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3期-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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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哺.........................邓宏顺
[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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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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杯酒人生(续)....................顾 前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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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
鱼、游泳、城市与文化符号...............王 干
荷兰肖像绘画艺术赏析.................肖骥波
[缪斯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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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道(组诗).....................蒋三立
反哺
邓宏顺
1
老兄,你来,跟你说个事。刘书记端着钵子饭走过来,走到田大义身边两脚一弯,亲热、认真又有些神秘地悄声说。
田大义端着钵子饭和很多人一起蹲在礼堂门口的泡桐树下吃出一片嘴巴响,因吃得太专注,不知有人在叫他,蹲在田大义左侧的村支委陈起明只得用筷子头敲了田大义的饭钵,说,头儿叫你呢!田大义抬头见刘书记真的正等着他,就不明白会有什么重大事情要跟他说,看刘书记那样子,像是受气受憋得不行,眉头皱成了喜马拉雅山!
这是新来的刘书记召开第一个村干部大会,吃钵子饭,每人一个瓦钵子装饭,然后排队等着炊事员在饭上面加一勺南瓜,一勺红辣椒炒肉,还有一勺莴苣叶。于是,就有很多难听的怨言和唠叨飘进刘书记的耳里:以前开会吃席喝酒,现在开会吃钵子饭,一届不如一届!冷水洗鸡巴越洗越缩!……当时,刘书记就蹲在灶门口,别人看不见他,他却听见了这些话。他不好意思站起来,心里就气。
田大义跟着刘书记绕着礼堂转了个弯,来到背人的一角。刘书记早就准备好了两张梓木小凳,自己坐了一张,把另一张摆在田大义的屁股下说,老兄,你坐。田大义还是蹲着吃饭,说自己蹲习惯了,蹲着做事来劲。他已经当了多年的村支书,工作基本上都是在田边地头做,找到了计生对象或者调解两户人之间的矛盾,就常常蹲着说话,按在脚膝上做记录写协议。这样练久了,蹲下来就像岩菩萨一样的稳,还觉得很舒服。刘书记就说,老兄,现在国家对农民的政策就真好啊!什么税都免了还不算,还要反哺啊!田大义还听不懂“反哺”这个词。这是刚刚从各级会议上传达来的新词。刘书记又解释说,“反哺”这个词老兄你听不懂是吗?当时我在县里开会,听县委书记作报告,没有发文字材料,也听不懂。这么跟你说吧,以前几十年,都是我们农业养工业,建厂子,修铁路都是无偿地平调农民劳力;现在呢,我们国家经济发展起来了,要进行工业养农业。县委书记说得很形象,他说,“反哺”就是说,过去是农业给工业喂奶水吃,现在,工业要给农业喂奶水吃了。田大义这下完全听懂这个意思了,一脸的喜色,说,怎么个反哺法?刘书记说,除了免掉各种税,还要给农民每亩田补给十九元钱的种粮补贴和九元钱的良种补贴,也就是说,农民每种一亩田,什么税都不要交,还要拿国家补贴二十八元钱。现在国家的钱硬啊!说要补贴,会后不久,钱就一下子拨到账上来了。田大义说,那好啊!这是好事!这样的好事,你还跟我商量什么?刘书记笑了一下,说,自然是有事要跟你商量,不然,我叫你来蹲这角落里搓屌儿!我在想,这个钱全都发到农民手里去,到底能起多大作用呢?乡里要办事又拿不出钱!我想呢,乡里要设个自然灾害基金会,把这些钱留一部分作这个基金,由乡政府统一掌管使用。叫农民签字还是要照上级拨的数字签,发钱时留一部分就是。田大义的脸上渐渐排起了黑云。饭还没有吃完就不吃了,他敲了敲饭钵子没有回话,一直朝远处看着。季节还早,泡桐树的灰枝儿还没有醒过来,梓木树才长出嫩绿的芽儿。刘书记说,待会儿我在大会上要跟大家讲这个事,要征求大家的意见,到时候呢,你就先表个态,拥护我们这个决定,算是引个路,算是抛砖引玉。你知道,人和鸭子一样,只要有了头鸭引路,大家就会一直朝前走!譬如过去搞合作化,后来又搞责任制,譬如现在进城打工啊,都是有人在前面引路的!你老兄呢,在村干部中德高望重。我父亲和你父亲又是那么好的兄弟!我们是世交啊!今天我注意到了,就你没有对吃钵子饭发牢骚。自己的兄弟到底是自己的兄弟啊!刘书记越说越亲热,又把饭钵子里的一块大猪肉夹起来放进田大义的饭钵里,笑着说,老兄啊,这块肉算是老弟奖你的!田大义的父亲和刘书记的父亲的确是老同事,是生死交。可惜两位老人都在前几年去世了。田大义听到这儿,想说一句什么,但又终于没有说,觉得此时感情过于复杂,不知说什么好,怕自己说不准。
刘书记见田大义没有表态,又说,老兄,老弟跟你说句内心话,柏林乡本来就穷得敲锅铲,加上几届班子每一届都亏几十万债务,现在累计起来已经亏得一塌糊涂了。我来这里工作,从别的地方弄了点钱来,都被强行扣账了。如今农民头上什么税都不收了,更无法搭上别的摊派,乡里又没有别的收入,乡领导的日子比以前还难过,干部的补贴都发不出去,简直就转不动了。免了农业税这个政策是好,给农民带来的是好处,但给我们乡干部带来的是难处啊!弱国无外交,穷乡也无外交啊!如今,别说来个上级领导我们接待不好,就是召开村这一级会议,伙食差了都是难听怪话啊!老兄,你替我想想,如今眼下手头没有一大笔钱,我这个书记还怎么当?还当得长久吗?还能当得上去吗?老兄啊,到时候,你一定要第一个表态同意这个方案!这是对我工作上最大最真诚最有力的支持。
田大义觉得自己不说一句过不了关也对不住人了,但又不愿答应这事,就说,好,到时候再说吧!于是,他就假装食管里进了饭菜,拼命地咳嗽,咳得眼泪直流,其实食管里很正常。
到了会上讨论把反哺的钱留一部分在乡政府作自然灾害基金,由乡政府统一掌管使用时,大家都成一堆堆干柴点燃了,说这是乡政府在眼红党和政府给农民的这点儿好处,是变相克扣上级政府给农民的种田钱。这是违背政策!乡政府的人连救济款都敢吃敢用,还有什么钱不敢吃用?这个钱放在乡政府谁能放心?
如今言论自由,有的还把话说得不堪入耳。这种情况是刘书记意料中的事,所以他才要事先找田大义商量,要进行导向。但此时的田大义却像是个局外人,迟迟不站出来抛砖引玉。刘书记已经用眼神向田暗示过几次,田也用眼角余光把刘书记的意思领会得清清楚楚,但他就是故作沉默。刘书记往深处一想,又以为田大义是在观阵,一个老干部子弟,一个干了多年村支书的人,一个爱看书的土秀才,当然不会盲目表态,他一定是要看看这些人不同意的关键处在什么地方,然后他才会一枪命中。于是,刘书记只好耐心等待。
发表意见的人越说越不像话,简直成控诉乡政府的罪状了,把乡政府这些年乱卖林场、乱卖土地、乱罚款、乱送礼等等黑幕都给翻了个底朝天。刘书记为了办成大事,他比往日任何时候的脾气都软,他说,同志们,这些都是上几届领导的事,我们这届乡领导是为在座的各位想事啊,你们想想,如果乡里有一大笔钱,我们今天哪会让大家吃这个卵钵子饭?我们也要像往年一样吃酒席!如果乡里有一大笔钱,我们就要组织大家去深圳、上海转一路,看看别人都发展到哪一步了。可是,我们现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大家不相信刘书记这些话,因为上几届领导早就用这些话哄过他们了。大家照样指责、数落和咒骂。刘书记没有了退路,就说,好了好了,简直开成六七十年代的批斗大会了!从吃钵子饭开始,大家的牢骚也该发得差不多了!你们只想吃好喝好玩好,在具体问题上又不肯支持乡里的决策,那怎么行呢?乡里又没有印钞厂!现在,现在我们得听听田大义的意见。田支书还没有发言呢!田兄,你来说几句。你才是一言九鼎哪!
田大义是本乡月亮州村人。他父亲是乡里的老干部,参加工作后一直在本乡搞公安特派员,直到去世。田大义虽然不是父亲那样的正式国家干部,但父亲影响了他,他像父亲那样正直和智慧,村民也就像尊重他父亲一样地尊重他。这些年来,他既是村支书又还有别的一大串头衔,接到各级的开会通知很多。家里再忙也还得按通知与会,去讨论一些大事,发表一些意见。这虽然也耽误工日,但有机会对于修路架桥办学校城镇建设等重大事情说些有用的话,做成了不少的好事,他内心也比别人多一份高兴,在外的声望也越来越高。于是,这个时候刘书记一提“田支书”,“田兄”,大家也就明白是叫田大义发言,无数双眼睛就都集中到了田大义身上。田大义也知道这个时候大家希望他说什么,刘书记希望他说什么。他像被很多灯光照着了,有些睁不开眼睛。他把自己的半光头摸了好几下,笑着说,刘书记,我就不说了吧!
刘书记以为田大义是谦虚谨慎,是贵人语迟,就说,田兄,你怎么能不说呢!你说!我知道你是有话要说!
田大义说,我呢,当了多年村支书,也都当成老油条了,说不说都没有关系。
刘书记说,关系大呢!今天,大家谈了这么多意见,最后就看你的意见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里!嘿嘿,哈哈!刘书记想起自己会前给田大义打的招呼,又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
田大义也笑了一下,说,刘书记,你言重了。
刘书记说,你本来就是一言千金的人嘛!
田大义说,我一个当农民的,全身都是农民的血肉,哪能一言千金啊!
刘书记说,嗯,老兄,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也不用谦虚谨慎了,你说,最后就看你的意见了。
田大义说,刘书记,你这么一说,我就更加不敢说了。
刘书记说,田老兄,你说!我相信你,你大胆地说!
大家也都迫不及待地催着田大义说,田书记,你说!你也是自己种田种地的人!你说!
田大义心里越来越沉,有很多人一块一块地往他心头压砖。他的父亲和刘书记的父亲同事多年,刘书记的父亲一直是他父亲的领导,从互助组,合作化,高级社到人民公社,两人都在一个乡里工作。直到后来搞分田责任制,刘书记的父亲想不通,田大义的父亲也想不通,加之年纪也大了,就在同一天退了下来。在几十年工作中,田大义的父亲向来是紧跟刘书记父亲的,刘书记的父亲得上级的表扬,田大义的父亲也得上级的表扬,刘书记的父亲挨上面的骂,田大义的父亲也跟着挨骂。别人都说田大义的父亲是刘书记父亲的尾巴,有人还干脆叫他“田尾巴”。退休那天,两人心血来潮,邀到一个酒馆,还都带上自己的儿子在酒席里喝鸡血酒。田大义就是那次开始和刘书记称兄道弟的。田大义记得父亲那天还说过,如果你刘书记的儿子来柏林乡当书记,我老田的儿子还当你儿子的“尾巴”!刘书记父亲和田大义父亲同在几年前去世了。刘书记父亲去世前还一再交待儿子,组织上如果让你当乡党委书记,你就去柏林乡,那里有你田叔的儿子在,他会死心踏地地帮你。让田大义没有想到的是,父亲老同事的儿子还真来这儿当书记了。刘书记刚来乡里当书记,田大义在大门口和刘书记握手时,刘书记说,老兄缘分哪!田大义说,是啊,老弟,缘分啊!虽然田大义在农村过日子,刘书记当乡书记,这一代身上差别拉大了,但一想到自己种着一份田地,现在什么税款都不要交了,过着悠闲自得的日子,在村里还能吹吹自己的唢呐有个快乐,在乡里、县里又能开会决定一些大事,他也没有什么不满足。他父亲和刘书记父亲是老交情,那么这一代人自然也就是好兄弟,何况两代人还一起喝过鸡血酒!他应当好好支持刘书记才是。但他当农民这么多年,身上全长着农民的肉,流着农民的血,想想农民所过的日子刚刚有点儿鱼肚亮,想想还有些农民要一毛钱都很艰难,他又不敢开口支持刘书记说的这个决定。田大义挪了挪脚欲言又止,说,我就不说了。
刘书记说,田老兄,你今天必须要说!你不说怎么行呢!
田大义说,真要我说啊?
刘书记说,等你这半天了!
田大义说,那我就说了。
刘书记还是非常自信地说,老兄你说!
田大义说,乡政府的工作嘛,这些年来也的确是不太好评价。
刘书记马上导向说,田老兄,不是要你评价乡政府这些年的工作,是要你说今天的事。
田大义说,这我知道。大家刚才的话呢,我也都听到了,也不能说没有道理。
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