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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分

凝眸-第4部分

小说: 凝眸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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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都是从前的我们。我们是家庭的叛逆者。和文涛决不能等同!你怎么还像个小
姑娘,还是一团糊涂!”
    啸秋叉着腰,挺立望长空。他这副庄严的样子使柳真清开口不得。啸秋的情绪平缓
了下来,但依旧十分郑重,眉心里结了个深刻的“川”字。
    “真清。我观察了你几天,发现你处境很危险。”
    柳真清腾地从土埂上站起来,“我?危险?”
    “你看你,居然一直穿着绸旗袍。连地主婆的旗袍都被苏维埃撕碎了,你还穿,你
的立场站在哪一边了?”
    “可我喜欢穿旗袍。”
    “对。这就是潜伏在你灵魂深处的资产阶级世界观!”
    “啸秋。”
    “我再问你:你申请入党了吗?”
    “没有。”
    “为什么?不要思考,不要说假话,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我出身不好,又没有贡献……”
    “够了!这一切全是借口。”
    啸秋激动地痛心地抓着他的头发,做着手势,说:“真清哪真清,你到底是来参加
革命还是来修正革命的?你住在富农家,穿着旗袍,戴着丝巾,不写入党申请,连地主
富农都称赞你好,你想想!想想!你在滑向哪条路?”
    柳真清懵了。随着啸秋的深入剖析,她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最后,她
实在不敢听不去,捂住了耳朵拼命摇头。
    啸秋等待着,让柳真清自己冷静下来。
    “是啊。”啸秋感叹道:“旗袍是比布大褂优美得多,我从前何尝不是酷爱西装革
履,这就是我们知识分子的弱点,经不起美的诱惑。但是,革命是一种非常的行动,现
在是个非常的时代,我们的一言一行,举止穿着不代表革命则代表反革命。所以,像我
们这些出身富家的知识分子首先就必须革自己的命,要比别的人更革命,党和人民才会
接受我们相信我们。我说得对吗?”
    柳真清一边咀嚼着啸秋的话一边点头。她在想严壮父真粗心,他就不懂得启发他。
严壮父啊,为什么就缺那份琴心柔肠呢?啸秋为什么偏有这副琴心柔肠呢?
    啸秋好像洞悉了柳真清的心思,好像偏要替她证实一下她的心思。说话竟换成了一
种特别温柔的声音。
    “好了。我吓坏你了。不再说那些话了。这里没别的人,我们可以说说朋友的私心
话。你穿上农妇的褂子又有什么坏处呢?你的美能够欣赏的人总是欣赏。你天生丽质,
浓妆佳,淡妆亦佳,粗衣乱服不掩国色嘛。”
    男人的这种话,对一千个女人说就能击中一千个女人。柳真清娇羞地捶了一下啸秋,
啸秋开怀大笑。能让柳真清这种淑女捶一下可是不容易,啸秋为自己感到骄傲。
    “真清,听话,明天就换下旗袍。”
    “嗯。”
    “尽快递交一份入党申请书。”
    “好的。那……我明天就搬出马有良家吗?”
    “这个别慌。鸡鸣村贫农家光棍痞子不少,让我给你物色一家可靠的。”
    啸秋掏出一包东西,说:“送你一件礼物。”
    柳真清本能地说:“不”。她知道接受一个男人的礼物意味着什么。
    “你别怕。打开布包看看再说。”
    布包里躺着一支油光铮亮的八音小手枪,枪尾巴上系着鲜红的三角缎带。
    啸秋说:“我要工作,不能每天接送你。目前苏区也还是复杂得很,带上它防身吧。”
    柳真清接过了手枪,垂着头好半天不吭声。她流泪了。她想:为什么啸秋偏有这副
琴心柔肠呢?
10
    严壮父和柳真清一见之下彼此都被对方吓了一跳。严壮父胡须蓬乱,眼窝深陷,眼
睛里头满布血丝,看人的目光的的逼人。柳真清一改往日穿束,穿了马有良老婆的一件
补丁摞补丁粗布夹袄,一条肥大裤子,裤子上沾着泥巴点子。
    柳真清说:“壮父你病了?”
    “没有。”严壮父说:“你怎么换了这一身?”
    柳真清支吾了一下,说:“不好吗?”
    严壮父毫无表情地说:“好。”
    柳真清说:“这十几天你去哪儿了?我找你好几次。啸秋来了,你像不知道似的。
我提议我们三个聚会一下好吗?”
    严壮父突然省悟:“是啸秋让你换的这身衣服吧?”
    柳真清说:“是的。我觉得他讲得在道理。”
    严壮父口干舌燥地挠着脖子,马二年飞快端过一碗水,严壮父咕咕咕一口气喝干了。
柳真清委屈地立在一旁不出声。
    严壮父走到柳真清对面,望着她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柳真清看了一眼严壮父的眼
睛,心就软了。严壮父有双诚实的眼睛。这双眼睛使柳真清感到安全、坚定、善良、有
依靠。严壮父相貌平平,可就是一双眼睛令人难忘。
    柳真清调了一点皮说:“生我气了?严师长。”
    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出去,我和柳先生有话说。”
    马二年说:“是。”转身就走。刚跨出房门,严壮父说:“马二年你回来。我出去,
你和柳先生说话。”
    马二年说:“是。”
    柳真清扑哧笑着,说:“你们搞什么名堂。”
    严壮父果然出去了,还带上了房门,和堂屋里的马有良大声谈春耕的事。
    马二年说:“柳先生,我们师长说让我送您回沔水镇。”
    “又要送我回沔水?和两年前一样?”
    “不是说笑话。柳先生,我们师长说局势有变化。我们师长还说让您回去好好安排
生活,他这一生不打算结婚了。是真的。”
    “马二年!马二年你不要当你们师长的炮灰,马二年反正你什么都知道,我也就直
说了,啸秋党代表从前也是我的好朋友,他不应该生这种闲气。”
    “不是的柳先生。我们师长哪还顾得上生气。啸秋党代表一来就搞‘肃反’,已经
抓了我们师三个团长。苏维埃特委会抓了十几个人了。军事情报也来了,说蒋介石又要
调兵围剿苏区,形势危急得很哪!”
    “真的?”
    柳真清不相信。啸秋是个共产党员,他抓共产党干什么?柳真清在马有良家已经像
在自己家,所以她撒了点娇气,赶走马二年,嚷着要见严壮父。
    女人一撤娇,男人就着了慌,革命者也是如此。严壮父搓着巴掌说:“别哭嘛,我
来了还不行吗?”
    柳真清说:“你让马二年说的什么混帐话?”
    严壮父只好破釜沉舟。说:“马二年说的是真话。真清,我对你的心你知道。我本
来准备田分了休息几天,好好陪陪你,也许还能……结婚。啸秋突然到了。啸秋还只是
个具体工作人员,小头目,上面还有夏曦、张国焘。党内‘肃反’运动已经展开了。从
鄂豫皖边区有消息来,张国焘在那边已经开始杀人。我当然要坚持正确路线,反对错误
路线。后果就很难预料了。我想通了,我还结婚做什么?结婚不是害了你?”
    柳真清想不到共产党党内斗争也如此残酷,像听一个可怕童话一样害怕得只是绞手。
    严壮父说:“两年多来,我看你只适合于办教育,不适合搞战争和政治。你还是回
去吧。办教育好,中国需要教育。”
    柳真清从道理上讲不过严壮父,涨红了脸,说:“你要我做一辈子老姑娘。”
    “瞎说!你应该过正常人的生活,为妻为母,生儿育女。不过不是和我结婚,也不
是和啸秋。我看这次啸秋会追求你的。”
    “壮父!”
    “别答应啸秋。他这个人不是个真正的革命者。我要对你说的就是这些。哪天让马
二年送你回去,我要对你的一生负责。”严壮父说完就走,柳真清追上几步拉着了他的
衣袖,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用力甩开了她的手,大步流星走了。柳真清相信她方才看见
了严壮父的泪水,盈满眼眶没流出来的军人泪。忽然,一股不祥的预感袭击了她。
11
    柳真清第一次找啸秋,他在开会。第二次,也在开会。第三次,去外乡开会。第四
次,还是在开会。守卫会场的红军战士远远就挡住了柳真清。她根本无法见到啸秋,何
谈质问。
    柳真清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晚上还要生好半天闷气。这天傍晚刚吃过晚饭,啸秋突
然出现在马有良家。马有良一家人点头哈腰,一片声说:“党代表好党代表好。”
    啸秋背手站在大门口,冷淡地向马有良点了点头,说:“请柳先生出来一下。”
    柳真清听说啸秋来了,便在房间等着他。马有良忐忑不安地来告诉柳真清说党代表
让她出去,说党代表不愿进他家的门,他家肯定要遭祸了。柳真清出门时安慰马有良说:
“别乱想。我会照顾这个家的。”
    柳真清一见啸秋,啸秋便说:“我给你找了个贫农家庭。搬家吧。”
    “现在?”
    “现在。我来帮你。我好不容易挤了点时间。”
    “非搬不可吗?”
    “真清,别像个小孩子。要知道这是个立场问题。”
    柳真清扎着头跑进屋,抱了行李又扎着头跑出来,生怕看见马有良一家人的表情。
她和啸秋经过打麦场时看见了马有良的媳妇,她找了个借口跑过去在她耳边说:“告诉
他们,我会照顾他们的。”
    孙剃头是鸡鸣村最穷的人家之一。他父亲是个剃头师傅,逃荒逃到这儿落了户。孙
剃头本人既不会剃头也不会种田,夫妻都是弱智,生一个孩子死一个孩子,连起码的生
活能力都成问题。住一间靠几棵大树搭成的草棚子,鸡猪和人混为一团。一年至少有半
年在外讨米要饭。
    柳真清咬着嘴唇几乎要哭出来。孙剃头夫妇倒殷勤地扯住啸秋和柳真清往屋里让。
口里叫道:“党代表。柳先生。党代表。柳先生。”
    啸秋说:“看他们多热情。他们是被剥削被压迫傻的。其实他们心明眼亮着呢。”
    好在啸秋早已派人收拾出了一间小房。摆了一张床,一只桌子一只椅子,房门框上
装了一扇门,门后边还放了一只马桶。这些都是没收的地主的东西。
    马桶是红木的,镶了银边,十分精致。柳真清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啸秋说:“我看他们家没有茅坑,特意给你找来了这个。”柳真清不得不承认啸秋
替她想得非常周到。这么一想,离开马有良家的难受劲便好了许多。
    啸秋让柳真清坐着,自己打开行李铺床铺被子抖枕头,边干边得意地说:“你看我
这个留学生怎么样?洋的土的,文的武的都能干吧?”
    柳真清望着啸秋忙活的样子,望着他英俊的脸庞——英俊是文涛用过的词,用得恰
如其份——她无法想象他在主持肃清党内反革命分子的运动。
    “啸秋。”
    啸秋回过头,看见柳真清绷着脸。他走过去关上了房门。
    “啸秋,这几天我一直在找你,我要质问你,可是,一旦见了你,我又无法质问。
但是你还是回答我几个问题好吗?”
    啸秋说:“只要我错了,质问也是可以的。你说吧。”
    “你在抓人,是吗?你要重新分配土地,说他们分错了,是吗?你说党内军内有个
右派小团体,要彻底肃清他们,你说反革命分子就坐在身边,这些都是你说的吗?”
    “真清,这都是谁告诉你的,这是党内的机密呀!”
    “外面都在传,全苏维埃人人自危。我还不相信呢,原来是真的了。”
    啸秋在小房间踱来踱去,猛然,他停下脚步,用手托起柳真清的脸,说:“为什么
你光是听了些传言就又倾向那一边了呢?我真为你担心哪!”
    柳真清心一惊,茫然了。
    “你哪里懂得党内斗争的复杂性和严重性。这一片苏区苏维埃政府机构一直不健全,
长期执行着非布尔什维克的路线,对我党危害极大。我作为一个党代表,难道没有责任
纠正和改造他们,以保护党的纯洁吗?”
    啸秋的理论又徐徐展开,从党中央谈到地方,从六届三中全会谈到四中全会,完全
是给非党员柳真清上了一堂党课。
    柳真清听完,眉头松开,说:“哦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啸秋说,“你这云开雾散的晴朗神态真是可爱极了,和十一年前
的你简直一模一样。”
    “别说这样的话,啸秋。”
    “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你和壮父是好朋友,因为我是要和壮父结婚的。”说出了这句话,柳真清几
乎为自己的勇敢感到骄傲。
    啸秋冷冷地坐在床沿上,冷冷地说:“你真的不知道我十一年前就爱你?那时候我
恨不得把你劫持到法国去,你一点儿知觉也没有?你这个傻小姐,以为我喜欢的是文涛?
你没看见文涛那幽怨的眼光?”
    文涛的活与啸秋的话契合上了。柳真清百感交集,头脑里热烘烘不知如何处理目前
的关系。
    “啸秋你走吧。天色晚了,我想睡觉了。”
    啸秋从床沿上站了起来。柳真清以为他要走,抬起头来,却见啸秋正立在面前。
    啸秋说:“记得那天吗?我给你去找鞋子。我把你的脚放在我的手掌里,我们不约
而同颤抖了,记得那感觉吗?”
    柳真清仿佛听见了“啪”地一声,她还来不及明白而她的感情已经决了口,啸秋捧
住了她的脸,挨住了她脸。有句话说:爱情就是皮肤的饥渴。用这句话就好理解柳真清
了。一旦啸秋的脸贴住了她的脸,一切都完了,剩下的只是熊熊燃烧的爱情。
    临别时柳真清总算清醒了一点儿,怀着内疚的心情想到了严壮父。
    “啸秋,别伤害壮父!答应我,千万要保护他!”
    “我答应你小乖乖,壮父是我们俩的好朋友,是个好军人。我会保护他的。你的要
求我都会做到。”
12
    一九三一年的初春气候不太好,偏冷,偏干。虫子在土里不肯出来。洪湖的农民在
农历四月份还袖着棉袄的袖筒天天望天。到谷雨的前一天突然地毫无征兆地下了一场透
透的春雨,雨丝是暖和的,还打了雷。一天一夜之后雨停了,日头出来了,夜里立刻就
听到了卿卿的虫叫。接下来春意一刻浓似一刻,农民犁了地,眼看就要插秧了。
    啸秋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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