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3期-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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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莺说:“我不想去的。”
天乔说:“他只想见你一面,要你亲口对他说一下。”
黄莺说:“他到了我面前,也许我会跟他走了,我见他怕的。”
天乔看着她说:“你会面对他的。只要经过这一次,你以后就不会再怕他了。我知道你以前一定也是怕那些当官的,才听他们的,是不是?”
黄莺说:“是的。我怕所有的人。只要他们对付我,我就怕。是真的。”
天乔说:“你就不怕法制的力量?你会被抓,被囚禁,那样的话,你就真正失去了自由。”
黄莺说:“我没有过什么自由,从来就没有。在家里我听父母的,特别是母亲,她说什么我做什么。我怕失去他们的爱。在外面我怕朋友。只有你不一样,我不怕你,你从来没让我怕过。”
天乔说:“我在你身边,我会保护你的。只要你经过这关键的一次,以后你会面对一切的。”
黄莺说:“你保护我?其实一直是我保护你呢……你以为你摔了超市的东西还当上了保安,是你自己的运气吗?”
黄莺看着怔住的天乔,含着笑靠到他怀里去,柔柔地说:“我不想面对一切,只想就这么过下去,在你的身边。”
天乔说:“你真的不想去,我就去对他说。”
黄莺说:“你也别去了,他见不到我,气极了,会对你不客气的。”
天乔说:“我想他不会。再怎么说,他毕竟与我是朋友,曾经是兄弟一般的朋友。”
黄莺看着他,后来,她笑着说:“你还是像个书呆子。”
黄莺终于答应去了。天乔在电话里与田生约定了,见面在S形街道的一家小酒家里。这是黄莺指定的地方,她说,她与这家店主熟悉。
黄昏时,天乔与黄莺早早地来到“龙凤”店对面的小酒家,他们坐下来,要了几个菜,一边吃一边聊着天。
离约定的时间近了,他们静下来,两人对看着,仿佛都想在对方眼中看到力量。天乔觉得自己进了城后,许多的时间都在等候中,他弄不明白自己是快乐还是痛苦。
又过了一会儿,天乔说:“来了。”他听到了田生的脚步,就在S形街的街口。天乔还听到了另外两个脚步声。
黄莺朝外看着,从小酒店的窗口是看不到街口的。她的脸色越发的白皙,站起身来说:“我要去上厕所,我一害怕就要上厕所。”她匆匆地往小酒店的后面走。
天乔听着田生和另外两个人的脚步声。他们两个人是和田生一起来的吗?天乔听到那两个脚步声正合着田生的脚步声。
天乔站起来,想过去叫黄莺躲在厕所里别出来,这时他听到黄莺的脚步声已到了小酒店后面的深处,仿佛还在往深处去。
天乔意识到:小酒店后面有门,黄莺出门走了。谁也不会想到,这么个小门面的店后,会有一个后门通向小巷。
也许也是一条穿过人家院落的细巷吧。
田生进店的时候,他看到只有天乔一个人面对着他。
田生说:“黄莺呢?”
天乔还能听到黄莺走去的脚步声,那声音正敲着他的听觉。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田生望着天乔凝神的模样,他知道他在听什么,也静下来想听一听。天乔怕他听到黄莺的脚步,马上追过去。天乔突然意识到,他本来就不该安排这一次见面的。田生的心意是明显的,他要得到黄莺,他的眼中有着一种凶狠的欲望。
天乔说:“她没有来。”这是天乔生平第一次撒谎。他从来没说过谎。田生看着他的眼睛。天乔抬起头来,居然很镇静地笑了一笑。田生眼光中含着复杂的意味,但他已相信了。
天乔说:“我无法说服她。她怕见你,说怕你。我也没有办法干涉她的自由。你就别再找她了。”
田生说:“不,我见不到她,是不会停手的。”
天乔说:“一切可以停止了。再走下去,就不是你初始的话意了。”
田生说:“你告诉我,她在哪里?”
天乔说:“我不能告诉你。”
田生说:“既然她不见我,只有我去见她了。”
天乔说:“你知道的,我不会带你去见。”
田生说:“你必须带我去。”
天乔坐着不动。两人一说话,天乔的听觉与黄莺脚步声的联系就断了。他想黄莺已经走远了。天乔说:“你就是叫你带来的两个同伴来,也没有办法让我带你去。”
田生说:“我并不需要他们。”他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来,对准了天乔。
天乔说:“你怎么动起枪来了?这就是你让黄莺自由选择吗?幸亏黄莺她没有来。”
田生说:“你带不带我去见她?你想想,那些官儿们会放过她吗?她只有跟着我才是安全的。”
天乔说:“就是枪底下的安全吗?”
田生说:“你说得太多了,以前从未听你有那么多的话。”
天乔说:“在我感觉中,我一直没把你当坏人。你不是坏人,所以你不用动枪的。”
田生笑说:“我从来就是坏人。你不知道吗?我的生活靠什么?用社会的话说,就是‘偷’,我也用‘偷’这个字吧。为什么有人会有那么多的东西?而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们就该死?社会生下人来,应该是平等的,应该是同一的。……其实有多余的东西才是‘偷’,而现在什么都没有的人,去拿别人多余的东西也能叫做‘偷’?”
天乔说:“这些道理我从书上看到过,我也想了好一会儿,觉得奇怪。不过现在我没有多余的东西。你怎么拿枪对着我?”
田生说:“黄莺就是你多余的东西。”
天乔说:“你得到她,就会让你有多余的东西。不是吗?”
这时,天乔突然听到S形街的街口有一群脚步声,正扑向原来停下脚步的两个人,立刻有人与人动手的声息。
天乔站起身来,说:“你走吧,你快点走吧。”
田生大笑起来:“是不是你要带我走了。”
就这时,响起了一声长哨,田生一下子变了神色:“你真的报了警。”
天乔刚想否认,他同时想到是黄莺。她怎么报了警?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报警。不过他应该想到的,在他认识黄莺的开初,有两个小混混在店里闹事,警车也是突然就出现了。
天乔正想说什么的时候,他听到了田生扣动枪栓的一声脆脆的声息。声音迅速地听到了,似乎超过了子弹的速度。天乔身子歪了一歪,随手把黄莺匆忙走时遗下的包甩过去,只听到“啪”的一声,仿佛天崩地裂的声音。满世界飞舞着无数的五颜六色的项链。接着门口又有两声呼啸声响飞着逼近来。同时,天乔左边身子仿佛受到了重重一击,他就向后倒下了。就在倒下那一刻,天乔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情景。他看到门口站着穿着警服的人正握着发射的枪,他看到田生在他的面前也倒下来。田生的脸是惊慌与恐怖的,又仿佛是大笑过后的苍白之色。
天乔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医生给他治疗胳膊的枪伤,但他感到难受的是耳朵,里面轰然的响声,一直不停。仿佛有一个五颜六色的世界,钻进他的耳中作响。可是医生怎么也查不出他的耳朵有什么病。
田生死了。黄莺在城市消失了。可天乔觉得田生不会死,他正在城市的外面,不断地向城市走近。天乔觉得黄莺是不会在城市消失的,他已不再有独特的声音感,听不到她的清脆柔媚的声音了,但只要有城市在,她便融在了城市之中。
天乔出院的时候,独自一人,提着一个包,就像刚进这座城市一样。他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一点都不认识。阳光下,城市的一幢幢高高的大楼,玻璃墙面闪着亮;城市的一条条宽宽的大道,汽车长龙排着队。
新的人生开始了。
拨牙
于 卓
第一节
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一般干部管离职回家赋闲的处级以上(含正副处级)领导,不叫离休或退休,而是统称拔牙。至于说人们为什么要用拔牙这个词来替换离休退休,这会儿想找到正版的说法,怕是不大容易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拔牙的替代意思隐晦,才会搞得拔牙这个词,在能源局机关大楼里格外有嚼头,总能给一般干部之间的心照不宣留出升级空间。而那些有资格享受拔牙这一称呼的领导们,这会儿也早就见怪不怪了,没心情再像一开始那样,动不动就拿疙疙瘩瘩的话,在一般干部身上敲敲打打地找茬儿,平衡他们不平衡的心态,时代洪流卷得领导们也随大流了,也都把嘴巴上的离退休替换成了拔牙。
天气刚刚转暖,罗思德就从能源局政策研究室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也就是说他拔牙了。
拔牙的日子单调、冷清,不好打发,这都是搁在嘴边上的事实,尤其像罗思德这样吃了几十年政工饭的人,拔牙后嘴上的能耐和脑子里的课题都交公了,落个两手空空,没啥专业可以去散发余热,郁闷中身心容易出毛病,甚至是跟老命过不去的大毛病。为了能把逼真的拔牙心态提前感受几个来回,让那种被人冷落被人小瞧,被干巴日子捏掐的滋味浸一浸大脑和心脏,这样等到身份从主任置换成拔牙干部后,不至于在自己吆喝自己的生活里烦躁、抓瞎,罗思德在拔牙前半年就有了演习动作,他时常在一些人脸上,或是某一件具体事上,故意颠倒黑白没事弄事,整出一些麻烦来找点亏吃,抓点罪受,从人为制造出来的仿真苦闷和失落中,感受一下模拟拔牙心态的承受能力。
心思朝哪使,梦就往哪儿靠,要不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呢。不久前,罗思德做了一个梦,有关拔牙的梦。事后他觉得这个梦好玩,就给这个梦起了个名字——拔牙梦!
有一天,罗思德坐着乌黑锃亮的奥迪来到能源局职工医院牙科看病,一个长相没啥特点的中年女大夫接了诊。
女大夫问,哪有毛病?
罗思德拧着脖子,偏着脸,张开嘴,用右手食指朝里一捅道,虫牙!
女大夫往前凑了凑,端详了他好一会儿,拖着长音问,你是局里的罗主任吧?
对对,我是罗主任,罗思德。罗思德说,脸色很是受用。
女大夫点点头,往下并没有拿好听的话把罗思德忽悠起来,罗思德受用的脸上生出了几许失望。
女大夫把罗思德的头端正,俯下身来,目光伸进他的口腔,紧接着就说,不能补了,拔牙吧罗主任。
拔牙?一脸惊骇的罗思德,说着就要从椅子上起来。
女大夫二话不说,几把就将他先前的样子,再次摆弄出来。
罗思德仰着脸,喘着大气,十分委屈地跟女大夫理论,我还不到法定退休的日子呢,细算一下,至少还有十四天半的时间,凭什么现在就要拔我的牙?我向组织保证,我罗思德一没改户口,二没伪造学历,三没涂改简历,四没夸大业绩。
女大夫对他这番话不感兴趣,用手里的拔牙钳子指着他的鼻头说,少罗嗦,这是爱护你,知道吗?
什么?爱护我?罗思德听愣了,像是身上的神经都拧麻花了。
女大夫指着他不服气的嘴,换了语调说,你看你这些牙,过去吃山珍海味,吃的太狠了,疯过头了,都腐败成什么样子了,再不拔掉你会得口腔癌的罗主任!
你逗我玩儿吧?我那个部门,没多大油水,在机关大楼里就算是清水衙门了。平时人家吃肉,我们大不了跟着喝口汤。罗思德说,心虚地看着女大夫。
汤里有胎粉、虎鞭、熊骨、鹿茸、燕窝、鲸翅、龟裙、老参、天麻、枸杞、桂圆、红枣、果根、地银、灵芝、金头、粉针,中华大补汤啊,罗主任,你们比那些吃肉的人更邪乎!女大夫嫉妒地说。
冤枉,冤枉啊!罗思德手脚朝上,大声嚷嚷道,这不成了人家偷驴,我罗思德拔橛子?
女大夫一挥手,干净利落地说,少废话!拔吧,早拔一天,多活一年。说,想早死还是怎么着?
你是说……全拔光?罗思德出了一身冷汗。
斩草除根,治病救人,一颗不剩。女大夫摇头晃脑。
罗思德一看退路后面是悬崖,眼神立时就挺不起来了,身子一软,有气无力说,大夫,拔一颗行不?意思一下就得了。
那哪行。女大夫态度铁定。
罗思德要死不活地哼哼了几声。
我们月底拿奖金,全凭拔了多少颗牙,尤其是你们这些处级领导的牙,那可是比一般干部的牙值钱,拔一颗,奖励一百块钱呢。女大夫说,口气因钱而软了一些。
罗思德咬了一下牙,翻着眼皮问,一般干部什么价钱?
女大夫说,拔一颗,他给一百的话,我们找他五十,我们绝不乱收费。
罗思德咂咂嘴,眨眨眼,又问,那局级领导的牙呢,你们拔一颗多少钱?
女大夫一下子就沉了脸,带着怨气道,这我就说不到谱上了,局级领导的牙,我们摸不到,全由院领导来拔,不过那些人的牙,肯定比你们这些处级领导的牙值钱,这一点不会错。
罗思德挣扎着又要从椅子上起来,女大夫就发脾气了,手里的小钳子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疼得罗思德直咧嘴。
你们这些乌鸦,我要去告你们!罗思德挺着脖子抗议。
黑吃黑,没人追。女大夫说,脸上的肌肉一绷,一只手的手腕翻转了一下,就把罗思德的嘴巴捏开。
一团热烘烘的消化食物的气味混在一串呜呜声中,从张开的嘴巴里滚出来。
女大夫嫌味,头急忙歪了一下。
罗思德还在没命地呜呜,好像还踢了女大夫一脚。
女大夫不再跟他扯闲篇了,用另一只手拿来注射器,一针就扎到了罗思德乱动的舌头上,推光药水道,好了,没事了,你这就会安静的罗主任。
果然,不大工夫,罗思德的神智就给麻药吃净了,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了。
梦到这个步骤,罗思德醒了。
时值半夜,屋内屋外黑成一片,罗思德手捂胸口,往回一倒刚才的梦,就觉得腮帮阵阵发酸,还起了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