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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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戏演多了,平素也忘记了自身是谁,总是翘起兰花指,用小牙刷蘸牙粉,把他匣子里的头面,仔细地仔细地刷一遍,无限爱恋。缤纷闪亮的,尽是泡子、耳环、太阳花、顶花、正凤、边凤、上中下廉、耳挖子、双面簪、十簪、泡条……像是虚妄的仙境,寄住的。
金宝爱护着嗓子,整日说话都不动真气,只阴阴细细。怀玉的行当是武生,跟金宝不一样。金宝倒是跟他投缘,每当有人取笑他娘娘腔,总是逃到怀玉身边。虽怀玉是小角色,可因寡言沉实,不论是非,相安无事。
金宝关心地问:“怎么啦?心里不痛快?”以为是嫌戏分少。
“你是好料子,学艺全靠自用功,师父是引路人。再熬一阵,就成啦,到那个时候我跟你合演一台。”
“不是的。”怀玉的心事只有自己知道——是不痛快,不过……
“你告诉我吧,别憋在心里了。”金宝凝望着他,“如果是志高那小子——”
怀玉心想,怎地每个人都要听他心里的话呢?到底心里有没有话?简简单单的一桩事儿,自家的事儿,那有什么?世上各人都爱小事化大。怀玉也不是个一点点就瞎拉呱的人呀,当下推却了金宝。
“金宝哥,我没事。”
魏金宝以眼角送怀玉离了广和楼。
志高倒是数落了他一顿:
“你当然得罪她了,她恼你对她不好,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龙套就龙套,谁没当过龙套?有人一辈子还是龙套呢。明天一大早请罪去!”
早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亮相,由志高出面把怀玉押送到丹丹的下处——杨家大院去。
这大杂院里有十多间房呢,住上了很多家,坷坎儿吗杂儿都是跑江湖、做买卖的。有卖布头的、收破烂的、卖故衣的、变戏法的,还有耍猴的。一进门,就有一只猴儿翻个筋斗,给他俩作揖来了。志高像是志同道合,给它还礼,喊了声:“兄弟你早。”
练功的,出门到陶然亭去了。卖豆汁的,也开始把大缸中储存了一天一夜的绿豆汁,经过沉淀,撇出浆水,放入砂锅中熬煮,待它煮阵子,酸甜适度,便挑出去卖……
生死桥 '贰'(7)
每家每户每个人,都忙着。苗师父等几个摔跤好汉,正预备出门。没有丹丹份?好生奇怪。志高问:“丹丹呢?”
苗家不认得二人,只是站住。
怀玉有点大舌头了:
“——我们找丹丹有事。”
其中一个抖空竹的师妹想起来了:有一天,这两个男孩跟丹丹打过招呼,说都是行内的。小不点先瞅二人会心抿嘴,然后跑至北屋檐下,又笑:“丹丹!”
呀,原来她一清早洗头发。辫子散了,披了一身,正侧着头,用毛巾擦干梳好。二人满目是块黑缎,吓了一跳。
黑缎。
怀玉简直为丹丹的一头长发无端地惊心动魄了。他从来都没想像过,当她把辫子拆散之后,会是这样的光景。浓的密的,放任地流泻下来,泛着流光,映着流浪。几乎委地,令他看不清她的本来面目,这仿如隔世仿似陌路的感觉,非凡的感觉。
真的,怀玉已来不及细看她,他竟然拒绝堂堂正正地跟她的眼神对上了。在清晨的微风中,纵有千般燠热,因这奇特的流光,令他年青的心,跳了又跳。
在怀玉简单的生命里,十九年来,他第一次完全见不着志高,只见着丹丹。迷糊、浮荡——但又是羞耻的。他的心,跳了又跳,跳了又跳。
只听见志高跟丹丹的小师妹道:
“我们来看病,听说丹丹病了。”
“她没病呀。”
“有。她是闹瘟,病重了,认不得人,她都认不出我俩来。”
“哼,谁说认不出?”丹丹嗔骂。
“药给送来了,你别嘴硬。”志高掏出一个八卦形的小锡盒,写着“长春堂”三个字,硬递给丹丹看,还顺口溜道,“三伏热,您别慌,快买闻药长春堂,抹进鼻子里通肺腑,消暑祛火保安康!”
唱着打开盒盖,用食指蘸上一点儿土红的避瘟散末,拇指食指一捻,再往鼻孔一揉,闭口深吸气。
来自天津的姑娘家,哪里知道这前门外鲜鱼口长巷头条北口的长春堂避瘟散?小师妹忙学志高一吸。丹丹好奇,也蘸一点儿。
但觉一股清凉从鼻而入,沁入肺腑。丹丹玲珑的双目紧闭时,长睫毛俏皮地往外卷,那么煞有介事地闻药,好像马上会上了瘾,永世戒脱不得。
志高取笑:“说闹瘟就是闹瘟,这下可好了点吧?——送你。”
“不便宜吧?”
“才几枚铜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你见了我俩,特别是怀玉哥,嗳,扭身走了,就是给脸不要脸。”
“哼,”丹丹又朝怀玉一瞪,“这个人才是给脸不要脸。往后你有什么事,看我问不问?才不理呢。我跟你又不亲。”
果真扭身便走,一旋之下,黑发罗伞一般乍张乍聚,怀玉急了,一揪便揪住,疼得丹丹哎唷一声。
怀玉道:“丹丹,别走,我告诉你好了——”
“我不听,你放手!”丹丹嚷。
怀玉缩了手,歉意更深了。呆看着自己的手,脸热起来。本来不粗的手,练功过度,结了些茧,被那柔柔的长发掠过,这种感觉,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会记得起来。
志高在一旁恨恨,眼看摆平了,又来一趟暴力斗争,怎么结局呢?
便也手忙脚乱地给丹丹揉揉,问:“疼吗?”
“疼呀,我这样吊辫子,脑仁儿常疼的,一闹起来,像个锥子直往骨头里钻。”丹丹诉苦。
“……我让你打我一顿来消消气吧。”怀玉窘道,毫无求和的经验。
“那敢情好,你自己送上门的——”话还未了,丹丹果然就给怀玉一个耳光,响亮的,不太疼,但也不能说不疼。怀玉不虞有此,不知所措。
丹丹也没想到说打就打,还下卯劲,只好打圆场:“好,仇也报了。我不生气了。”
心底倒是十分不忍,慌乱,嗳,怎地真打了呢?撅他二十句不就完了吗?
当下,二人便言归于好。
丹丹忘了追问怀玉瞒人的事儿了,只把半湿的长发,给扎成紧密辫子。等干透之后,又是上场作艺的时候了。生命系于千钧一发之间,于她也是等闲。
志高二人闲坐无聊,在院中就丹丹的长发来打话,方知她打七岁起,十年来也没修剪过,由它长着。天天地扎。天天地吊。
“这营生真不好,天天把脸皮往后直扯,日子久了,脸皮都扯松了,二十岁就得打褶子。唉,这么年青的花就谢了,唉,好苦呀!”志高夸张地唏嘘。
丹丹强了:“苦什么?好花由它自谢!”
“什么叫‘好花由它自谢’?”
“谁知道。反正是我好不好,用不着你们担关系。”
“这话可就不算是你说的,听回来的对不?”志高道。
“对呀,落子馆里听回来的。”
怀玉没什么话说,只顾游目丹丹住的这杨家大院,虽是简陋而又杂乱,但那木窗上,也糊上了冷布,还挂了旧竹帘子呢。日头上了,云天朗朗,麻雀自檐头跳下来觅食。檐下种上一两架藤萝花,看上去甚是繁茂。早春的花缨还是嫩绿,慢慢才变了颜色。到了盛夏,阳光照耀下,它一串串、一簇簇,放出昏暖的香,淡紫的,牵缠的小花。蜜蜂在上头乱飞,忽见金光一闪,原来有极小的蜘蛛拖着极细的游丝,自架上坠下来,闪耀在日影中……岁月便一闪一闪地过去了。怀玉昏昏暖暖。
北平一年到头少雨,不过在夏末,雨水总是淋涔不断,几乎一年的雨,都集中到这两个月来了,来势汹汹,下水道不及疏通,便到处聚水,胡同里、院子里,常是一个个的小池塘。
如果那雨是午后才下,不消一会定是雨过天晴;但若是一早便下的,多半会下足整天。
才开摊子不久,西北天边一丝雨云,凉飚一卷,马上发作了,雨开始自缓而急。天桥因这一阵雨,各地摊子不得不散,有的赶紧回家去,有的拎了家伙,找个地方避雨去,便聚到落子馆。
行内的几伙人,不免于坤书茶馆中碰上了,苦笑着打个招呼:
“辛苦了!唉,看这雨,真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天桥一带有很多茶馆,清茶馆、戏茶馆、棋茶馆、书茶馆。
客人都是茶腻子,有来饮茶消磨时光的,有打鼓儿的来互通收买旧货情报的,或有来放印子钱的……不过更多是没业的,沏壶茶,吃点大八件、槽子糕、糖豌豆,就着桌上长方条画上棋盘的薄板来对弈,纸上用兵。
忽闻一轮急鼓,敲击动了一众神魂。
这些个失意的官僚,老去的政客,或人海中微不足道的百姓,一齐扭过头来,看这“聊聊轩”中小小的台子,一幅画板,绘着漫卷祥云,上面又贴了张告示,不知是什么告示,只见得“风、火、毒、热、气”等五个大字,每个大字,下面又有四个小字,反正都是说道茶的好处。
唱京韵大鼓的是凤舞,穿一袭月白洒灰、蓝花的土布旗袍,不烫发,梳个髻,耳畔是一颗眼泪似的珠坠子,三十来岁。才一上场,拿起鼓箭子,急攻密敲,配她的是弦子,一时间,全场马上屏息了。
怀玉跟爹也是半湿了衣衫坐在茶馆靠西,来晚了,座位很后。
凤舞的大鼓书词是《隋唐演义》。自隋主根基败坏,冷落了馆娃宫、铜雀楼,沦落至寂寞凄凉的田地,猛地风雷乍响,英雄豪杰改朝换代……她唱了:
“繁华消息似轻云,不朽还须建大勋。壮略欲扶天日坠,雄心岂入驽骀群。时危俊杰姑埋迹,运启英雄早致君。怪是史书收不尽,故将彩笔谱奇文……”
总是这样,从一声轻叹,开始了另一回合的是非功过。真命主、狠英雄、奇女子、奸小人……情义纷纭,魂游三界。把一本蒙了薄尘的演义本子,檀口一吹,漏出一隙净土,仔细诉说从头。
唱的是家国恨,儿女情,有刚有柔。凤舞最擅长的是颤音,即使是多么汹涌繁华的事儿,到了她口中,最末的一句,便总是盛极而衰,缘尽花残。只一个鼓箭子,一副竹板子,是男是女,亦忠亦奸,千秋百世集于一身。
怀玉爱听的,是“他”唐朝故事。志高不喜欢,“他”的宋代,全是忠良被害、佞臣当道、帝主苟安。
一段唱罢,茶客都给一两文,也有戳活儿,额外加钱。
苗师父着丹丹递予事先兑换的小竹牌。她站起来,怀玉才见着。二人指指天雨,作一个无奈的落道的表情。
隔着茫茫人海,袅袅茶香,怀玉只见到丹丹。她连皱眉都跟其他人不同。怀玉怨天的表情,渐渐不可思议地转化成一朵笑容,他看着她,也实在太久了——幸好她不知道,怀玉待要把目光移开,万分地不舍。唐老大拍拍他:“你干什么?”
正在这个时候,台上的凤舞姑娘,又开始了另一段,不知如何,是这样的一段:
“……好花应由它自谢,雨滴愁肠碎也。美哉少年,望空怀想,渺渺芳魂乍遇,暗怨偷嗟……”
哦,原来丹丹偷了落子馆《红梅阁》中的词儿。想这李慧娘,乃平章贾似道之妾,随船游西湖,偶遇书生裴舜卿,李失口一赞“美哉少年”,贾妒恨中烧,归府后立斩李慧娘于半闲堂,又诱裴生入府,困禁红梅阁,伺机暗杀……不过少年恋慕——便遭了杀身之祸,好花由不得自谢,总是受摧残,难怪连鬼也在嗟怨。
凤舞唱这大鼓,换了另一种柔肠回转的腔口,缠绵而又远送,让听的人总在自恨,好花,要护呀。
余音又被风雨吹送至茶馆檐下了,避雨的也有卖布头儿和绢花纸花的,也有卖烟叶的,很细意地护着他们的货品,情愿自己身子遭点雨打,也不肯让生计受湿。
有个剃头挑子歇着,一头是火盆,上面放着铜脸盆热水;另一头是个带抽屉的小长方凳。剃头的正跟一个人在议价,那人道:
“你闲着也是闲着,剃个头,给你一半的钱,好吧?你看,反正下雨天,不肯就拉倒!”说着说着,他也只好肯了。
那人一屁股坐到凳子上,翘了二郎腿在抖,待剃头的从小抽屉中拿出剃头刀和木梳子来。
顾客转过半脸来由人动剃刀,原来是志高,很得意,才半价,七八个铜板,真是捡便宜了。一场苦雨,大概会直下到黄昏。撂地摊的,一天就白过了。挣不到几个钱,也得付租金。远远望去,灰的,雷走远了,风也弱了,但雨并没有止住的意思。
大伙看着势色不对,只得意兴阑珊地回家转了。
丹丹随苗家出来,一眼见到志高,头剃了一半,便道:
“嗳,是你,好体面呀。”其实是取笑他。
志高有点尴尬,顶上就是这个滑稽样,只好解嘲:
“你信不信,头发也有鬼魂的,全跑到你头上去了。”
“我才不要,去你的。”
“它要找你,你不要也没办法啦,还是快点逃吧。”
志高实在不乐意让丹丹看见他这副怪模样儿,只一个劲叫她走。
纵然是暑天,如此大雨瓢泼,天也凉了,檐下各人趑趄着,走不走好?丹丹猛地打了个寒噤。身畔忽递来一杯热茶。怀玉正靠近门口,看着丹丹:“给你焐焐手。”
丹丹接过,也趁势喝一口,怀玉很乐。
这一次夏雨,雨点太大,太重。雨下得远近都看不清,天河暴注,人间惨淡。
这雨一下便断续下了一季。
直至云收雨散,天也凉了。知了罢叫,蜻蜓倦飞,萤虫也失明了。凉意不知是顿生,还是悄来,总之每下一回雨,凉意深一重。纵使郊原如洗,远山妩媚,但屈居城内天桥里外的老百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过了小暑大暑,便立了秋,不觉已是处暑、白露时节。
志高剃过了的头又给长满了,在这小小茶馆檐下,却没再捡到便宜,只是听评书听说相声,还是靠边一站,打个招呼,就听上老半天,他喜欢一些浅易而又是玩笑的故事。
人人鬼鬼吃吃喝喝又一场。有说评书的讲《聊斋志异》,这样开头:
“今天说的是一个极小的小段,《崂山道士》,这件事儿在山东。哪一府,哪一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