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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部分

梁晓声小说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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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他坐上马车扬起了鞭子,一名女知青才怯怯地低低地问:“王君生你自己什么时候走?”
  他说:“我不走。我要陪我弟一辈子。”
  只这一句话,使众知青热泪泉涌,失声恸哭。他们不分男女,一个个扑向他,都欲和他拥抱告别。
  而他一声“驾!”——鞭落马背,驱车冲开他们的包围,顶着北风寒雪返去。。
  后来,经连里几番苦口婆心地动员,他才离开北大荒。七八年间他积
   攒下了一千多元钱,他留下了五百元给连里一名他最信赖的老职工,嘱托对方每年替他为弟弟的坟拔拔草,培培土。。
  返城后他“待业”三个月,花去了一百来元钱,用三百元钱“走后门”进了酱油厂。如果他当年再多几百元钱,可能有幸被分配到一个条件好的单位。那么他的人生有机会发生另外的走向,兴许如今也混成了一位处长。但话又说口来,当年的某些好单位,十之七八如今发不全工资,在裁员。倒是当年谁都不情愿去的酱油厂,如今在全市是“蝎子巴巴毒(独)一份”,反倒成了不但确保工资,而且奖金较高的单位。。
  回忆起这往事桩桩,四十六岁的、被陌生人打折了两根肋骨、躺在被剥夺了阳光的家里养公伤的男人,眼泪不知不觉吧嗒吧嗒滴在相册上。
  他用手背抹了抹泪,目光落向自己和妻子的结婚照,那是一张六寸的半身的黑白照。那一年已经有彩照了,但价格对当年的他们来说未免太贵,他们没舍得照彩照。何况结婚对他们似乎更是一项人生任务,婚前他们相互都很坦率地承认这一点。所以也就都主张以简单节省为首条原则。
  从自己的“百日”照到和妻子的结婚照,相册中的空白是靠回忆添补上了,但是却感到了一种格外的疲惫,一种心累。难道回忆有时竟是一件比干重活儿还累的事儿么?他想不通,很困惑。他已经多年没这么投入地回忆过往事了,即使偶尔回忆,往往是片断式的。他觉得今天所进行的汹涌似潮一泻如注式的回记,使自己像被抽了几百CC 血,处于一种不可形容的软弱无力的严重虚脱般的状态。他甚至搞不大清自己的泪水是因回忆中的哪一部分而夺眶的。是因养母的死还是因弟弟的死?是因自己当年心中的苦还是因知青伙伴们当年围住自己那情不自禁的集体的一哭?是因负疚还是因感动?说不清。总之是说不清。“剪不断,理还乱。”
  结婚照后是儿子的“百日”照,他不停地翻过来看自己的“百日”照,又不停地翻过去着儿子的“百日”照,觉得“百日”的自己和“百日”的儿子,都是那么的像娃娃鱼。都有点儿古怪,有点儿可笑。古怪与可笑,合成为一种使人顿生怜悯之心的可爱。他是婴儿时营养不良,儿子也是。他的“百日”照是养母临终前交给他的。养母说养父捡到他时,照片在包他的小被里,在他的小胸脯上。那照片后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写着——“此儿生母曲秀芳,生父张德山”。他从养母手中接过照片之时,字迹尚隐约可辨,如今字迹模糊得完全看不清了。如今他早已彻底打消掉了寻找生母生父的念头。谁知他们还在不在人世呢?谁知他们如今还是不是夫妻不是夫妻的话还有没有联系了妮?他们会高兴忽然有一个四十六岁的活得没什么奔头而且活得疲惫极了的大儿子出现在面前么?如果他活得挺富裕,他倒愿意不计被弃之嫌让他们沾沾自己的光;如果他们活得挺富裕,而且有遗产可继承,他也幻想能沾沾他们的光。谁叫他们是自己的生母生父呢?可。。若他们不但活在世上。而且是一对儿无依无靠穷困不堪的可怜老人呢?。。自己的妻子又“下岗”了,失业了。。自己还有能力赡养一对儿老人么?四十六岁的他常觉得自己早已活够了,疲惫得快撑不住了。好比一匹被主人以前使役得太辛苦的半老不老的马。。
  他感到自己如今仅能勉勉强强尽一份责任一份义务了,那就是对儿子的责任和义务。再稍加一点点责任或义务,他就将被压垮了。
  由儿子的“百日”照,自然便联想到了儿子的出生。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个深秋的雨夜——妻子捅醒他,呻吟不止他说:“快去医院,我要生了!”
   他立刻坐起,瞧看妻子高隆的大肚子,半信半疑,心中没有主见地问:“你有把握么?我去医院打听过,医院床位紧张,送早了的孕妇是不收的。”
  那年头老婆生孩子也要托关系走后门儿,没关系没后门儿,就只能靠孕妇自己准确地掌握时间了。一般是提前三天才有入院资格,若想提前四五天,就得凭后门关系了。而身为丈夫的他,没有任何医院方面直接或间接的关系和后门,他做决定的前提只能是妻子的自我感觉。在三天和四五天之间自我感觉掌握得准确无误,对于一名孕妇,尤其一名初产的孕妇,其要求不亚于雇主对钟点家务女工的要求。生孩子和死人是不一样的。一个人说“我不行了。我要死了!”那往往是真的不行了,真的马上就要死了。而一名孕妇说:“我要生了!”则也许完全是某种临产的假象,是对他人的误导。所以身为丈夫的他表现得冷静镇定,临危不惧,临事不乱!
  妻子却流出了眼泪,骂他:“王君生你王八蛋!你不拿我们娘俩儿的安危当一回事儿是不是!要是我们娘俩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一辈子没完!哎哟!哎哟天呀,我怎么摊上这么个肉头大夫啊!”
  于是他确信妻子是要生了,哪里还敢迟疑,慌慌地穿衣下床,也顾不得找把伞撑着,冒雨奔出家门到马路上去拦车。那年头没如今这么多出租车,何况又是深秋的雨夜,马路上死寂沉沉,盼了半天,连一束车灯都没望见。他想别死心眼儿干等了呀!就回到家里动员妻子坐他的自行车去医院。妻子不敢同意,说万一从车上摔下来,摔流产了怎么办?怀胎十月,那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他一听,觉得妻字的顾虑也有道理,可一时又想不出更妥善的去法儿,急得团团转,妻子提醒他,说曾见过一辆平板车在车棚里,就是不知谁家的。他两眼顿时一亮,找到一把老虎钳第二次冲出家门。那平板车果然仍在车棚,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锁着。费九牛二虎之力,弄伤了子,才将车锁钳断。按按双轮,瘪的,一点儿气也没有。半夜三更的,没处找气筒打气,也顾不得打气。先回家去抱了褥子铺在乎板车上,再进楼去抱了一趟被子。最后才一手撑着伞,一手搀着妻子离开家,小心翼翼地下楼梯,缓缓慢慢地走到车栅里。将妻子扶上车坐好,用被手围严了,雨伞交在妻手里撑着了,这才推出车棚,骑上便蹬。轮胎没气的破旧平板车,哪里快得了呢?每蹬一下,各处都发出紧滞缺油的刺耳的响声。而妻子却不停地在背后催促:“快,快!你劲儿都哪去了呀?蹬快点儿不行啊!想让我把孩子生在平板车上呀!。。”
  终于是气喘吁吁到了医院,汗水和着雨水从头流到脚。办理过了一道道必不可少的手续,才算将妻子送进妇科夜诊室。
  片刻后,不待他喘息平定,值班大夫走出司空见惯地对他说:“来早了,回去吧!”
  他一愣,拦住大夫结结巴巴地问:“那。。那。。我们究竟该过几天再来啊?”
  大夫白了他一眼,待答不理地说:“又不是我怀孕,我怎么能说那么准?我只能告诉你来早了。来早了就没床位,没床位你们就得回去。明白不?”
  他可怜兮兮地哀求:“医生,想想办法,替我们想想办法吧!您看深更半夜的,又下着雨一我们家离医院挺远,已经来了。。”
  医生又白了他一眼,爱莫能助地说:“我能替你们想出什么办法?确实没床位,我又变不出一张床位来。”
  这时妻子双手捧着大肚子,慢腾腾地,一小步一小步地也走出了夜诊
   室。她显然不忍见他那种可怜兮兮的模样,挺有志气地说:“得啦,求也没
  用,那咱们就回家!”他瞧瞧妻子,瞧瞧医生,恼火得要命,却又不知自己有理由生谁的气。回到家里,被子褥子全湿透了,觉也睡不成了。妻子流着泪嘟哝:“你要生气,就生我的气吧.都怨我心里没底。。”落汤鸡似的他,阴沉着脸,默默地瞪着妻子。瞪着蹬着,气消了,心
  中涌了一股对妻子的大的怜悯,又由大的怜悯变成温柔的爱意。他双手捧住她脸,亲了她的额头一下说:“咱俩谁跟谁?两口子嘛,别说怨不怨的话,谁叫咱们是小老百姓呢?小老百姓就得经受如此这般的些个小磨难嘛!”
  第二天,他感冒了,发起三十九度多的高烧,却丝毫也不敢显出发高烧的样子,强撑着照顾妻子。
  平板车的车主发现车锁被弄坏,在楼外大骂。他急忙跑到楼外,向人家解释,向人家道歉。并请求人家答应自己以后再用两次,保证赔人家新车锁。幸而对方是个嘴恶心软之人.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满口答应。。
  妻子吸取了一次教训,似乎变得能够正确对待自己了,不再呻吟了,不再说“我要生了!”不再制造“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虚惊了。当他试探地问她自我感觉时,她总是含糊地简短地回答:“还行。”
  而他则默默地细细地咀嚼“还行”两个字,陷入困惑,不知该作何理解。第三天早上,他见妻子紧咬下唇,紧握双拳,满脸是汗,看去十分痛
  苦。他湍惴不安地又问:“现在感觉怎样了?”妻子答:“还。。还。。还。。”分明的,连“行”字都痛苦得说不出口了。这一次轮到他觉得刻不容缓十万火急了。当即作出英明果断的决定,
  又用那辆平板车将妻子送到医院。。另一位医生检查过后,训他:“你是怎么做丈夫的?都快破羊水了!这多危险!立刻去办理入院手续!”
  当儿子上小学一年级后,有天吃罢晚饭,儿子在玩智力拼图时,他望着儿子沉思了许久,以一种充满慈父柔情的口吻说:“儿子啊,先把拼图收起来。”
  儿子头也不抬地回答:“不嘛,我才开始玩。”“收走来!”他口吻严厉了。儿子一挥手将拼图扫得到处都是,噘起嘴,身子朝他一背。“转过身来!”儿子不情愿地向他转过了身。正在厨房刷碗的妻子,探头冲他嚷:“你抽疯啊!闲着没事,扫孩子的
  玩兴干嘛?”
  他说:“你别管,我要和咱们儿子严肃地谈一谈。”——接着,郑重其事地对儿子说:“儿子,你现在已经是小学生了,到该懂事的年龄了。你要知道,你的出生,对爸爸妈妈都是不容易的。。”
  于是,就娓娓他讲起了儿子出生的波折,讲起了儿子出生后,夫妻二人为抚育儿子成长付出的种种辛劳和遇到的种种烦愁。讲到动情处,自己眼
   眶先湿了。妻子不知何时也坐一旁听,陪着抹泪。儿子垂头,双手背身后,似乎听得很认真。
  终于讲完,又以先前那一种充满慈父柔情的口吻问:“儿子,听了这些,你心里有感想么?”
  儿子说:“有。”
  夫妻对视一眼,妻子眼中一亮,都倍觉欣慰地微笑。
  妻子迫不及待地替他追问儿子:“快告诉爸爸妈妈,你心里有什么感想?”——并做出了准备随时搂抱住儿子大肆亲吻的架式。
  不料儿子说:“有的小朋友在妈妈肚子里就天天坐小汽车了,没想到你们一辆平板车瞎对付我!”
  妻子眼中的耀亮顿时熄灭。
  他皱着眉问:“还有别的感想么?”
  儿子说:“要是你们觉得委屈,以后千万别再生了,就我一个得了!”
  说得两口子互瞪着,一时都哑口无言。
  他瞧出儿子的双手并未老老实实背在身后,伸长脖子俯向儿子身后一看,见儿子的双手居然还在背着鼓捣拼图。身世教育彻底破产,他这一气非同小可,扬起巴掌就想扇儿子,而妻子却及时将儿子搂在怀里保护住了。
  妻子警告:“你敢打儿子,”
  儿子从妈怀里拱出头抗议:“是你非逼着我说想法的!”
  儿子反而委屈得眼泪汪汪了。
  儿子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学校的老师说:“没发现你们儿子有什么别的特长,但听力奇好是真的。全班都在读课文,他能听到有只越冬的蚊子在哪儿嗡嗡,站起来东张西望,还果然被他发现了。这要好好培养培养,将来说不定是块当指挥家的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从此夫妻二人专执一念,做梦都梦见以后的儿子成了大指挥家。
  为了使梦想实现,夫妻二人不惜动用口挪肚攒下来的一点点有限的积蓄,四处求人、送礼,搭上些七拐八绕的关系,带着儿子厚着脸面登门央求拜师学艺。可事实证明,儿子的那双耳朵,不过是一双一般孩子的耳朵。并且终于经几位本市音乐人士的说服而接受了一个道理——仅仅靠听力好是当不成指挥家的,还须有其他方面的音乐天赋。那些天赋儿子一概没有。。
  儿子小学四年级时,他们发现儿子具有绘画的天才。的确,儿子迷上了照着卡通画册临摹卡通人物。实事求是地说,也的确临摹得很像。这一发现又曾使他们激动万分。他们尽量压抑着惊喜,不露声色地给儿子买彩色笔,炭铅笔和正规的图画纸。好比两位伯乐,共同发现了一匹小千里马驹子,耐心地期待它成长得更健美一些再予以训练和调教。在儿子的假期,轮番陪儿子去各类少年美术班。可是进了少年美术班,儿子对绘画的兴趣却一扫而光了,并且滋生了自卑心理。因为绘画天才曾是儿子在同学中唯一的得意,这唯一的得意被美术班里许多同龄的,甚至年龄比儿子小好几岁的孩子比没了,比得平庸无奇了。后来,他们又都知道,各自的同事们的孩子,也都很迷过临摹卡通人物,也都能临摹得很像。。
  儿子小学五年级时,在班级新年联欢会上表演自编的“小品”——《被爸爸罚站的孩子》,获得了一个文具盒,文具盒所代表的是一等奖。一等奖哇!他们望子成龙的心又死灰复燃了。常在家里鼓励甚至命令儿子摹仿葛优、
   陈佩斯、赵本山、香港头牌搞笑影星周星驰。他们不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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