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英 作者:斯仁_2-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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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人,知道老哥的苦处,我这两天就要回去,面摊从此就交给你了。”胡胡李大惊失色,嘴张了几张,目瞪口呆,眼泪止不住地流,话却仍是说不上,掌柜的不再多说,叹息了一声,仍是瞪着双眼,也不知想些什么。
胡胡李知道王掌柜一旦决定很难更改,也就不刻意挽留。
又过了两天,王掌柜早上起来就对胡胡李说:“李兄弟,我该走了,咱们兄弟相交一场,为兄没有什么东西送你,防身的技艺你也学得差不多了,日后能否发达,就看你自己了,好自为之吧!”胡胡李早已准备好了一些路上必须带的东西,给王掌柜整理成一个包裹,两人都是无话,默默地带了门出去,胡胡李依依不舍地一直送了有七八里地,王掌柜百般推辞,胡胡李方才停下脚步,低头沉思,再抬起头时已泪如泉涌:
“王大哥,你去意已决,小弟不敢久留,怕误了兄长大事,此一去,如若私事已了,则请王大哥抽些闲暇,找小弟一叙离别之情。”
王掌柜眼内也是泪光点点,只叫着:“好兄弟,好兄弟”,再无其他的话。
两个人站了许久,王掌柜一横心,转身离去,不复回头,胡胡李痴痴地看着他的影子被绿树遮掩,大脑里一片空白。
胡胡李送走王掌柜,回到帐篷里倒头便睡,到晚上起来煮了些面条,将就着弄了个半饱,又呆坐了一会儿,泪水止不住从脸上往下淌。灯火明灭中,王大哥的音容笑貌一直在他眼前浮动,回头看了几次黑洞洞的门窗,仿佛觉得王大哥就在门外,随时都会推门进来,胡胡李做梦似的发了半天怔,倒下又睡了。
胡胡李醒来时候日头已经晒着屁股了,昨晚上没吃太多的饭,这会儿饿得肚里咕咕叫,没了王大哥,胡胡李像是少了主心骨,干什么都提不起精神,把面摊摆上恹恹地坐了有半个时辰,估计老客户差不多来完了,胡胡李便又闩了门,褡裢里装了几串散钱,往县城逛去了。
三四月份的天气温暖人,太阳当头照着,到处是郁郁青青,鸟语花香。胡胡李信步在大街上走了一圈,又沿老路折回来,拐到县衙门口时,忽然看到县衙门口围了很大一群人,成扇面摆开在衙门口的石狮子后面,石狮子上爬着几个光腚小孩,穿着号衣的衙役挺着长矛耀武扬威地怒声喝斥着,但是没有人听他们的,大家照旧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往前挤。
胡胡李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最近几年国家出了大问题,连县衙里的青天大老爷也很少坐着轿子在街上露面,即便冷不丁出来一回两回的也没有胡胡李小时候看见的威风,几个人抬着青布软骄灰溜溜地走,没有鸣锣开道的,也没有随行跟班的,像是县太爷患了伤风,要捂得严实实地往大夫那儿抬。
据说这种情形是县太爷要上府里公干,今儿的情形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胡胡李感到很是奇怪,奇怪这年头县衙门口还能有这么多看热闹的,看来这些年怪事还不少。胡胡李挤到前面,找到一个常在面摊吃面的熟人,打了个招呼正待发问,那人却像看见魔鬼一样,慌里慌张地走开了。胡胡李心里更是疑惑,又接连问了几个人,几个人都像惊弓之鸟,甚至有几个认识胡胡李的,正杂在人堆里,转瞬也都跑得没了影了,胡胡李低头将自己打量了一番,没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外,急切中又想不出原因,走又不想走,于是也随了人流挤在县衙门口等待。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衙门里出来维持秩序的人也越来越多,胡胡李在人堆里像一叶随波逐流的舟,一会被挤到这块,一会又被抛向那边。人群里显然有些人道听途说得知了点小道消息。胡胡李聚精会神听了好久,才听出来据说县里要杀人,至于杀什么人,因为什么原因连说的人都不知道。胡胡李他小时候曾看过两次杀人,那时年龄还小,骑在爸爸的脖子上隔着人缝看见一个人被绳索绑的像个粽子,在地上由几个拿长矛的兵拖着走,绑着的人像是没少挨打,身上血迹斑斑点点,耷拉看头一拖到一处地方,人们在四周围成挺大的圆圈,圆圈最里边的人努力地往圈外退,却退不出去,神色是既惊恐又高兴,像是小孩子看一条死了的蛇。圈于中间早已有两个人等着,都抱着明晃晃的大刀,兵们把绑着的人交到拿刀的人手里,便散到圈子四周维持秩序。人群本来很热闹,瞬间平静下来,然后又是一阵更大的热闹,高声咒骂的,吹胡子瞪眼的,拿碎土块烂砖头往圆圈中间砸的都有,有几块砖头甚至砸到了拿刀的人,拿刀的人并不理会,把绑着的人按跪在地上,踹了几脚并且大声喝斥,好像是要绑着的人伸长脑袋让他砍。人圈虽然被兵们喝斥着仍是越挤越小,都快和圈中间的三个人挤到一块了。拿刀的忽然把刀头朝下虚砍一刀,似乎在掂量刀的份量,人群立刻像炸了窝的山蚂蜂一样向外冲,很快又合围,一个穿号衣的人适时挤进人堆,拿一个大海碗倒满酒递给一个拿刀的,拿刀的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几口喝干,然后把刀高高举起,晃过一片银光之后,一颗人脑袋“扑通”掉在地上,骨碌骨碌滚了好远,血从没头的脖腔里喷涌而出,胡胡李当时看到此处闭了眼催父亲快走,直到走出好远还不敢回头看。回家后有好几天吃不下饭,一闭眼就是喷着鲜血的脖颈。此刻忆及胡胡李已全然忘却了儿时的心情。许多年来的江湖流浪,人海飘浮使他明白了很多东西,和王大哥相处的一段时间又使他明白了很多大道理,王大哥说这年头人妖不分,忠奸难辨、官府只是有钱人和大户的官府,老百姓只有含冤受屈的份儿。胡胡李细想一下也是,平日里穿街走巷时,常听人说起谁谁家的老几给抓到县大狱里去了,家里没钱打不起官司,只得任人冤屈。而据一个县大狱的狱卒说,近几年县里杀人,县太爷是大权在握,两方诉案,谁家送的礼少,县太爷一怒,监斩令一抽,严刑逼迫之下让犯人一画押,推出去就砍了,上级万一查及,三言两语就搪塞过去了。况且大多数情况上级是无暇查的,因为上级也有很多事。胡胡李从知道这些后便开始对那些以前他深恶痛绝的死刑犯产生了同情,他不忍又看有哪家的父亲或儿子被砍头的血腥场面,他甚至于想到不知哪一家此刻正紧闭着家门在屋里呼天抢地地哭,他想挤出去,却没那么大力气,后面的人都憋足了劲一往无前地往前冲,他一个人是抵不住这么多人的。
胡胡李正在人堆里左支右绌招架来自四面八方的冲击,县衙的朱漆大门忽然间开了,几个小时候看到的兵架着一个人犯吆喝着冲了出来,人群更加沸反盈天,胡胡李百忙中抽空瞄了一眼,人犯仍旧浑身上下血痕宛然,显然没逮住太久,连罪衣罪裤都没来得及换,只在身上加了脚镣手铐。胡胡李一看那身衣服眼都直了,头脑轰地一声像是要炸开,热血聚在脑门开锅一般沸腾,烧昏了他的神经,那个人犯的衣服虽然已被皮鞭抽得破破烂烂,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王大哥临走时穿的衣服。胡胡李一颗心吊在嗓子眼痒痒的,随时要蹦出来的样子,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再看,人犯已被架到早已准备好的囚车上,满头散乱的长发被一个兵揪到脑后,人犯的那张脸几乎已不能称作脸,而应该称作血葫芦,只有两只眼睛倔强地睁大着。胡胡李赶快捂住了眼,千真万确,一点不假,今天要问斩的人犯正是他昨天刚刚送走的王大哥。
胡胡李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看热闹的人一窝蜂似地跟着囚车跑着,人欢马叫,县衙门口只剩他一个孤零零地站着。他想命令自己赶上去,再见王大哥一面。
可两腿怎么也不听使唤。胡胡李怎么也不相信王大哥将被押赴刑场开刀问斩,打死他他都不会相信,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王大哥绝对不是坏人,他不住在心里告诉自己,但王大哥午时三刻就要人头落地了。胡胡李一想到午时三刻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两腿也有劲了,拔腿就跑。
已经晚了,胡胡李跑到大城县经常杀人的西大街街口时,人群已全都散去,王大哥伏尸在地,血流了一大片。一只闻到血腥味的野狗正俯在王大哥的尸身旁边嗅。几个胆子大的店伙计远远地站着,不知嘴里咕哝什么。
胡胡李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顾不得王大哥满身的血腥,伏身抱住王大哥的血尸,放声大哭。哭足哭够了,胡胡李抹去眼泪,把王大哥的脑袋和无头尸体合到一处,红着眼睛向附近的店伙买了针线。细细地缝合了王大哥脖子上的伤口,又叫了辆马车,把王大哥的尸体驮回帐篷,又抚尸痛哭了一回,一来二去就忘了饥饿。昏昏沉沉中不知怎地就睡过去了。
胡胡李这一觉睡的时间倒不怎么长,似乎刚在梦中忽忽悠悠地升上半空,就被四叔叫醒了。毫无疑问,四叔是听到王掌柜丧命的消息后专程赶来的,胡胡李自从搬到王掌柜这儿以后,除了隔三差五买点东西回去看看四叔四婶以外,基本上都呆在王掌柜的帐篷里,这次要算起来,恐怕该有十来天没回过李贾村了。四叔显然是急匆匆地赶了不少路,把胡胡李叫醒后便坐在一边喘息,倒是胡胡李看清是四叔后,鼻子一酸,泪又下来了。也难怪,胡胡李就是再硬的秉性,也就只十六七岁呀!仅仅那么一夜的工夫,生离死别的滋味就突如其来降临到他身上了。
四叔不让胡胡李张口说话,他自己也不吭声,两个相对无言坐着,王掌柜的尸体就摆在两人面前的门板上,身上虽然已被胡胡李擦净,仍是有些吓人,用线缝合的脖子被血浸成了参差不齐的红环,王掌柜的两眼微睁,胡胡李在路上给他拂了好几次,合上就又睁开。胡胡李总不成找根线把王大哥的眼皮也给缝上,只好就此作罢,这情况四叔却不知道,站起来就往王掌柜尸体旁走,胡胡李本来不言不动,泪水挂在脸颊上,痴呆了一样,这时急忙站了起来,拉住四叔的胳膊,幽幽地说:“四叔,王大哥他有什么心事未了,所以死不瞑目。”
四叔又折回来坐下,两手捧着头,从指缝里漏出一声叹息:
“唉!这世道,好人不长寿,坏人祸千年哪!”胡胡李陡地灵机一动,觉得四叔的话应该有所指示,于是试探着问了一句:
“四叔,你在家没听到什么风声吗?王大哥是被什么人出卖给县衙门的?”
四叔老脸上掠过一丝苦涩,沉思良久方说:
“小李子,这些事咱们知不知道又管什么用,王大哥替你操了不少心,他走了就让他先走。死人总不能拖累活人啊!你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且不说你早死的爹娘,你王大哥那里我这把老骨头怎么交差啊!”
胡胡李机械地点头,眼睛却眨也不眨地盯着四叔蠕动的嘴唇,他知道开场白以后的下文就是他想要知道的东西。
四叔却不放心,嘴张了几张也没有正文,胡胡李知道这时候越是着急四叔肯定越不给他说,于是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道:“四叔,你要不知道就别为难了。反正凭咱们的能耐,知道是谁也没什么用。”
四叔果然上了当:
“小李子,你能想到这份上就好了,四叔不是不愿告诉你,实在是四叔害怕……,唉!咱们李家就剩你一棵独苗了,你能这么想就好办了。”
四叔咽了口唾沫,又看了看胡胡李的脸色,没什么异状,便接着往下讲:
“我是临近中午才知道王掌柜没了的确信的,你四婶这两天害了病,我跑到城南刘庄去抓药,回来时听路人闲谈,说城西关今儿个又处决了一个犯人,是城里那个小面摊的王掌柜。我一听当时就傻了,顾不得打听别的,一口气跑回了家,关上门喘了半天气,你四婶躺在床上说:邓财主门里的董大姐过来串门,说邓财主把城里面摊的王掌柜在县衙门里告了,我一问时间,是前天晚上,我这心里就犯了嘀咕,看这时间,王掌柜该是被邓财主卖给县衙门的,但是这王掌柜人那么实诚,不会犯什么事呀!唉!这年头……”
四叔的讲述刹了尾,胡胡李心里可翻江倒海了。四叔的话一开头他就隐隐有种预感,预感四叔的叙述会和邓财主有脱不了的干系,果不其然,不仅仅是干系,邓财主简直就是杀死王大哥的直接凶手。“邓财主”三个字在胡胡李的头脑里盘旋了一圈又一圈。四叔忍不住了:
“小李子,你怎么了,眼睛直勾勾的,丢了魂似的。”
胡胡李“噢”了一声,转头去问四叔:
“四叔,你的消息准确吗?”
四叔毫不迟疑:“绝对准确!”
四叔的消息是绝对准确,这话得从头说起,邓财主其实早就知道王掌柜深夜截人。夜行人飞刀留柬的事,是玉兰告诉他的。当初玉兰和李三定好计后,静下心仔细一琢磨,脑筋磨过弯了,她心想:我要是和李三依计而行,万一胎里坏他们几个使个绊,我和李三就是一根线上的蚂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这样不好。玉兰本来也是穷苦人家的孩子,被邓财主“掏了高价”买过来充作填房的,刚到邓家时处处受气,这人确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玉兰最初在邓财主几个姨太太之间的争宠邀幸中磕磕绊绊,吃尽苦头,到后来游刃有余了,那本来纯洁无暇的心灵也给利欲熏黑了。玉兰不甘心和李三绑在一辆战车上,苦思冥想半晌,女人心眼就是多,还真给她想出一个主意,主意打定之后,玉兰破坏发髻,撕烂衣裳,涂红眼圈,悲悲切切地就找邓财主去了。邓财主正盘算着今晚要到四院一夜销魂,门帘一挑,四姨太哭得肝肠寸断地进来了,邓财主心肝呀宝贝呀好一番安慰,玉兰才破涕为笑,说明原委,她说李三夜闯四院,企图对她非礼,邓财主气得脸成了猪肝,嘴唇直打哆嗦。玉兰偷眼旁观,见火候已到,便将她告诉李三的计策添了些油加了点醋和盘托出,当然王掌柜截人和夜行人留柬之事也得汇报,不过她自己的责任是一古脑推了个干净,邓财主心里还直纳闷,这李三啥时候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