我回信说:目前的中国,政策对外开放,几乎使每一个中国人都渴望扩展自己精神的、思想的、观念的、经历的和生活的天地。更多的中国人凭的是天才、学问、知识、勤奋,在国外获得荣誉和学位,使全世界相信中国人的普遍智商一点也不比西方人低。他们是真“强人”。而小雯,不过是一个商品化了的女人。因而她的冒险精神,不过是“通货膨胀”现象。这种女人,中国有,瑞典有,美国也有。过去有,现在有,将来还有。
半年后,沃克从英国给我来信,告知他经朋友推荐,在英国某大学任教。附带一笔,小雯已获瑞典国籍,到美国去找那个美国人了。。
我就想到了《娜娜》这本书结尾的两句话:打到巴黎!打到巴黎!。。
算来她已经二十五岁了。小学文化水平,字写得很糟糕,没有任何才情,只有一张漂亮的脸,只有一具女人的身体,再从纽约“打”到巴黎,她又能混得怎样呢?作为一个将自身当成征服世界的武器的女人,她永远达不到“娜娜”那么“辉煌”的顶点。
我将沃克与她那张彩色结婚照翻了出来,一剪刀从中间剪下了她,撕碎后扔进了纸篓。
她已不再是中国人。也不再是我的外国朋友的妻子,我没来由在我的影集中保存这一“商品”的“广告”。
除了沃克,我还与几位外国人有过友好交往:三位日本人,一位美国人。三位日本人是:北京大学中文系留学生佐藤素子、外语学院留学生原田秀美、日本综研化学株式会社工程设计事业部中国室室长味方重雄。那位美国人是美国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中国研究课程主任毕克伟教授。
门户开放,身在文学艺术界,谁没几个外国朋友呢?我引以为荣引以为傲的,从来都不是我的作品。我深知它们在中国当代文学中应摆列哪一档级。我值得自傲的是,在我与外国朋友的交往中,我遵循着老祖宗们的一句古训——“不轻受一文”。我从来没有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