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一棍-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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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禁有些震动,几乎以为自己面前站着说话的,并不是一个“人”,所以她忍不住问:“什么是同体大慈?什么是无缘大悲?既然上天没有慈悲、世间没有慈悲,我为什么要大慈大悲?”
王小石决定把话说完了就走。他常常听人把“慈悲”之义误解,而今也一吐为快:“无缘大慈是一种真正的、没有利害关系的爱。我爱他,他爱不爱我,都不重要,我依然是爱他的。我跟他无缘无故,我爱他全不求回报。这就是大慈。”王小石说:“苍生众人与我们非亲非故,但我当他们的痛如同己痛,视其苦如同己苦;伤他痛我,人苦我忧。这便是大悲。”
章璇欲言又止。
王小石知道自己还是应该说下去:“你别看这种想法傻,其实,有了这种大慈大悲的爱,在感情上反而不会有得失,既没生收回之念,就不会有烦恼心。没有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对人好,那只是应该的;但当人家对你不好的时候,你还一样的待人,这才是功夫。”
章璇“哈”的一声,“你是要我不求你回报罢了,却说了那么多的话!”
她本来还要说下去,却见王小石一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正端视她,那么友善、真诚、真挚,一点敌意和怒气都没有;她说了一半,已觉理亏,竟说不下去了。
“生命很短,所以特别美。人应该加紧脚步,尽速前进,沿途不忘观赏风景,自寻快乐。记住,‘前脚走,后脚放’,要是前脚已跨出去了,后足就不要拖泥带水,顾惜不前。你而今的处境就是这样:既已离蔡京魔掌,你已是自由身了。昨天的事应该让它过去、消失,且把心神力量放在今天的事情上。”
章璇涩道:“我……我该做什么?”王小石这种话,她虽聪明过人,在相府里各形各式的人见遍、各种各样的书览遍,一早就通晓如何防人、整人甚至怎样害人、杀人,但王小石这种话,她却从未听说过。
“你不要轻视自己的力量。世上并非绝无难事,有些确是很难办到的。但很难办成并不是办不成。一个人若办不成,很多个一个人就能水到渠成了。只有不肯为的人,才会做不到。我们若是一滴清水,滴到水缸里,就是一缸水了,因为已分不清哪一滴是你、那一滴是我。同样的,滴到臭沟渠里和汪洋大海中,都是一样的结果。‘你自己的力量’,本来就是可以大到这样没有制限的。”王小石平和的说,“我们不应该为自己付出的心血和劳苦,而画地自限、迷恋着过去的成就。施予人者,莫论回报,莫图人情。过去的,过去吧;未来的,反正犹未来。守住现在,当下即是,可贵可珍,自重自爱。”
章璇缄默了半晌,幽幽问了一句:“你所说的种种,你自己可能做到?”
王小石哈哈一笑:“我?还差远哩!我道行哪有这么高!我要做到,还用得着这阵子忙来忙去,却仍是,一场空!”
他坦然道:“我还是与世有争的。”
他这样爽然一笑,使章璇也与之释然了,轻松了,也开心了起来:“好,你说了这么多,使我决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我决定棗”“嗯?”
“跟你们一起走。”
“什棗什么!?”
“你不欢迎吗?”
“我?”
王小石只觉一个头有七个大。
“你看我现在若不跟你一齐逃走,我还有地方可去吗?天下虽大,无可容身,你能不顾我死活吗”棗说的也对,可是,我这是逃亡啊……
“有你在,可以保护我呀。何况,你说话那么好听,我想听下去嘛。”
棗哎呀呀,谁叫自己一时口快猛说了那么多那么久那么长篇大牍的“金刚经”!
“怎么啦你?却又反悔了不是!什么‘无缘大慈,同体大悲’的,全都是骗人的!你就忍心让我送死了吗?”
“当然不,可是棗”“可别可是了,赶快去跟你的朋友会合吧!”
“棗不过。”
“什么不过嘛!你说话好听,我唱歌好听,咱一路上可不愁寂寞了。”
“但……”
“但你的头,走!”
章璇再不理会,扯着王小石就走。
王小石本能反应,略一挣动,一不小心,却使得章璇头上盔帽落了下来,露出了乌云般的长发,王小石自己也扯落了一些脸上的易容之物。
他们正防有人发现,惟一发现的是人们簇拥过这边来,一名行人走近之时低声道:“王楼主,你走你走,我们掩护你。”
王小石一怔,在众人掩饰下,与章璇相扶而行,不数步,有一老太婆佝倭着蹒跚地走过他们身前,涩声道:“小石别往那儿走,那儿狗腿子多。”
王小石忙折了方向,又走了一回,只见人多穿插于身前,一替人磨菜刀的大汉一面故意快力磨刀,一面沉声道:“小石头,快走快走,我们支持你。”
王小石跟章璇相觑惑然。走出了西城门,那守门的一名领队也不搜查他们,只细声疾道:“王少侠,保重,好走。跟那运柴的队伍走,较易掩人耳目。”
王小石二人走近那走在碎石路上的运柴的队伍,一名背着山柴而且也骨瘦如柴的老头儿,对他咧开黄黑不齐的牙跟他喀地一笑。
这回王小石不待他先腔,已问:“怎么你们都知道我是王小石?”
那老者一笑,咳地吐出一口浓痰:“谁不认得你?天下谁人不识君?一双石头般的眼睛、石头般的颜脸、还有大石头般的胆子,你不是王小石,谁是王小石!你本来就是我们。”他指着地上给他们踩得咔啦咔啦的石头,“你铺的路,我们好走;今天你要走了,咱们不要命了,也得让你好好的走。”
王小石只觉一阵热血冲上喉头,只觉自己所做的,都没有白做;所活的,都没有白活:上天对他煞是慈悲,给了他多于他所应得的。
章璇却俏声道:“你又多愁善感了?是怪我易容术不精吧?”
王小石这才省了过来,心道不是,才要开口,章璇退了一步,怯生生的说:“你你你……你不是又要讲长篇未完完不了的金刚经吧?”
王小石只好苦笑。
“你看。”
章璇忽又叫道。
王小石随她指尖看去,只见路边又有那样一棵开着红花的树,风过的时候,花瓣正一个旋一个旋的转降下来,忧伤,美艳,有一种杀人般的好看。
王小石苦笑:他觉得自己像在旅游多于逃亡。
“我还不明白一件事。”
章璇忽又狐媚和狐疑且带点狐惑的睨睇着他眯眯笑:“你为什么老是苦笑未停?”
棗吓?
“嗯?”
章璇侧了侧头,用鼻音问。
阳光突破了阴云,映照下,鼻尖和颈,很白。
像只狐。
白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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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四大不空
一、从此起,开始寂寞矣
——这个人仿佛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悲愤哀伤。
一路上,她都在观察唐宝牛。显然的,这个人跟以前的唐宝牛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可是温柔又偏偏知道:他和“他”其实是同一个人。她也明明晓得,“他”就是眼前的唐宝牛。
不过她还是觉得:他不是原来那个唐宝牛。
他不是的。
——因为他变了。
完全变了。
以前的唐宝牛,光是外号就有六十八个字长,趾高气扬,面子大得像在天空画了个鼻子就是他的颜脸,天塌下来他顶多叫方恨少当被盖。他从来不等。他为等人是形同羞辱自己的行为就算是要等待时机,还不如自己去创造时机。他从来不怕。他自以为天不怕、地下怕进而顶天立地,最好是天怕他、地怕他。他不忍。他觉得忍气吞声是最愚昧的事,服就服,不服便不服,有什么好忍的?再说,你忍了人,人可不一定知道你忍让了他,反而可能得寸进尺,还笑你缩头乌龟呢!所以他从来不忍、不怕、不等。因为他是唐宝牛。
——一个自称“巨侠”:大侠不足以形容其伟其大的好汉。
除非是遇上他深佩的人,他才忍、才等、才怕。
他向来只怕对方有理,见到好人才忍,对他觉得美丽之女子,他肯等。
这才是唐宝牛。
——至少,这是以前温柔所深悉的唐宝牛。
可是眼前的人,全变了样。
彻底的变了。
他仍然高大、威皇、豪壮,但只剩下了形,失去了神;剩下的是虚壳,他仿佛成了个没了灵魂的人。
他不但无精打采,简直形同槁灰。
他不再惹事生非。一路逃亡下来,一百里如是,二百里如是,三百里亦如是。他忍,他让。甚至他肯耐心等待。他不再鼓噪、闹事,只垂头丧气,甚至不言不语、不寝不食。
她曾联同方恨少、梁阿牛、何小河等人,千方百计,想尽办法,要逗唐宝牛恢复以前一样,有说有笑,嘻哈绝倒。
可是没有用。
唐宝牛没有笑。
他笑不出。
有一次,温柔直接问他:“你知道你已经多久没笑了?”
当时,唐宝牛脸上出现了一种极其茫然的表情来。
——仿佛,他不但已忘了怎样笑,甚至已不知道笑是什么了。
这一路逃亡下来,一个月了,他们身上原有的伤势,多已好了个七八成。但只有唐宝牛:他本来一向好像是铁铸成的,对他而言,就似从来没有不能愈合的伤口——可是这次却不然。
他的伤,其实并不大重,是在“八爷庄”里打了皇帝、宰相后挨的毒打和任氏双刑所施的刑伤,这些对平生受伤不算流血成河的他,本就不当一回事。
但他却没好。
伤依然是伤,而且伤口还在淌血、流脓,且不断扩大,有的见筋,有的露骨,而且都发出恶臭。
不但没复元,还突然加重了:外伤之后,内伤也加剧。
一路上,八百里路下来,他们虽然都受到追击和伏击,也各有伤亡,但他们都一力护着唐宝牛,既没让他出击,也不让他受到任何伤害。
按照道理,这个天神般壮硕的汉子,在这种细心维护下,没道理连那一点伤也好不了。
连体弱多病,自称“弱不禁风”,但就利用这“弱不禁附‘的特点练成”白驹过隙“身法的方恨少,他身上所受的伤,也早就复原了。可是唐宝牛非但未伤愈,而且还伤得愈来愈重了。有一天,他们发现他连胸骨也折断了两根。又一次,他们发觉他折断了两根指骨,而他自己却全无所觉一仿伸那不是他的手指,或者,他不知痛楚为何物似的。他似一点也不爱惜自己。但温柔等人看到就心痛。——这样一位神威凛凛玉树临风的汉子,而今却只有八个字可以形容:形销骨立,黯然消魂。她看了也觉得不忍心。直至有一夭在荒山露宿的半夜里,温柔先听到狼曝,后是为着的鸣咽而忐忑不安,然后又为一阵阵奇异的声音而惊醒,遂发觉王小石和唐宝牛正扭打在一起。大家都醒了,帮忙按住了唐宝牛,发现他又断了两根肋骨,断骨在荒山月下,惨青青的,正刺破掀开的创口胸肌胜肉,像一张血口里伸出了两根惨青带白巫色的舌头。众人都诧异王小石为何要下此重手,顷刻后才知唐宝牛的伤是他自己下的手。他竟伸手插入了伤口,扣住自己的肋骨,且用力扳断了它。骨折的声音终于惊动了十分警党的王小石。王小石愤怒了。他厉声责问唐宝牛:“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唐宝牛说:“你为什么不让我死?”
王小石狂怒的说:“你以为你这样做就对得起为救你们而死去的弟兄们!”
唐主牛惨笑,只说:“我本来就不该活下去的。”
“那我呢?”方恨少忍不住插嘴说话。他气得在荒山冷月寒夜里,他身上的白衣激出一种蒸腾的感觉:“他们也救了我,也为我牺牲了不少人命,流了不少热血——如果你我不活下去,不活得好好的,他们都白死了!”
唐宝牛垂下了头。
“可是……”
“可是什么?”王小石咄咄迫问,“你在追悔朱小腰的死吧?你以为这样折磨自己朱姑娘就会死得瞑目!?”
唐宝牛全身剧烈的颤抖了起来。
王小石一巴掌就掴了过去。
一记清脆的耳光。
“让我也死吧!”
唐宝牛嚎道。
“你死吧!”王小石咬牙切齿他说,“你死了之后,着谁为朱姑娘报仇!朱小腰为救你而死,却救了个废物,她是白死了:你死了,谁杀吴惊涛?谁诛蔡京?谁为她报此大仇!?”
“我!”唐宝牛第一次回复他那打雷般的声量,“我要为她报仇!”
“你?”王小石第一个字是鄙夷的,然后才说得斩钉截铁:“那你先得要活下去再说!”
唐宝牛震了一震,仿佛到这天晚上,他才第一次听到“活”这个字和“活下去”这个辞儿,使他无限震惊。
甚至哭了起来。
哭了出声。
一个大男人在荒山里哭成这样子无疑是很难为情的一件事。
可是并不。
大家反而觉得很欣慰。
因为大家都好久没听见他哭过了,正如好久未曾见他笑过一样。
从这时候开始,温柔只觉分外寂寞。
——这样一名无惧无畏的猛汉,原来为了“情”字竟可以如此神伤、如此脆弱的。
——他显然是为了朱小腰的死而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
情字弄人,真可如斯?
温柔看到这个本来活生生、铁铮铮的男子汉,心中却生起了无限温柔。
她因而想到了自己。
她年纪也不小了,她也喜欢过人。
——她曾在她父亲身畔依恋不去,但后来终发觉她和爹爹的世界毕竟差距大大,待她一旦闯江湖后,又迷恋外头的波涛汹涌、惊险重重,而忘了归家了。
——她曾醉心于“七大寇”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