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叶妮.格朗台〔法〕巴尔扎克-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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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长成大人。 今天我想到许多以前不曾想过的事。您是自由的,堂姐,我也还是自由的;表面上,已没有任何牵制能妨碍咱们实现当初的计划;但是我生性太过于直率,无法向您隐瞒我目前的处境。 我没有忘记我不属于我自己;我在漫长的旅程中一直记得那条木板的小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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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叶妮仿佛身子底下碰到了燃烧的炭,一直跳起来,坐到院子里石阶上去。
……那条木板小凳,咱们坐着发誓相爱永远,我还记得那过道,那灰颜色的客厅,阁楼上的我的卧室,及其您出于细心的关怀,给予我的资助的那个夜晚。 您的资助使我的前途顺利多了。 是的,这些回忆支持了我的勇气,我常想,在我们约定的那个时刻,您一定像我常常想念您那样也在想念我。您在九点钟看天上浮云了吗?
看了,是不是?因此,我不想辜负对我来说是神圣的友谊;不,我不应该瞒着您。 如今,有一门亲事完全符合我对婚姻的理想。 在婚姻中,爱情只是虚幻。 今天,经验告诉我,结婚必须遵从一切社会法则和结合一切世道所主张的习俗。 咱们之间,先是有年龄的差别,将来对您或许比对我影响还大,且不说您的生活方式、教养和习惯同巴黎的生活完全不同,也跟我今后的抱负显然格格不入。 我的计划之一是要维持一个显赫的家,接待许多宾客,记得您喜欢过一种温馨安静的生活。 不,下面我要说得更坦白些,请您对我的处境作出仲裁;您也应该知道这些,您有权利作出判断的。 如今我一年有八万法郎的收入,这笔财产使我能够与德。 奥布里翁家攀亲,若与他们家的十九岁的独生女儿结婚,她能够给我带来姓氏、爵衔、内廷侍从的职称以及声望显赫的地位。 我实言相告,堂姐,我根本不爱德。 奥布里翁小姐;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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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她结婚,我就能保证我的儿女将享有一个社会地位,这对于将来而言,好处多得无法计算:如今王权思想一天比一天更吃香。 几年后,等我的儿子成为德。 奥布里翁侯爵,拥有年收入四万法郎的长子继承产业,他就可以在政府里得到满意的官职。我们应为儿子尽责。堂姐,您看,我是多么坦诚地向您表明我的心情,我的希望和我的财产状况。 七年的离别,您可能已忘记咱们当年的幼稚行为;可是我却没有忘记您的宽宏,同时也没有忘记我的诺言,每句话我都还记得,甚至最不经意说出的话我都没有遗忘,换一个不像我这样认真,不像我这样童心未泯、心地正直的年轻人,只怕早已置诸脑后了。 我所以告诉你我如今想缔结世俗婚姻,是为了把我自己全部交付给您,听候您的发落,由您来为我的命运作主,可是我对少年时咱们相爱的往事却从未忘怀,您如认为我必须抛弃我对社会的野心,那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满足于那种淳朴而纯洁的幸福,您已经让我领受过那种幸福的情景,的确是很感人……
您忠实的堂弟夏尔。
夏尔。 格朗台嘴里哼着轻歌剧的曲调,得意地署了自己的名字。“天杀的!
这叫耍手腕,“他自言自语说。 找到汇票之后,他又在信下注上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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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及:附上汇票一张,开您的抬头,请向德。 格拉珊银行照兑八千法郎,用黄金支付,这是您慷慨借给我的六千法郎的本利。另有几件礼物因装在托运的箱子里,还未从波尔多送达,待运到后奉上,以表示我对您的永远的感激。 至于托您保管的梳妆盒,请交到驿站邮寄至巴黎伊勒兰—贝尔坦街德。 奥布里翁府收签就可以了。
“交驿站邮寄!”欧叶妮说,“我为这件东西都心甘情愿千刀万剐,竟然要我交驿站邮寄!”
真可怕呀,就好像是天塌地陷!船沉了,在希望的茫茫大海上没有留下一截绳索,一块木板。 有些女人发觉自己已被遗弃,会把心上人从情敌的手中夺回来,然后把情敌杀死,逃往天涯海角,上断头台,或者自己进坟墓。 这自然很壮烈;这种罪行的动机出自崇高的激情,人性的法庭无从回避。 另有一些妇女却低头默忍,逐渐消沉,她们逆来顺受,以泪洗面,在宽恕、祈祷和回忆中了度过残生,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就是爱情,真正的爱情,天使的爱情,在痛苦中生,在痛苦中死的高傲的爱情。 欧叶妮完那封令人颤栗的恐怖的信之后,就产生这样的想。 她抬头望望苍天,想到了母亲最后的遗言;像有些垂死的人一样,母亲把前途看得很透很清。接着,欧叶妮想起了母亲的死和先知般的一生,便立刻领悟到自己整个的命运。 她只有展翼飞向苍天,以祈祷了却自己的残生,直到解脱。“被母亲说中了,”她哭着自言自语道,“受苦,直到死。”
她缓步从花园走进客厅。她一反平时的习惯,避开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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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在这灰色的客厅里仍看到了保留堂弟回忆的东西,壁炉架上仍放着碟子,她每天早餐时总要用到它,还有那只赛夫勒古窑的瓷糖缸。那天上午对她真是重要,发生了多少大事!
娜农前来禀报教区神甫来访,他是克吕旭的亲戚,关心德。蓬丰庭长的权益。 几天前,克吕旭老神父要他仅仅从宗教意义上跟格朗台小姐谈谈结婚的义务。欧叶妮见到本堂神甫时,还以为他来收每月布施给穷人的一千法郎,所以叫娜农去拿钱;本堂神甫笑了:“小姐,今天我来跟您谈一位索缪全城关心的姑娘,可怜她不知道爱惜自己,没有按基督教的方式生活。”
“上帝呀!
神甫先生,您来的这会儿我无法想到左邻右舍,我正在自顾不暇呢。 我非常不幸,只有教堂才是我躲避灾难的地方;教堂有宽大的胸怀,容得下我们的全部痛苦,有丰富的感情,供我们汲取而不必担心被汲尽。“
“哎,小姐,我们关心那位姑娘,也就关心您。请听我说。如果您想使自己的灵魂得救护,有两条道路可供选择:要末出家,要末遵从世俗法则,服从您天国的命运或者服从您尘世的命运。”
“啊!
您恰好在我想听取指教的时候来指教我。 是的,是上帝派您来的,先生。 我要告别尘世,在沉默和隐居中只为上帝了却此残生。“
“孩子,您要下这么激烈的决心,一定得作长久的思考。结婚是生,出家人世间等于死。”
“死就死,有什么大不了的马上死才好呢,神甫先生,”她激动得让人感到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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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但是您对社会有很多重大的义务还没有尽到呢,小姐。 您难道不是那些穷孩子们的慈母吗?冬天,您给他们御寒的衣裳和取暖的木柴,夏天您给他们以工作。 您的家产是一笔应该偿还的债款,您神圣地接受了这笔家产。 躲进修道院未免太自私;终身老姑娘活着是难以安心的。 首先,您能单独管理这么大的家产吗?您也许会失败的。 说不定您会遇到打不完的官司,您会被无法解决的困难弄得焦头烂额。 相信您的引路人的话吧:丈夫对您会有用,您应当保全上帝的恩赐。 我是把您当听话的小羊才跟您说这番话的。 您爱上帝爱得那么真诚,必须在俗世修得灵魂永生,因为您是俗世最美的一种点缀,您为俗世作出了圣洁的榜样。“
正说着,忽然仆人通报德。 格拉珊夫人来访了。 她来是出于报复心和极度的绝望。“小姐,”她说,“啊!
本堂神甫先生也在。那我就不说了。我原来是跟您说事儿的,显然你们正在作重要的谈话。“
“太太,”本堂神甫说,“你们谈吧,我就告辞了。”
“哦!神甫先生,”欧叶妮说,“您过一会儿再来?现在我非常需要您的支持。”
“啊,多可怜的孩子,”德。 格拉珊太太说。“您的意思是……?”格朗台小姐和神甫共同问道。“难道我不知道您的堂弟已经回国而且要跟德。 奥布里翁小姐结婚了吗?……女人决不会这么糊涂。”
欧叶妮涨红了脸,一句话也不说,但她已打定主意学父亲的样,不动声色。“哎,太太,”她以嘲弄的口吻说道,“我倒说不定真很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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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呢。 我听不懂您的话,请您当着神甫先生说说吧,您知道的他是我的心灵老师。“
“那好,小姐,这是德。 格拉珊给我的来信,您就看看吧。”
欧叶妮看到信上这样写道:
贤妻如晤:夏尔。 格朗台从印度归来,抵达巴黎已一月……
“竟有一个月了,”她私下想起,不禁低下握信的手。 停了一会儿,她又往下看:
……我白白跑两次,才见到这位未来的德。 奥布里翁子爵。虽然巴黎满城风雨在议论他们的婚事,而且教堂也贴出了他们即将行婚礼的预告……
“那么,他写信给我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欧叶妮不敢再想下去,也没有像巴黎女子那样骂一声“臭无赖!”但是,虽然没有表示出来,她内心的蔑视却是不折不扣的。
……这桩婚事其实还很渺茫;侯爵定不会把女儿嫁给一个破了产的人的儿子。 我特意告诉他,他的伯父和我如何费尽心机料理他父亲的后事,又如何巧使手段稳住债权人直到现在。 不料这混帐小子竟有脸对为他的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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益和名誉日夜操了一共五年的心的我,回答说他父亲的事不是他的事。 一般诉讼代理人有权按债款总数的十分之一,向他索要三、四万法郎的酬金。 不过,先慢,从法律上说,他还欠债主一百二十万法郎呢,我要让债权人公布他父亲破产。 我当初接手此事时,只凭格朗台那条老鳄鱼的一句话,而且我已代表格朗台家族,向债权人许下不少愿。 德。 奥布里翁子爵固然不在乎自己的名誉,我对自己的名誉可是十分看重的。 所以我要向债权人表明自己的立场。然而,我对欧叶妮小姐敬重至极,在当初两家相处甚笃的时候,甚至有过向她提亲的想法,因此我不能在行动之前不让你先跟她打声招呼……
读到这里,欧叶妮不再往下读了,冷冷地把信交给德。格拉珊太太:“谢谢您,”她说,“这好说……”
“这会儿不仅说的话而且连声调都跟您已故的父亲一模一样了。”德。 格拉珊太太说。“太太,您还要给我们八千一百法郎的金子呢,”娜农说。“不错;那就劳驾您跟我走一趟吧,高诺瓦叶太太。”
“神甫先生,”欧叶妮正要表达的想法,使她的镇静得格外高贵,她问:“婚后保持童贞算不算罪过?”
“这是一个认识问题,我还不知道如何回答。如果您想知道鼎鼎大名的神学家桑切斯在他的《神学津梁》的《论婚姻》中是怎样说的,我可以在明天告诉您。”
神甫走后,格朗台小姐上楼在她父亲的密室独坐了一整天,吃晚饭时,她不顾娜农一再催促,她都不肯下楼。 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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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常客们上门的时候,她才露面。 格朗台家的客厅从来没有像今晚那样高朋满座,夏尔回国以及他愚蠢地变心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 然而,尽管来客们仔细观察,他们的好奇心却没得到满足。 对此早有所料的欧叶妮,虽然内心沸腾着惨痛之情,脸上却镇静自如,没有泄漏半点。 她竟然以笑脸,来回报用伤感的目光或语言向她表示关切的人。 她终于学会用礼貌的面纱遮掩自己的凄苦。 九点钟光景,牌局结束,打牌的人一面算清赌账,一面谈论着最后几把惠斯特牌;他们离开牌桌,加入了聊天的圈子。 就在客人们起身告辞预备走出客厅的时候,发生了一桩震动索缪,惊动全区,传遍周围四省的戏剧性事件。“请先别走,庭长先生,”见德。 蓬丰先生起身拿起手杖,欧叶妮急忙说。听到这话,人数众多的客人个个都不禁一怔。 庭长脸色发白也只好坐下。“已经几百万家当归庭长了,”德。 格里博古小姐说道。“明摆着,德。 蓬丰庭长就要同格朗台小姐结婚了,”德。奥松瓦尔太太惊叫起来。“这才是牌局里最妙的一着呢,”神父说道。“刚赢了个大满贯,”公证人说。各有各的说法,人人妙语双关,就像看到女继承人像登上宝座的活神仙,高高踞于百万家私之上。 九年前开演的大戏今天才有结局。 当着全索缪人的面,单单叫庭长留下,这不就等于宣告要嫁给庭长吗?
在严格讲究体统的小城市里,这类出格的举动也就是最庄严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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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长先生,”欧叶妮在客人散尽之后,声音激动地说,“我知道您看中我的是什么。 您必须发誓,只要我活着,您要让我有行动的自由,永远不跟我提婚姻给您什么权利之类的话。 您要答应这一点,我才嫁给您。 哦!”看到他跪了下来,欧叶妮又说道,“我的话还没有没完。 我本不应该瞒着您。 我心里有一种感情是消灭不了的。 我能给予丈夫的只是友谊:我并不想伤害丈夫的感情,也不肯违背我的心愿。 可是,您帮我这么一个大忙,您就能得到我的婚约和我的财产。”
“您该知道,为您我什么都肯干,”庭长说。“这儿有一百五十万法郎,庭长先生,”她从怀里掏出了法兰西银行的一百股的股票,“您去一趟巴黎,不是明天,而且也不是今天夜里,而是马上就动身。去找德。 格拉珊先生,把我叔叔的全部债权人的名单弄来,然后召集他们,把我叔叔遗下的债务,按五厘计息,从借债之日到偿清之日起足算,把本金和利息全部都还清,最后,要他们立一张总收据,经过公证以后,手续必须齐全。 您是法官,我决心把这件事只托付给您一个人办。 您是个仗义的、讲交情的人,我将凭您的一句话,在您的姓氏的庇护下,渡过人生的危急时期。 咱们以后相互宽容。您和我们相识多年,关系跟亲戚差不多,您该不会让我遭受痛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