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 作者:阎纯德-第13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行歌曲《小芳》还遭到包括鄙人在内的听众的非议:那厮对小芳“始乱终弃”,还腆着脸唱呢!但我能认同回城读大学的小娟与农村青年思哲断绝爱情关系。尽管这会令双方痛苦,但长痛不如短痛。
就像是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的姐妹篇,张洁宣告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褪色的信》则是在探讨何谓“爱情”,爱情的基础是什么。这个课题,比前者更为艰深,也更难给予艺术的阐释。谌容不用炽烈的道德情感支配或取代冷静的理性分析,“无情”地指出仅以虚妄的信念和狂热的政治理想为基础的爱情必然随“信念”和“理想”的破灭而破灭;当小娟和思哲的人生道路不能交汇、他们在生活的很多层面上都找不到共同点时,两人分手就是必然的,更何况小娟根本不曾懂得过农民。谌容讲述的这个爱情故事在当时确实不同凡响,只是这篇小说在艺术上没能取得相应的成就。这不仅仅是小说叙述方法陈旧,节奏拖沓,主要是小说前半部分,用细腻形象的笔触和并不那么恰当的悬念对思哲失恋的痛苦渲泄太多,这很容易同本小说主旨相悻地煽起读者对小娟的道德上的谴责;而到了小说的关键处、“重头戏”,即表现小娟的激情产生特别是熄灭的过程时,作者的笔力明显不足,缺乏充分的艺术说服力,有点“思维大于形象”了。
谌容还有一部略带荒诞色彩、颇有新意的中篇小说《献上一束夜来香》,发表在1987年第一期的《花城》上。其实这里没有任何男女恋情,只有小人之心、小人之口渲染成的一段“桃色新闻”导致的一出八十年代的“小公务员之死”。几十年来听命于处长和老婆的单调乏味的小职员李寿川,在“历经沧桑”后的“迟暮之年”终于“找到了自我”,忽然萌发了享受美的愿望。于是“超越了自我”,跨进几十年间每天从其门前匆匆走过不曾驻足的花店,买来一束被他认作夜来香的晚香玉。因为夜来香使他想起了美好的童年,想起了母亲温暖的怀抱。鬼使神差,新来的大学生齐文文把这束花安放在她和老李的办公桌之间,竟给老李招来灭顶之灾。半老徐娘朱喜芬出于对年轻貌美的齐文文的嫉妒,自诩二十年前就性解放了的沈处长出于对她的垂涎,共同炮制了“夜来香奇案”,把自罪自责“思想改造不彻底”的老李送进了医院(顺便说一句,在他的病房里又出现了谌容的另一部小说《花开花落》中的场面:工人病床前男女“哥儿们”陪吃陪喝陪打扑克,机关干部床前则寂寞冷落)。除了老李奄奄一息时现代女性齐文文给他送来一大把“夜来香”,机关里只有“新词大全”郭飞对四面楚歌的老李表示理解和同情。在这里,谌容又一次表现了她的敏感和机智。早在1983年她就对萨特的存在主义表示关注,如今又借郭飞之口再现了新潮术语对文坛的狂轰滥炸,增添了小说的喜剧色彩。但谌容对新名词没有全盘否定,新语言里必定有新意识,新观念。聪明的谌容让郭飞代她对李寿川的悲剧进行了理性分析,借助于他那云遮雾罩的“语言构架”,使她的议论不致显得直露反而妙趣横生。
普通人买花在八十年代被视为奢侈。被极左思潮强化过的人性中的粗砺、龌龊、冷酷,扼杀了人之常情。到了九十年代,面对或求温饱或求小康的十二亿人,面对“全民皆商”的大潮,背井离乡的打工仔打工妹,“大款”和“小蜜”,商人和弃妇,研究生兼“三陪”女郎,再谈婚姻的基础,爱情的培育,大概也有点奢侈。有人根据马斯洛心理学把文学分为“求生存的文学”和“求丰富的文学”,谌容的作品,当然是在人的精神世界里求丰富,求高尚,求生存的质量。目前这类小说很难出现力作,还显得曲高和寡。人家读小说是为了轻松消闲,不是为了让你谌容出难题考问他的灵魂使他不得安宁。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幽默家到处都找到笑和悲”
1986年一开始,谌容就抛出了两篇小说:第一期《天津文学》上的《走投无路》,第二期《人民文学》上的《减去十岁》。有些读者大惑不解,甚至不无惋惜:怎么塑造了“东方女性”陆文婷的谌容,也变成怪腔怪调、油腔滑调的西方荒诞派了?
其实,谌容既能写悲剧,又能写喜剧和闹剧,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人到中年》一下子为当代文学画廊贡献了两个典型——陆文婷和秦波,后者身上就闪烁着谌容的幽默天性和讽刺才能。谌容用嘲弄的目光打量着秦波的发式、服装、眼神,用讽刺的语调描摹她那一声“我的同志哟”的口头禅,她从党史上轻敌的教训谈到为焦部长成立手术小组研究手术方案的必要,特别是她踏进陆文婷的病房,面对刚被抢救过来的危重病人的一系列夸张的动作,开口焦部长闭口时髦套话的滔滔不绝,活画出一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自我感觉良好,对人似是而非的“马列主义”、对己地地道道的“封建特权主义”的高干夫人的派头儿。没有读过《人到中年》的人听到“马列主义老太太”的雅号也能心领神会地朗声大笑,赞叹作者艺术目光的穿透力和艺术思维的高度概括力,佩服作者笔致的辛辣。
在谌容的大部分小说中都融进了善意的戏滤或冷峭的嘲弄。她发表在1981年第四期《当代》上的《关于仔猪过冬问题》就是大家公认的短篇力作,绝好的讽刺小说。关于仔猪过冬问题,从市委书记到大队支书,层层布置,层层瞎指挥,但通知一旦传达到精细的郭大妈承包的猪场里便成了多余的废话。只要看看书中每一小节的标题,就不难感到小说的韵致,明白它不仅仅是在讽刺官僚主义:“追悼会上同儿多着呢!”“没儿子不成!”“不就那五块钱补贴吗?”“上边走什么调,咱就编什么词儿”!至于《真真假假》,那更像是一出闹剧;《献上一束夜来香》里则是俏皮话连篇;《懒得离婚》里的“神仙会”上的“名人轶闻,歌星走穴,球场风波,香菜三块钱一斤”足以让读者领教到记者们“嘴头上的才华显露于”记者部的“例会”上。
而《走投无路》和《减去十岁》,是谌容幽默风格的集中展示,也是她的小说中讽刺艺术水平的主要代表。在这两部小说里,谌容不再拘泥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对现实生活图景进行如实描绘的约束,采用了新的着数,主要是运用了怪诞的手法。毫无疑问,这是受到了西方现代派文学的影响和启发。但谌容不是脱离中国现实地作“形而上”状,用西方的文学观念和表现手法图解西方的哲学观点,表现“高于现象世界”的“抽象本质”,让人感到既“隔”又“玄”看不懂。谌容的全部创作不曾片刻离开中国现实生活的土壤。她变换手法只是为了更自由地运用十八般武艺把她从现实中捕捉到的矛盾表现得更突出,更强烈,用更简洁的笔墨包容更多的、或被传统写法不易容纳的东西,使小说内涵丰富,主题多义,一箭多雕,锋芒四射,又亲切晓畅。
谌容写工厂改革的作品不多,但她的《走投无路》对“南钢”无缝厂厂长王光泰命运的概括,触及了当时政治体制、经济体制和干部体制改革中重大而又棘手的课题,打动了广大企业家读者的心弦。书记钟汉生选拔王光泰做厂长的标准是他有无后台,有无上层关系,能否给自己安全感。王光泰什么都不干受到赏识,刚干出一点成绩就被撤了职,这就是我们现实生活中原本存在的怪诞因素;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的王伦遗风,唯我独尊、夜郎自大的传统心理,“有权能使鬼推磨”的权力拜物教,都是东方现代怪诞小说产生的基础。谌容对这些怪现状的讥刺,既显示了《走投无路》的现实意义,也证明这样的小说是我们地道的“国货”。谌容还借“叽哩咕噜布”的“第一号种子作家”“柯尔柯尔卡”(我怀疑这个名字是这位精疲力尽、病病歪歪的“智慧的化身”、“力量的象征”之咳嗽声的谐音)同他创造的“改革者家族”成员之间封建行帮式的关系,以及那“人才考察的业务始终上不来,而侦破阴私的买卖却越做越红”的公司对王光泰的电脑测试和口头考核过程,还有王光泰的颓然倒地,不但嘲笑了当时文艺创作中改革者形象塑造的模式化,也揭示了我们民族心理中足以影响改革者成熟的陈规陋习和陈腐的价值观念;小说还顺带嘲弄了无端地夸大文学的社会功能,把改革的成败、国家的兴亡、人世间的甘苦全部算在作家及其作品头上虽荒唐却颇流行的见解。可见这部小说初读时可能感到懵里懵懂,细品起来还是有滋有味的。
一般读者习惯于把“怪腔怪调”的小说笼而统之称为“荒诞小说”,但多数论者都认为谌容式的怪诞同荒诞派在世界观等方面是有严格区别的。简而言之,怪诞文学并不认为人类的一切行为都是荒诞无稽的,局部和暂时的怪异并不等于世界的危机和末日。所以有人说怪诞是“引人发笑的夸张”,是对荒谬充满自信的否定;而荒诞则是“引起恐惧的夸张”,是借笑声减轻痛苦和恐怖以保持在悲观绝望中的镇定。“油腔滑调”倒是值得警惕的,我也觉得《走投无路》中某些幽默之处还缺乏更为深厚的思想内涵,难免会使比较严肃深刻的读者产生“油滑”的感觉。而《减去十岁》对“怪诞”这一手法驾驭得比较纯熟,形式上更为和谐完美。谌容的自选集中也选了这一篇,大概是对它比较满意吧。
小说首先虚拟了一个上边要发文件给每人减去十岁的小道消息,然后就在这虚幻的基础上如实地披露了社会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地位的人们各自的心理、情绪和愿望。想当年,小道消息的传播,是我们的社会生活中经常出现的不正常现象,大至“总理遗言”,小至卫生纸涨价,真真假假,信不信由你。老百姓对小道消息总的估价是“无风不起浪”,于是经常在对小道消息的半信半疑中一惊一乍地过日子;另一方面,有些人对年龄问题的关注,已经到了异乎寻常的、病态的地步,因为年龄是同权力、地位、待遇,同官职、学衔、工资、房子、户口、调动、上学、招聘、出国等等一系列重大问题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谌容就是这样机敏而准确地抓住那司空见惯的反常的社会现象和十分普遍的偏离正常的社会心理写出了怪诞不经却又真实可信的小说。她在小说结尾处表现的智慧和幽默,尤为令人叫绝:那支在办公楼外集合起来准备“欢庆青春归来”的游行队伍,傻乎乎、眼巴巴地等着楼内机要室寻找“减去十岁”的文件作为自己行为依据的场面,辛辣地讥讽了某些干部“唯书”、“唯上”不“唯实”的传统作风,和某种幻想一纸文件、一个决定就能彻底改变自己命运的懒汉懦夫式的荒唐而又可悲的奴性心理。
以后谌容还写了多篇类似风格的小说。如《生死前后》,如《大公鸡悲喜剧》,又如《007337》,还有《啼笑皆非)(见《十月》1989年第三期)、《第七种颜色》(《花城》1991年第六期)等。对生活中令人不愉快(悲哀)的现象,是怒发冲冠地鞭挞,是声泪俱下地控诉,还是居高临下地哈哈一笑?幽默是成熟、进步,还是圆滑、倒退?我们暂且不去理论这些深奥的问题吧,幽默毕竟有它不可替代的审美价值。我曾把《减去十岁阶绍给外国留学生读,无论是亚洲学生还是西方国家的学生都很喜欢这篇小说。看来《减去十岁》的艺术魅力不仅仅能作用于在我们这个国家特殊的历史时期内白白耗费了十年青春的中老年人。不同国家、不同人生阅历、不同意识形态的读者,大概都能从对深陷进不可能实现的虚幻欲望和消极的人生态度却仍然痴迷不悟、麻木不仁的精神状态所进行的嘲讽和否定中,得到极大的愉悦和满足。
1980年,谌容在《收获》第一期上发表了《人到中年》。1991年,谌容在《收获》第四期上发表了长篇小说《人到老年》,写了三个老太太,五十年代俄语系的同窗好友,退休后筹办“三女经济信息咨询公司”的过程。结局是:大学时代的第一美人沈兰妮心脏病突发倒在床上;第一才女曾惠心被“文革”的“政治”拆散了家庭后感到“失败得太多”而麻木;第一风云人物谢愫莹虽“壮怀激烈”,却商海中游泳乏术,“绿林”中不愿“同流合污”(此前在1989年第一期《收获》上的中篇《得乎?失乎?》里,谌容也写了苏冠仑副教授类似的困惑),从国贸大厦谈判失败出来,看到的是总也不显老的丈夫搂着他的女研究生远去的背影。
不知谌容写病榻上的兰妮时能否预感到,如今自己的丈夫也会因心脏病已卧床半年?近日给她打电话,问她人们传说她“下海”的事情,问她们全家办的“快乐影视公司”,问她为自己喜剧明星的儿子写的剧本,问她近年发表的长篇“环保”小说《死河》(1993年,海峡文艺出版社)。她的答复是:这一切都顾不上了,只在家里救死扶伤。说得很快很轻,生怕打扰了病人。我也就挂上了电话。这电话号码是保密的。她新居的地址也保密。
在《人到老年》的单行本里人甚容在自己的照片下面写着:“在她门个轻的人生辞典上没有‘老’这个字!”这句话摘自本书的最后一书。三个穿连衣裙的女大学生站在隔开北海和中南海的古老的九孔桥上,像三个精灵,唱着《红莓花儿》,沐浴着五十年代夏夜的月光。她们认为“老”是不可望不可即的远方,是她们根本无法达到的境地。
但在《散淡的人》的结尾,杨子丰高声说道:“我不要童年,不要青春,我愿意一生下来就是老年”。
这两句话,哪一句属于谌容?
1995.1.25注:
本文所谈作品未注明出处者均见以下作品集:《谌容小说选》北京出版社1981年出版;《谌容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