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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部分

短篇小说(第二十四辑)-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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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约十来分钟,小印在下面喊了。
    光跑下去问:“什么事?”
    “我没拿毛巾。”洗澡间的门裂开一道两寸宽的缝。
    光找来毛巾。门缝又裂开几寸。一条光洁的沾着水珠的手臂伸出来。接过毛巾又缩了回
去。
    水流声消失了。光听见里面哗啦哗啦的声音。开头是毛巾磨擦皮肤发出的,后来是穿衣
的响动。缝隙里偶尔露出半截赤裸的肘子或小腿,闪一下,又闪一下。光能从中想象出小印
此时正在穿哪件衣裳。
    小印拉开门,捋着头上的湿发。光含笑瞧着她。
    “看什么看,”女孩嗔道,“抠掉你的眼珠子!”
    光站着没动。小印扭动腰肢,说:“好舒服!”将长发往肩后抛,走近光,近到尚未十
分丰隆的胸脯几乎抵着光的胸膛。
    “光,我这样子好吗?”
    光吃力地点头。点头之外又显出慌张。
    小印将双手不很熟练地搭在光的肩上,半晌没作声。
    “光,吻我。”
    光笑着摇头,笑得很窘。因为窘,便竭力要显示出一种从容大方,因为要显示从容,脸
上就做出满不在乎的神情,然而却做得过火了,就好像是不耐烦。
    小印撇撇嘴,眸子里忽然泛上委屈的泪光。
    她下决心再也不理光了。
    她就这么办。以后的几天里,明知道光会趴在窗口守候她,却故意呆在厅堂里不出来。
有时为了工作上的缘故不得不到门口露一露面,也都板着脸,绝不向上仰望。有一回她正在
门口清扫纸屑,听见头顶轻轻的一个声音道:“嗨——”她没有理睬。然而那声音却整天萦
绕心间,久久不肯消散。
    她发觉自己早已原谅他了,可是一时还犟着不肯承认。
    夏至过后,天气躁热难耐。
    已过子夜,街上仍有难以入睡的行人在徘徊,在谈天。
    翠风楼旁边三楼一扇打开的窗子里,传出如泣如诉的乐声,哀婉缠绵,凄恻动人。是一
支口琴在吹奏小提琴协奏曲《梁山伯与祝英台》中英台抗婚失败到投坟之前一个乐段。旁边
邻居有人推开纱窗谛听了一会儿,立刻缩回脑袋砰砰地关严了里外两层窗户。
    小印已在楼下多时了。她稚嫩的脸庞隐在路灯后面的树影里,异常苍白。乐声在悲苦苦
的怨诉里缓缓停息下来。
    乐声停止已有好一会儿功夫了。
    小印走进梯道口,拾级上楼。三楼上面过道边一扇小门半掩着,里面透出灯光。小印推
门而入。
    一名少年背对她坐在书桌边。少年站起来,转身面对着她。眼里抖颤着灰暗的、莫可形
容的光。
    “光……”女子嘴唇抑制不住地哆嗦着,身体也哆嗦着,似乎随时会爆发出惊人的恸
哭。然而当她的目光触着少年的眼睛,眼皮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
    光低头抚摸着手里的口琴,抚摸着……
    小印呆呆地立在地上,泥雕木塑一般。终于猛然抬起头,急促地说道:“那个姓程
的……”话到此处戛然而止,或许,她已经猜到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小印久久地呆立着。然后步履迟重地折身下楼,走了几步,忽然扭过身来,凄楚地沉默
着,眼神似有无限话语,最后语声颤抖着说道:“光,光啊,我……”
    转眼夏去秋来。落叶簌簌。
    又是一个天色乌蓝乌蓝的夜晚。附近一家宾馆里,警察正在挨个搜查房间。从宾馆后门
逃出一名摩登女郎,慌慌张张横穿公路,钻进翠风楼旁边一幢宿舍楼的门洞里,径直跑上了
三楼。
    楼上黑古隆冬。女郎伸手向门上摸去,门敞开着。呛人的尘埃和久已无人居住的冷森森
的气息迎面扑来。女郎走进去,心里别别地跳,喊道:“光,光!”
    无人答应,只有空洞的回声传来。
    女郎猜想光是不是搬家了。硬着头皮又喊了几声,回声疹人地嗡嗡作响。
    女郎不敢逗留,赶紧下楼。在楼梯口那里,她碰见一个人,形容有点像她要找的人,只
是高大一些。她问道:“请问,你知道三楼那一家人搬到哪里去了?”
    那人道:“他们一家三口去年冬天全都死于一场车祸了,到现在这里还经常闹鬼,你找
他们什么事?”
    那人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像光,只是成熟一些。
    女郎毛骨悚然,不敢细看,抽身如飞而逃。
 


                                美女方华

                             [瑞士]赵淑侠

    “史顿赫寡妇,本名方华,1926年生于中国上海。二次大战时在四川读完高中,
考入成都华西坝金陵女子大学音乐系。中日战争结束后方华返回故乡上海,转入圣
约翰大学,于1948年毕业。1954年,方华离华来到奥京维也纳,入国立音乐学院,
专攻声乐,卒业前与长其二十岁的钢琴伴奏教授汉斯·史顿赫结婚。此为其第三度
婚姻。

    “首任丈夫王英节,空军飞行员,1949年与方华在浙江杭州成婚,甫半载,王
即死于内战。方华旋即随眷属行列撤退到台湾。1951年与王英节之同胞至友,空军
少校梁浩东结为夫妻。但未足两年,梁亦因公殉职。此两次婚姻方华未有所出,与
汉斯·史顿赫则育有一子康纳德。

    “康纳德·史顿赫为电脑工程师,不谙华语。媳丝蒂芬妮任职金融机构。孙菲
利浦,孙女玛(王利),现就读小学。

    “方华——即史顿赫寡妇,青年时代为著名之美女,中学及大学期间均有‘校
花’之誉,来到奥京亦被称为‘东方美人’。史顿赫寡妇注重妆扮,喜用密司佛托
牌化妆品,衣着方面则偏爱紫色。该老妇已寡居十三年……”

    “读明白了吗?”护理长指着那厚厚的一叠纸,沉着她富于男性气氛的面孔,
冷峻的表情像个主考官。

    “明白了,我想不成问题。”玛丁娜亮得透明的蓝眼珠溢着欢喜的笑意,兴奋
得额头上的青春痘都在发光。读了两年心理学系,无非纸上谈兵。如今这临床体验
的机会,令她无限好奇,是盼望了许久的,何况还有丰厚的薪资可赚,工作对象又
是个中国老妇人,当然更加有趣,“您放心,我会把她照顾好的。”她又自信满满
的加上一句。

    “那就好。因为你是学生,第一次实习,所以我把这个比较容易弄的例子交给
你。”护理长尖尖的瘦脸上,终于现出一丝严肃的笑容。一边收起桌上那叠纸,又
道:“里面的内容,有关史顿赫太太的特性,你务必记牢。每一个新人进来,我们
首先就要掌握他的全部生平资料。这些老怪物有时很难对付,追溯根源,了解背景,
对工作十分重要。”

    “史顿赫太太,你等等!”玛了挪连叫了两声,史顿赫太太可头也不回,仿佛
那被叫的是个不相识的人。

    她左手拎着黑色漆皮提包,右手撑起紫底白花遮阳伞;十九世纪英国上流社会
仕女的流行式样,一根细长的金色伞柄,四周缀着层层叠叠花边的小小伞盖。优质
的紫色毛呢春秋大衣,足蹬擦得崭亮的半高跟鞋,仿佛表示对谁抗议似的,一步一
音,把地板踩出极为激昂的咚咚响声。挺直着她其实已略略现出弓形的背脊,傲岸
地朝园中走去。

    与过去的无尽岁月中的所有日子一样,走出大门前必先坐在梳妆台的大镜前。
而曾给过她满足愉悦豪情,可爱得让眼光久久不忍离开的镜子,竟如忘恩负义的叛
徒,吝啬继续给予优惠,甚至故做恶意戏谑,总展出一张她所不认识的、苍老又可
憎的脸通令她面对。她在那张脸上涂脂抹粉画眉,用发刷梳拢染过的稀疏头发,表
情里充满轻蔑与爱莫能助的无奈。有时也会耍耍狡猾的恶作剧:“你是谁?我方华
可不认识。”说罢她咯咯的笑得像个傻女孩,最后却总是被怨忿之潮淹没,恰像她
此刻的心情。


    史顿赫太太沿着石板路前行,道旁衰黄色的草坪,花坛里新栽的秋季草本花,
和学校里外貌平庸的男女同学,都不足以吸引她去一瞥。她把金色伞柄斜扛在自己
微削的肩膀上,昂着小巧的下巴,目不斜视地往夕阳中的庭院深处走着,娉娉婷婷
依稀走在圣约翰大学的校园,又似走在杭州的郊野,多少钦羡和赞叹的眼光跟随。
同性忌妒异性倾慕,被誉为“校花”和美国盼兮的人,自有与众不同的尊贵。她便
那么尊贵飘逸地步入后院。

    那是一片临河的广阔草原,两旁屏风形密密的松树林,一点也不曾受到季节变
幻的影响,仍是一味的绿油油,根根松针示威状地展露出它的坚和锐。它耐经风霜,
有韧力,但因外表的平凡而得不到方华的眷顾。她胸怀中贮藏了许多属于自己的好
花美景,岁月的奔驰和自然演化的强烈现实,是她向来漠视更不屑去正视的。虽然
那些大大小小的镜子总与她为敌,上天历来给她的优越地位和厚爱,她始终相信不
会真正收回。

    方华不需思索,便一径地坐在长木椅上。隔着一片正趋荒芜的玫瑰花圃,一条
沿着河床的小径,是载着云影和夕照的悠悠流水。方华目光空洞地呆坐了片刻,终
于放松那仿佛被地心吸力吸得无可挣扎的五官,允许深深下垂的眼角、嘴角,和两
腮沙囊般顽固坠沉的肌肉,往上提升,浮现笑靥。

    史顿赫太太没有一般老人的痴肥和枯瘦,只是腰围较盛年时增加十厘米,背脊
微微佝偻,两条曾经修长过的玉腿,爬着几条暗蓝色蚯蚓状,隐隐凸起的静脉。从
面孔上谁也不难看出她具超级美女的根基:虽然太阳穴部位的黄褐色老人斑,已无
情地点点片片,但那下面白净细腻的底子,应足以形容出她确曾肤若凝脂过。特别
是那端丽的五官:骨梁挺直、小巧精致的鼻子,菱形饱满的唇,开阔而优雅的额头,
配上长圆形的脸庞,即使是最痛恨她的人,也不能否认,这是一位媚丽过的女人。
纵然那些美巧得几乎无懈可击的器官,刻印着光阴辗过的痕迹。

    史顿赫太太对梳妆时下工夫最多的总是眼:粗炭笔画眼影,细的画眼线,一次
画不妥抹去再画,一次两次三次或更多次,常是画秃了笔,那顽固垂着的眼角仍不
肯稍现昂扬,恢复成两只明亮妩媚,眼角微微上斜着,乌黑双眸深不见底的盼盼美
国。

    美目盼兮曾被视为她的特征,也是她的绰号,她当然以此为荣,因此努力拯救,
结果却总是徒劳惹气而已。事实上她早有所闻,目下流行的是整形手术,据说将眼
形恢复成原状并非难事,只消割去一条皮肉,由原处缝合,三个月后可复原得找不
出一点破绽,眼皮回归到青春岁月,整个人忽的倒退二十年般年轻。

    史顿赫太太也曾费过思量与挣扎,最后仍是放弃。怕痛心理只占极小部分,真
正怕的是血。这点她详细打听过,医生明白告诉:“开刀怎会不流血?虽然流得很
少。”“流血?哼!”她二话不说,快得像逃避恶鬼状离开那诊所。

    王英节驾驶的战斗机,在掩护撤退执行任务时,被打中起火,那英俊的空军上
尉壮烈殉国的消息,尚未通知他的未亡人方华之前,方华已在杭州春村的深宵中,
见他身高180厘米的魁梧躯体,从紧关的门上走下来。鲜红的血浆由头顶冉冉涌出,
流遍全身。她听到他温柔的声音:“方方,方方!”不错,是他,“方方”是他对
她的呢称,可是他怎么变成了血人?次日清晨,大队长和他的妻子,英节亲如手足
的好友粱浩东,以及与她来往密切的几位手帕交,围成一撮人堵在门口。不待他们
开口,她便知自己的预感得到证实,那血淋淋的人形也顿时扩大,充塞在每一角视
觉可及之处。她尖叫一声便沉没在重重血影之中,醒来后才发现原是躺在病院的床
上。

    春村里花蝴蝶一般青春活泼的寡妇,增加了万方瞩目的新星方华,那些勇敢又
帅气的年轻飞行员,兴奋地把帽徽和胸章擦得更亮,喜孜孜地加入了追逐者的行列。
但她很快地便倒入梁浩东的怀抱。英节早对浩东叮嘱过:“要是有一天我出事,你
要负起照顾方华的责任。”情况发展得颇为顺理成章。

    浩东在同胞间以乐观与善于经营生活著称,跳舞技术傲视群伦,周末参加新生
社的舞会,经常被众人哄着做探戈、华尔滋、桑巴、古帝巴等表演,赢取如雷掌声。
与浩东共同生活一如与英节,甜蜜多趣而不寂寞,识者亦多赞美他们是般配的佳偶,
反倒她本身有种神经质的不安之感。

    她却没料到,浩东突然变成另一个血淋淋的影子。她住屋的墙壁上血影重重,
分不清哪个是英节,哪个是浩东,总是一片杀气的红,红得像要把人的眼球爆炸开。
从此她恨红色,怕白色,躲着红色。见满圃红艳艳的玫瑰皆尽凋零,她有种幸灾乐
祸的快意,颇是随兴地哼起歌来:“夏日最后的玫瑰,独自吐芳蕊……”

                                   四

    歌词的错乱颠倒,仿佛一只可怜的母鸡被人扭住颈般,苍老尖锐接近声嘶力竭
的嗓音,都不足以妨碍史顿赫太太愈浓愈深的沉浸,她由椅子上缓缓站起,姿态优
雅面带洋溢的光彩。刹那间她已回到表演台上,周围的花草树木变成观众,男士着
深色西装打领结,女士是拖地长裙。此乃毋须解释的常规:听严肃音乐会一定要着
正式礼服的。这些人显然品味高超,她等待他们如雷的掌声。

    但她如琴弦突断般,歌声易然而止,面孔上洋溢着因惊喜衍生出的温善。目光
亦定定的如遭磁石吸住了。原来她看到年轻的方华在沿河的小路上走着。那方华穿
了一身浅紫色的连衣裙,雪白晶莹的肌肤,浅笑盈盈,宽宽的裙角和乌黑的柔长秀
发,在微风中频频抖动。她步履挑达而不失庄重,每迈一步,提在手上的长柄紫花
小阳伞便随势甩颤一下,像是仙女踩着浮云行走,有种形容不出的出尘美姿。

    史顿赫太太不禁神迷,从心底产生倾慕之情。那样美的形象是任何人都要叹服
面膜拜的,她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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