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06年第3期-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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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地又想到了自己的媳妇六月红。他第一次看她的戏是矿上唱给老君爷的,老君爷保佑着一矿人的平安,他每年都唱两场戏慰劳老君爷,其实只是形式,是唱给矿上井下工人的。看她唱也看不出好来,人涂了脂粉,白脸红腮帮,那是台上的人。他是偶尔路过后台,看到刚刚洗了脸的她。她真的长得好美,眉毛长而弯曲,如墨如黛的一双眉毛显现着自然的柳叶形状,眼睛虽然不大,却清纯明亮,不知道咋搞的,其实她脸上还是有不值得他夸耀的东西,比如鼻两边的那几粒雀斑,可他却固执地认为她的嘴唇最好看,而且就是那一瞬间升出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在她的嘴上吻两口儿。当时,六月红不看他,拿着自己的洗脸用具,唱着一句甩腔,咿咿呀呀地扭着腰身走了。他一下觉得这个女人有意思,后来几乎没有绕什么弯子就认识了,认识后他发现这个女人除了爱钱还爱唱戏,是个简单、头脑不发昏的人。细想想,多少年来,生活的不尽如意他都面对了,生活的美好他也面对了,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怕啥、怕谁?生活就是无尽的享受,包括痛苦在内,这事也算不得事情,大不了还当他的矿长。他真是舍不得小河西村这一方土地啊,他想建一个好一点的学校,想让村民都住上别墅,如果他不当选了,矿上出的钱怕是要走了形式。
屋里的人突然安静了,山上的唱被风送进来:
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
却原来我是
风里生来雨里长
奶奶呀
十七年教养的恩深如海洋
今日起志高眼发亮
讨血债要血偿
前人的事业后人要承当
我这里举红灯光芒四放
有镇上的领导说:“黄矿长,你真是娶回个好老婆,不用磁带就听上真唱了。这样板戏咱有多少年不见了,真要唱,还真稀罕了,得来看看。”
李保库把语音放重了说:“人家黄国富是活样板,是娶回宝贝了!”
黄国富听出意思了,今天发生的事情,他突然明白是谁在作怪,很不在乎地笑着说:“我看中午饭咱都到矿上吃吧,听我老婆唱戏是图乐儿,人活着都是图乐儿,真个是老头钻被窝,找着宝贝了啊!”
大伙都笑起来,李保库也跟着干“嘿嘿”了两声。
五
别看选举是三天后进行的,但这三天里小河西村一点也不太平。
李保库想不到黄国富还能参加选举,本想着这么一闹,就可能取消他的选举资格,结果还是没有闹到点子上。三天后选举,他被选举的把握有多少,自己心里不是没有谱,是怕出意外,黄国富这小子和自己较上了劲,冲他上午说的那句话,“老头钻被窝找着宝贝了”,是明着反击自己的话。也许旁边的人没有听出来,但这句话的狠劲他是清楚的。
他觉得这一次下的赌注还不够大,他面对的这个人不是一般的竞争对手,敢拿钱行贿群众的怕也没有几个。一个人把钱不当钱了他还怕什么!如果这次赌输了,他对小河西矿的控股就没戏了,而有些暗中不能说的事情也不好操作,一年里煤矿的年产值有多少他心里最清楚不过,有这么一个台阶,他要不上那等于放着糖炒栗子不张嘴。想到这里,他拿起电话拨了几个号,把自己的心腹都叫过来。
来的人坐下后,李保库给他们说了今天的事情,今天的事情是黄国富给自己难堪,三天后自己要是落选了不仅仅是面子上的问题,以后想在矿上揽工程,想贩煤的都别指望,黄国富不是吃软饭的,所以,为了保证三天后不出意外,我们还得想一个周全稳妥的办法。
既然都是李保库的亲信,又考虑到个人以后,这时候有人说话了:“我看现在的人都变聪明了,没有不认钱的,我听有人私下做了比较,发多少东西也不够一千块,咱就是种地的还缺几斤粮食,粮食多了还得买防虫药,钱到银行怎么也生几个利息。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就连村里的傻海棠都知道谁给的钱多她就画谁的票。”
李保库沉默了有一二十分钟,有人说:“不知道该不该说,这事情还是得送钱,扳倒一个人的好办法就是把他往钱里装。”
有人跟着说:“但也不能像黄国富那样天女散花,拿了钱不选你,你说你能咋!”
李保库走进卧室提出一个袋子来和其中一个人说:“计算一下,靠近咱这边的有多少户村民,拿着去送,有一条,记着说话方式。我琢磨着不这么做也不行,不能说是我让你们去的,怎么说一路想想,送出去的钱要保证他们到时候能添上,别光长了猪脑。”
这时候想的人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几种选票样式说出来,并伏在李保库的耳朵上说了他想出的点子。这个点子的绝妙处是拿了钱的人不能不填要选举人,不填票明眼人一下就看出来了。既然要送钱就大方点,啥事情都是赌,就怕关键时候的矛盾出在内部,对李姓人也得防着点,这个点子呢就不存在防不防的问题,送他钱把意思告诉他就是。不送钱的告诉他怎么做,他也得看在以往必须填,谁叫他姓李,不填他脸上就不好看。
打发走来人,李保库怎么想都觉得他用的这帮人有价值,不是猪脑,简单到要吃要喝,还是有头脑的。如果说一张票上有三个被选举人,村委正主任、村委副主任、委员,那么填选票的人要在一个同意人名字后画圈,比如:李保库后面画圈,那么委员的空格里他就必须填上他自己,只有填上他自己,才能证明这张选票是他拿了钱不白拿,选了自己的人。毕竟画李保库和黄国富的人多,填自己只能一个人,委员选不选目标不在那一栏里。
真是绝妙的想法!
李保库想呼吸两口儿新鲜空气,他突然觉得小河西雪后的空气清爽袭人。雪是有灵性的,是和人一样活在土地上的活物,雪发出晶莹的光,酥软的光,雪把整个大地丰腴了,滋润了,雪遮盖了许多很不美妙的境地,多好!白它自己,亮它自己,卖弄它自己,和人一样总是适时地抓住季节。
走在雪地上,周遭越发地静了。夜晚的月亮在天空挂出来,那光芒在剔透晶莹中闪出浅黄和微红来,扑撒在大地上就银辉四射了。山若巨牛,树木葱葱,斑斑灵幻。旷野之间,整个笼罩了一袭白纱似的,幽静得满世界都听不到一丝声息。李保库全神贯注看着这景致,忘乎了这严寒。突然的就也想起了黄国富的老婆六月红,这个女人,他没打正眼看过,也就是瞟过几眼,像个小妖精,女人要长得像个小妖精,这女人就长出彩了。想到要是十五年前他黄国富敢娶她回家,一个作风问题就搞定了,还用得下这么大功夫。他从小队会计、队长、支部书记,一步步走到现在,那过去的日子是台阶一级级铺到的,什么样的果子都会成熟落地,走到现在容易吗?他黄国富赶上了好时候,发家致富换老婆,啥都敢做的人凭什么能当选!自己的女人枯燥无味犹如雪消后的冬天,骂人能骂出花儿来,女人家张嘴一骂人,好人材也失尽风情。一下又想到了明花,明花这女人要不是生活在茅屋猪圈山乡野村,也是一个小妖精,生在山间了,人就少了几分雅兴,如果满足一点去想呢,也就是多了几分野趣。想到女人,突然空落失措之意弥漫了周身,想起什么来返到屋子里拿起电话往明花的病房打过去。听得病房有人说话,也不敢多说,拐着弯安慰了几句,想着就算是做个样样,明天也得去医院看看她,毕竟戏还没有结束呢。
第二天小河西发生了一件事情,这件事情直接影响了人们选举的情绪。
都说小河西村的傻女人海棠傻,要看她平常的举止她是真傻。傻到大夏天有雨时要脱了衣裳出去洗澡,人很讲究,整天有事无事要打扮,打扮得自己一人清爽,人一不打扮的时就痴了似的偷着骑自行车,一时看不牢靠人就推了车从小河西村半坡上骑了不刹车往下溜,常常要撞坏什么,包括她自己。屋子里总是三天两头烧香请人找她的魂儿。
几天前好好的一个人就又要骑自行车,丈夫用锁链把车子锁在了屋外树上,她人就疯了似的拼命往开拽车子。眼看一辆自行车要被她拽得散了架了,他男人急着找来了村上的神婆。村上的神婆子端了盛麻籽的碗举着香,他丈夫拄了桃木棍由神婆领着到她平日里常去的地方找魂,夜静时,听得神婆喊:“海棠媳妇啊,跟了你男人回家吧。”
她丈夫就捏了细嗓子应声:“来啦。”
“海棠媳妇啊,跟了你男人回屋睡觉来吧。”
“来啦。”
反复叫几遍后,回屋看看碗里的麻籽是凹下去了还是不动,若是凹下去了,便是把魂找回来了。人穷,不把人往医院送,也不吃药打针,天天后半夜叫魂,叫得成了小河西村一道风景了。
刚找回魂来的海棠突然的大白天拿了一沓子钱跑到大街上乱撒,这女人病得乱撒开钱了,她家里穷得洗水叮当要啥没有啥,哪来的这么多钱呢?
小河西村人顾不上看两棵树下厨师表演,跑到大街上看海棠。钱撒开了,也没有人敢捡,有人就叫了他男人来,要他男人把钱收拾起来,说一个傻子怎么就胆大得把钱给了她!你屋里的钱真是多了?
他男人来了顾不上捡钱,兜头先给了海棠两个巴掌,海棠把手里的钱全扬了,一屁股坐在了雪地上,人迎了凉风开始哭。
她男人到处捡钱,海棠看着说:“你拿了人家的,怎么就敢要人家的,人家给你的你怎么就敢要?你才有几个脑袋,一个脑袋画一个圈,拿了两份钱,你说你给哪个脑袋画?一个脑袋总不能说画半个圈吧!要这纸票票有什么用处,你还瞒着我藏起来,藏也藏不到一个好地方,藏到了谷仓底下。以为我找不到是不是?我就操着这个心呢,你活人就不怕有人要了你的命,你不怕我怕啊,我还要活人呢,你收一个人的钱就是了,还收了两家的钱,就是一个闺女许了两个婆家啊,我看你跟谁走。你七鬼八鬼地哄骗我,怕我知道,说我是傻子,说我是一个活死人,你看看,小河西村的人都来看看,我要是死人,我坐在雪地上,雪地凉哇哇地就化了,就化出了一个小屁股雪窝窝,我要是死人雪地它能化了?你不要拾那纸票票了,要它回它自己的家吧,我长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多,我害怕啊!”
他丈夫走过来又照着她的脸打了两下。红红的百元票子映在雪地上像花儿一样红,一样新鲜。他男人捡钱的样子有点儿像弓着的虫子,站起身子沾着口水数手上的钱,反复点,知道还不够他藏的数,就又走过来照着海棠的脸打两下,海棠被打得如数九天盛开的桃花,海棠就不说话了。她从心里知道,他男人不是人,是一条虫子,他男人的魂丢了。她怎么觉得所有的人都是虫子呢?她记得小时候庄稼地里要是长了虫子人就泻了“敌敌畏”往庄稼地里上,人的肚子里要是长了虫子呢就吃一种酸酸甜甜的药“宝塔糖”。现在,人都成了虫子了,人似乎都不知道他们未卜的前程!她闭住气听,她怕吸气声影响了自己听觉,怕自己也变成虫子。她想听到哪个虫子是自己男人变的。她听到周围的虫子有一丈厚,她钻不出去,她跳着蹦着往高处探,她听到她周围的虫子像雪一样越下越厚、越下越深,她找不到自己的男人了。她不能把自己的男人丢了呀,她要从这堆虫子中找回自己的男人来,要领着自己的男人离开小河西村回娘家去。
主意拿定,海棠这下子停下了蹦跳,从地上捡起一根干透的树枝,很熟练地走到围观的人群里,先是用足气很小地喊:“魂,回来啊!”
“魂,回来啊!”
“快快跟我回家啊,魂儿啊!”
喊声越来越大,她看到她把天上的太阳都喊出来了,她能听到不同的说话声,也听到了回头时转动脖子的声音,她终于认出了那是谁的头,谁的身子,终于喊得人还是人,不是虫子了。
她把嗓子亮大了喊:“回来啊,魂儿啊,跟我回娘家啦。”
当钱在现实中变成一种威胁时,一个傻子也害怕了。小河西村的人看到海棠男人把海棠拖走时,所有的人都不说话,各自屋里的人压着各自长辈的脚步往屋里走。这样不知道相持了多久,小河西村有些憋不住了,各家人因为立场不同都互相争吵起来,争吵声把小河西村闹得像一锅旺火的粥!
明花在医院住了两天院,这期间黄国富叫人去看过她。
明花撂给来人的话很硬:“男不和女斗,狗不和猫斗,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了我给你选举做垫背,我不能就这么白白拉倒,我心里的伤害比身体的伤害要重得多,你黄国富当大,怎么当大了,都是为了你好,你倒让我出丑了。”
来人说:“你不计划出院了是不是?不计划参加选举了是不是?”
明花把脸儿横到了一边说:“我不能不要命了,没人疼我,我自己疼我,我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住到我心宽体胖为止!”
一个“为止”让来看她的人不说话扭头走了。
黄丑根从小河西回来,脸黑青着告诉明花一个不好的消息。
黄丑根说:“李保库又发钱了,两天后唱票不知道要唱出啥结果。我不在家,咱爹把钱拿了,不知道往哪里藏,一时心急就藏在了灶火门上的青灰中,一晚上不敢睡觉,爬在窑炕上看窗外的动静,生怕有人动邪念,看看天光亮了才倒在炕上迷糊了一阵子,哪知道一早烧火做饭,就忘了灶火门上的藏处,等一锅稀粥熬稠,想起来,紧着往外刨,手被烧伤了不说,钱烧得用手一拿就碎。你知道咱拿了多少?”
明花听得眼都直了,脸蛋儿由红转白,上牙把下嘴唇都咬出青肉来了,急着问:“多少?”
黄丑根说:“你别怨爹,他老糊涂了。”
明花拿起手边的枕头照着丑根扔过去说:“死人,你快说啊?”
黄丑根接了枕头放回到原处说:“三个指头。”
明花听了,撩了被子要下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