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作者:斯仁_2-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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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胡李那时其实并没有昏过去,他本来已经抱定一死的决心,待到掌柜的忽然横插一杠子把他截下来,他忽然又觉出了生之重要,“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一定要活下去,活到我能把邓财主给杀掉那一天”,但是他弄不清楚掌柜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虽然他才只十五六岁,生活之艰难,世道之险恶他却是见的多了,他怕掌柜的也没安好心,于是只得装作晕了过去,暗地里却盘算怎样才能脱身。谁料想掌柜的在帐篷里埋头沉思了一段后,竟然三下五除二把他结结实实绑在床上了。胡胡李有苦难言,又不敢轻举妄动、只好耐住心里的焦虑在掌柜的面前演戏。还好,掌柜的没守他一个晚上,在床下摸索了一番就吹灭灯出去了,又等了一会儿,胡胡李确信掌柜的是出了远门。便憋足吃奶的劲挣扎。一则掌柜的绳捆得紧,二则胡胡李确实身子骨太虚,没有力气,挣了半天挣得浑身烙烙铁一般地疼,绳子反倒像是越来越紧了。这下胡胡李可庙里长草——慌了神了,一天水米没有粘牙,腹内空空如也,再加上这么一急,胡胡李就真的晕过去了。
太阳又升到房屋顶上时,面摊仍然没有开张,几个拾粪老头又陆陆续续聚到了十字路口,杂货店的老板伸着懒腰在门口站了站,没有看到有要来顾客的迹象,于是接连打了两个哈欠,揉了揉眼,“哐噹”一声又把门板合上了。拾粪老头看着几个店老板把这套动作一一演练了一遍。没地方可去,看街角里有片空地还算干净,便挪了挪腿凑到那儿去了。老头呆在一块除了云山雾罩地侃,好像也没有别的事干,几个人一人抽出根烟袋锅过了把瘾,舒舒服服地半倚在墙上,对着太阳把眼睛一眯,话题自然就来了。
“哎!老赵,听人说洋鬼子又打起来了。又占了几个地方,皇上在北京大发龙威,那个林……林……”
“李大哥,你说的是林……林……”敢情这位也不知道,拿烟袋锅敲了半天脑袋也没敲出个所以然来。掌柜的这时候忽然从帐篷里走了过来,眼圈还有些发红,明显是晚上没睡好的模样。他抬头看了看天色,便向这堆人里走来。但是满脸的笑,但笑容却分明有些僵硬而且苦涩了。
老赵和李大哥的问题在这堆平常大都只聊东家长西家短、那儿打雷劈死一只猪精、那儿那家的媳妇头胎生了条长虫之类的。眼下这个问题在人群中具备绝对的难度,几个老头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却都说不上林什么来。
掌柜的走到近旁找了块儿地方一屁股坐下,盘起腿,和尚打坐似地,也是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发了话:
“诸位老伯刚才说的是不是任过湖广总督的林则徐林大人,那可是个出名的青天大老爷……”
掌柜的话还是半截留在肚里,就被作恍然大悟状的老赵打断了,老赵像是一跤跌倒捡了个大元宝,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瞳孔放着异样的光彩,那神情整个是彻头彻尾年轻了十岁:
“对对对,是林则徐林大人,看我这记性,昨晚上还听隔壁刘大哥家二小子唠叨呢!”
老赵说到这忽然压低了音调,脸上也瞬间变得一片肃穆,并且慢吞吞地向周围的人瞥了几眼。大约老头们对这副表情早已见怪不怪了,谁也没有急不可耐地催促他赶快往下说。掌柜的不知道林大人出了什么事,嘴张了几张总觉得把老人从他沉浸其中的那个境界唤回来不太妥当,正犹犹豫豫的当口,老赵的话匣子就又打开了:
“隔壁刘大哥他二小子昨天晌午头才刚回来,他可是个有路子的,场面上的事说起来一串串的,总也倒不完。他家在城里大小衙门都有熟人。据他说连皇宫里的老公头他都得打个招呼说两句话才肯走呢。他说这事连京城里都有很多人还蒙在鼓里,只有五品以上大员才知道的。林大人被发配到新疆去了。”
老赵说到此处又卡了壳,但这次好像并不是忘掉了什么,而是像说书的说到要紧处,大家心都吊在嗓子眼,手心里捏着满把汗时,说书的忽然来了一句,“列位看官,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那是为卖个关子,博个彩头,你看他老赵这会儿,又从腰里把烟袋锅拿出来了,在鞋帮上悠闲自得地磕着烟灰,两只眼睛也不看众人,那个专注,像是小孩子吃奶时盯着妈妈的脸看一样。
几个老头有些控制不住,这种小道消息、独家新闻可是他们显示生活阅历、见多识广的最佳手段,拿这些事回到街头巷尾去聊他娘的半天,管保听的人比听说书的还要多。老头们已经按捺不住脾气,一连声的咳嗽起来。老赵见大家憋得够了劲,就又书归正传,慢声细语地接下去了:
“刘大哥他家二小子是听皇宫里的老公头说的,说洋鬼子那个厉害,可真是刀枪不入,洋鬼子长得也都跟妖怪似的,满头的红头发都卷曲着,冲锋陷阵的时候满口念着叽里咕噜,跟咒语似的,不要命的往上冲呀!咱们的兵都挡不住,最后洋鬼子们就呜里哇啦地冲到长江口去了,那才叫吓人呢!大船小船半大不小的船江面上黑压压的,日头都看不见了,刘大哥他家二小子说,一见这场面,咱们的兵有的当时就尿了裤裆。一个姓牛的大官据说当时正让小丫环捶腿,一听见轰隆轰隆的枪炮响,立马就口吐白沫晕过去了,一群下人忙活了半天才把他弄醒,弄醒后连东西都顾不得收拾,撒丫子就跑了。”
“他娘的,这些只晓得吃喝玩乐的家伙,平时吹得比牛皮都大,一到正事上来就全像霜打的茄子了。照这样下去,大清朝的天下恐怕难保呀!”李大哥适时插了两句,一群人便不再有话,只听见抽烟时咂巴嘴的声音。
掌柜的心里可翻腾起来了。胡胡李那边的事还纠缠个不清,几个老头就又捅了个伤疤给他,掌柜的也无心再往下听,怏怏地回了帐篷,关了门倒头便睡。
胡胡李在昏迷中只觉得仿佛置身在一片乌黑却又虚无飘缈的云朵上,俯身往下看看地上枯黄枯黄的像久病的人脸,走动的人群也只有蚂蚁一般大小,子牙河像一条懒婆娘的裹脚布,黑乎乎的而且弯弯曲曲,他想跑,腿却怎么也抬不动,耳边风声呼呼地响,离地面越来越近了,胡胡李想大声叫喊救命却又叫不出来,地上在他掉下去的瞬间变得浓烟滚滚,像夏后烧着的麦秸垛,却不烫脚,胡胡李仍是觉得脚没有踏到实处,拼尽全力往下一探腿,“呼隆”一声就掉到一个地窖里去了,地窖里扭曲盘结着成千上万条五彩斑斓的大蛇,都吐着血红的信子,嘴里淌着涎水,无数只阴险毒辣而且冷冰冰的小眼睛都望着他,他的脚底上滑溜溜的,浑身上下吓得连汗都下来了。……”
胡胡李大叫一声醒了过来,眼睛怎么也睁不开,眼前好像有无数条金光灿烂的蛇游来游去。抬抬手臂,弹弹腿,没被什么绑缚。被打伤的地方又钻心地疼了起来,胡胡李禁不住“哎呦”出声。
“小李子,别乱动弹,你先躺着歇会儿。你已经昏晕一天一夜了。”一个慈祥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胡胡李直觉认为这个人应该是平时和自己挺亲近的,急切中却又想不起是谁,想动又动弹不了,只得老老实实躺着不再挣扎。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轻轻地在耳边响起:“小李子,你没事了,邓财主大发善心,不再追究,还给你送了些补品过来呢,你就安心静养吧!”
胡胡李万料不到邓财主忽然生了菩萨心肠,一高兴,禁不住又折腾了两下,扯动伤处,又昏过去了。
胡胡李再次醒过来时屋里已点上了洋油灯,火苗一跳一跳的,他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散着霉味的破被子,昏黄的油灯旁边一个老者慈眉善目地看着他,那眼光像母亲看着活蹦乱跳的婴儿。
胡胡李一看见这个老者就惊叫出声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纳头便拜:“四叔!”
老者忙不迭地站起来,把胡胡李按倒在床上,抚摸着胡胡李的背脊,口里连说:“苦命的孩子!苦命的孩子!”
原来这老者就是拾粪老头那天闲聊时提到的胡胡李那个未出五服的叔叔。说起来话长。原来胡胡李祖籍是浙江杭州。到第十三代先人李滋的时候,因为出外作官,举家迁往山东。
这李滋也合该倒霉,飞黄腾达没多久,就牵连进当时的一件大案子里掉了脑袋,李家一门老少无以谋生,东躲西藏最后流落到山东省青州府齐河县石门高庄。在这儿呆了没多久,根还没稳,明朝永乐年间,青州就被战火波及了,老百姓背井离乡,四散逃命,李家先人也逃难逃了出去,河间府大城县在元未明初连年战争中,生灵涂炭,遍遭横祸。朱元璋一死,清难兵和建文帝又热火朝天地打了几年,大城县更是十室九空,李家先人流落到大城县时,便打定主意在这儿安家落户了,当时大城县是遍地饿殍,荆棘丛生。举目四望只有乌鸦不停地盘旋,不见有半点人烟。李家先人披荆斩棘,日夜操劳,总算自食其力,顾着了温饱。保存了李家一脉香火。谁知这子牙河却不那么老实,隔三差五总要发一次水,毁堤埋田,冲塌房屋、残害生灵。李家又舍不得离开这片“世外桃源”。就那么一直发着水,李家的人也一直繁衍生息着,子牙河的洪流里不知埋葬了多少个李家的先民,李家的人丁故而总兴旺不起来。到胡胡李小时候那次大水发过以后,曾经人丁兴旺过的李家就只剩胡胡李一人和他那个四叔老两口了。
胡胡李这个四叔平时为人持重,辛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积蓄了一点家产,手里还有两亩薄地,好歹在李贾村能算个小康之户。胡胡李父母双亡之后,这个四叔也夜不能寐地考虑了很久,终究还是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胡胡李接到自己家抚养。
不过平日里时常小打小闹地接济胡胡李,一下也是真的,胡胡李就剩这么一个沾点血缘的亲人,见到这个四叔也是恭恭敬敬,感激不尽。
四叔把胡胡李摁倒床上之后,看到胡胡李满头满脸疼出来的虚汗,想起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禁不住悲从中来,眼角里老泪“扑嗒扑嗒”地就滴下来了。
胡胡李一看把老人家给逗哭了,急得不知怎么办好了。干耗在床上眨巴着眼睛,嘴角一劲地蠕动就是没话。那眼睛眨巴着泪珠就断线的珠子似地下来了。
一老一小相对垂泪有那么一袋烟的工夫,四叔终于清了清嗓子发了话:
“小李子,你怎么跟摆面摊的王掌柜走到一处了?”
胡胡李也是憋了一肚子话想问,正不知从何问起好,一听这话登时明白了。
“四叔,是您老人家把我从那个什么掌柜的帐篷里救回来的?”
四叔点了点花白的头颅,长叹了一口气:“一言难尽啊!”
原来胡胡李那天是中午走的,害怕村上的穷乡亲们破费,便谁也没有通知,悄悄地打了包裹,整好东西,把土地庙打扫了一遍,最后对着父母坟头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沿着村后不常走的那条杂草掩没的小路拐到离村子远一些的大路上,再不回头,一径走了。坏了事的是邓财主家的一个长工,有事进城,折回来时刚好看到胡胡李满面风尘地赶路,他不知道邓财主会下手那么毒辣,回去后就当做闲话给邓财主的几个狗腿子说,狗腿子们给邓财主添油加醋地那么一形容,说胡胡李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破口大骂邓财主丧尽天良鱼肉乡民必定不得好死。邓财主一听这还了得,蛤蟆臭虾都敢太岁头上动土。便吩咐李三等人火速赶去捉拿胡胡李回来,若是不愿意回来就往死里打他,一应责任及善后均由邓财主一力承担。邓家的几个人吆五喝六地赶出去,惊动了村上的一帮老太太。老太太们虽然老眼昏花,耳朵半聋着,还是搞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几个人慌里慌张地互相搀扶着赶到破庙里一看,胡胡李果真已经走了,老太太回头时碰见了掌柜的。所以掌柜的才慢了那么多。四叔那天也是有事,回来后已是后晌了,听四婶那么一唠叨,一颗心就吊到嗓子眼去了。收拾了收拾东西也沿着大路追了上去。
四叔没头苍蝇一样在大路上风风火火走了老远,还是没见着胡胡李的踪影,向路上人打听也都说没见着,其实四叔这时已是赶到胡胡李前头去了,胡胡李怎会知道邓财主派了人正追他,一路上东瞅西望。游山玩水似地放慢了步子走。毕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胡胡李虽然六七岁时就死了爹娘,日子难过一些,到底大城县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子牙河里的水尽管浑浊腐臭,但他这时想的却是小时候和一群玩伴儿在河边撒尿堆小泥人玩的事,有一个小伙伴一不留神栽到水里,子牙河的水那时候还浅,余下的几个七手八脚鸭子一样跳了下去,人倒是都上来了,每个人也都是浑身上下精湿,怕回家挨爹娘的巴掌,几个小家伙头碰头一商量,找了块向阳的地儿全仰面朝天躺下了,美美地晒了很久太阳,回家后还因为一个小家伙扯谎没扯圆差点没有挨一顿饱打。胡胡李沿着岸一面走一面浮想联翩,正午时分,秋日的太阳还有些暖意。胡胡李一会禁不住笑出声来;一会又捏紧拳头皱着眉头怒火万丈:一会不小心绊住一块石头打个踉跄;一会又没有防备一头碰在树上疼得呲牙咧嘴。
路上仍然没有太多人,这宁静得稍有点萧索的气氛给胡胡李回忆往事提供了足够的条件,胡胡李神游畅快一番之后,眼圈不由自主又红了,说实话,他是真舍不得走,舍不得从闭着眼只用鼻子就能闻到熟悉气息的热土上走出去,舍不得那些柱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挪着小脚挪到他的破庙里,放下几个馒头什么的吃的东西眼里满含着老泪的婆婆奶奶,舍不得那两堆杂草丛生,蛇鼠出没的黄土下长眠的爹娘,那可是他们两个老人家含辛茹苦一辈子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点印像了。他真的舍不得。看看四周,一草一木,一块碎石,都是那么的熟悉,路边村里几家屋顶上冒着袅袅炊烟,已经端着饭碗的农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