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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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所以他的文字异常热烈、真诚、富于感人的魔力,可以说是“感情的散文”。其为人所
不能及处,正如梁实秋所说:“无论写的是什么题目,永远保持着一个亲热的态度。”梁氏
又说;“他的散文不是板起面孔来写的——他这人根本就很少有板起面孔的时候。他的散文
里充满了同情和幽默。他的散文没有教训的气味,没有演讲的气味,而是像和知心的朋友谈
话,无论谁,只要一读志摩的文章,就不知不觉的非站在他的朋友的地位上不可。”又说:
“志摩提起笔来毫不矜持,把心里的真话掏出来说,把他的读者当做顶亲近的人。他不怕得
罪读者,他不怕说寒伧话,他不避免土话,他也不避免说大话,他更尽量的讲笑话。总之,
他写起文章来,真是痛快淋漓,使得读者开不得口,只有点头,只有微笑,只有倾服的份
儿!他在文章里永远不忘他的读者,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和你指点,和你商量,真跟好朋友
谈话一样,读志摩的文章的人,非成为他的朋友不可,他的散文有这样的魔力。”还说:
“文章写得亲热,不是一件容易事,这不是能学得到的艺术。必须一个人的内心有充实的生
命力,然后笔锋上的情感,才能逼人而来。”(所引梁语均见《志摩纪念册》)
这话是很不错的,读了志摩的文字,就好像亲自和志摩谈话一样,他的神情、意态、口
吻,以及心灵的喜怒哀乐,种种变化,都活泼泼地呈露读者眼前,透入读者耳中,沁入读者
心底。换言之,就是他整个的人永远活在他文字里。于赓虞说:“我们知道风格就是文字的
风采、神韵、形式。而这风采、神韵、形式之中就蕴藏着作者生命的影象。这种内质与形象
是不能分离的,所以单是文字不足以表示风格的特色,单是生命的神思,而所寄托的形象也
不能表出它的容态,我们又知道文字是死的,而情思是活的,以死物来表现灵感,无人不感
觉困难,惟天才者能战胜此种难关。志摩文体的风格所以能做到前无古人,雄视一世的原
因,就在他的灵活、巧妙、善变的笔调中,有着生龙活虎一般的神思。”(《志摩的诗》)
但情感的文字,容易流于梁氏所说的Mannerism。志摩常自谓“在笔头上扭了
好半天,结果还是没有结果。”所谓“扭”便是Mannerism的解释。有人译为“作
态主义”,即装腔作势的意思。譬如李白《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起句云:“淮南小寿
山,谨使东峰金衣双鹤,衔飞云锦书于维扬孟公足下”,可说是一种Man-neris
m;梁启超《罗兰夫人传》:“罗兰夫人何人也,彼拿破仑之母也,彼梅特涅之母也,彼玛
志尼、噶苏士、俾士麦、加富尔之母也。”“于是风渐起、电渐迸、水渐涌、譆譆出出,法
国革命!”也是一种Mannerism。不过我们要知道志摩文字以纯真的人格做骨子,
所以虽然文字有些“装腔作势”,并不惹人憎厌,至于不善学他的人,便难说了。
情感的文字易于表现不受羁勒,纵情任性的本色。某批评家批评徐志摩的思想道:“他
是没有稳定思想的,只如天空一缕轻烟,四向飞扬,随风飘荡而已。”杨振声也说:“节奏
他是没有,结构他更谈不到,但那股潇洒劲,真是秋空一缕行云,任风的东西南北吹,反正
他自己没有方向。他自如的在空中舒卷,让你看了有趣味就得,旁的目的他没有。”(《论
志摩的散文》)。志摩自己说做文章好比跑野马,一跑就是十万八千里,而且差不多没有一
篇文章不跑。比如《落叶》描写日本地震,忽然拉扯到中国人的幸灾乐祸,又拉扯到人类患
难时的同情及圣经的天地末日。《死城》是写在外国姑娘坟上,忽发一大篇飞蛾殉光的道
理,又说到自己从前爱人的死。甚至连翻译小说他都改不了这“跑野马”的习惯,像他译的
《涡堤孩》第十六章竟跑了一两千字的野马,原书所无的“阿弥陀佛”、“孔夫子”、“贞
节牌坊”、“怒发冲冠”都拉扯上了。梁实秋在《志摩纪念册》里又说道:“严格地说,文
章里多生枝节原不是好事,但是有时那枝节本身来得妙,读者便全神倾注在那枝节上,不回
到本题也不要紧。志摩的散文全是小品文的性质,不比是说理的论文,所以他的‘跑野马’
的文笔不但不算毛病,反觉得可爱了。我以为志摩的散文优于他的诗的缘故,就是因为他在
诗里为格局所限,不能‘跑野马’,以至不能痛快的显露他的才华。”胡适在《追悼志摩》
一文说:“他这几年来想用心血浇灌的花树也许是枯萎的了;但他的同情,他的鼓舞,早又
在别的园地里种出了无数可爱的小树,开出了无数可爱的鲜花。他自己的歌唱,有一个时代
是几乎消沉了;但他的歌声引起了他的园地外无数的歌喉,嘹亮的唱、哀怨的唱、美丽的
唱,这都是他的安慰,都使他高兴。”果然,志摩的诗影响了许多青年诗人成为“新月诗
派”,志摩的散文也影响了许多人成为“徐志摩派”,他并没有错把种子撒在荆棘和山石
上。志摩的老友闻一多那篇《杜甫》,虽不能说是志摩另一笔底的化身,但很相似,只不过
闻一多仍有自己谨严的特色。至于陈梦家、方玮德、方令孺、储安平、李祁、何家槐一群后
起之秀,其有心模拟志摩的笔调,更为显而易见的事实。现在举志摩《自剖》里《想飞》一
篇中的几段: 青天里是一点子黑的。正冲着太阳耀眼,望不真,你把手遮着眼,对着那
两株树缝里瞧,黑的,有榧子来大,不,有桃子来大,嘿,又移着往西了……飞,“其翼若
垂天之云……背负苍天,而莫之夭阏者”,那不容易见着。我们镇上东关厢外有一座黄坭
山,山顶上有一座七层的塔,塔尖顶着天……穿着塔顶云,有时一只两只有时三只四只有时
五只六只蜷着爪往地面瞧的“饿老鹰”……那是我做孩子时的“大鹏”。有时好天抬头不见
一瓣云的时候,听着忧忧的叫响,我们就知道那是宝塔上的饿老鹰寻食吃来了。这一想象
半天里秃顶圆睛的英雄,我们背上的小翅膀骨上,就仿佛豁出了一锉锉铁刷似的羽毛,摇起
来呼呼响的,只一摆就冲出了书房门,钻入了玳瑁镶边的白云里玩儿去……阿,飞!
不是那在树枝上矮矮的跳着的麻雀儿的飞;不是那天黑从堂匾后背冲出来赶坟子吃的蝙
蝠的飞。也不是那软尾巴软嗓子做窠在堂檐上的燕子的飞。要飞,就得满天飞,风拦不住云
挡不住的飞,一翅膀就跳过一座山头,影子下来遮得阴二十亩稻田的飞,到天晚飞倦了,就
来绕着那塔顶尖顺着风打圆圈做梦……是人没有不想飞的,老是在这地面上爬着够多厌烦,
不说别的。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到云端里去,到云端里去!哪个心里不成天千百遍的
这么想?飞上天空去浮着,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着,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
凌空去看一个明白——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权威,做人的交代。这皮囊要是太重挪不
动,就掷了它,可能的话,飞出这圈子,飞出这圈子!
同时天上那一点子黑的已经迫近在我的头顶,形成了一架鸟形的机器,忽的机沿一侧,
一球光直往下注,硼的一声炸响——炸碎了我在飞行中的幻想,青天里平添了几堆破碎的浮
云。
此文大概写于民国十五、六年间,数年之后,志摩果以飞机失事,死于泰山南的开山峰
下。他嫌皮囊太重就掷了它,飞出这圈子外,果然飞走了,而且一去不回了。诗人本是个预
言家,预言自己奇怪而富诗意的结局,却也叫人咄咄称异!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俞平伯和他几个朋友的散文
俞平伯的诗是一种失败的尝试,我将于论新诗时论他。至于他的小品散文,则周作人氏
称之为“近来第三派新散文的代表,是最有文学意味的一种”。他的散文作品已成为单行本
者有《杂拌儿》、《燕知草》,又有与叶绍钧合作的《剑鞘》。他的文字的特点,据周氏说
就是直承明末小品文的系统。周氏尝以“集团”、“个人”两时期表示文学的变迁,又尝把
三千年文学分为循环出现的“言志”、“载道”两派。载道派属于集团,言志派则属于个
人。言志派必在王纲解组,君师势力衰歇的时代方得发展。所以晚周,魏晋六朝,五代,
元,明末,民国有着真的言志文学。明代公安、竟陵一路的文字是那时的一种新文学运动,
两派文学融合起来产生了清初张岱(宗子)诸人的作品。他们所作以小品为多。小品是文学
发达的极致,其位置处于个人文学之尖端。是集合叙事说理抒情的分子,浸在自己的性情
里,用了适宜的手法调理起来的东西。(参看周氏《中国新文学源流》,《近代散文钞》新
旧两序)
现在的新散文实在还沿着明末小品文字的系统发展。所以周氏又在《陶庵梦忆序》中
说:“现代散文在新文学中受外国的影响最少,这如其说是文学革命的,还不如说是文艺复
兴的产物,虽然在文学发达的程途上复兴与革命是同一样的进展……我们读明代有些名士派
的文章,觉得与现代文的情趣几乎一致,思想上固然难免有若干的距离,但如明人所表示的
对于礼法的反动,则又很有现代气息了。”又《杂拌儿跋》说:“现代的散文好像是一条湮
没在沙土下的河水,多少年以后又在下流被掘了出来;这是一条古河却又是新的。”他说俞
平伯和废名的文字像竟陵派的清涩,而其情趣则又似明末诸子。
关于前一点,周氏于讲主张抒写性灵的公安派之余,又说道;“不过公安派后来的流弊
也就因此而生。所作文章都过于空疏,浮滑,清楚而不深厚,好像一个水池,污浊了当然不
行,但如其清得一眼能看到池里,水草和鱼类一齐可以看清,也觉得没有意思。于是竟陵派
又加以补救。竟陵派主要人物为钟惺、谭元春,他们的文章很怪,里面有许多奇僻的词句,
但其奇僻绝不在摹仿左、马,而任着他们自己的意思乱作的。其中有许多很好玩,有些则很
难看得懂。”他又说:“胡适之,冰心,徐志摩很像公安派,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
像个水晶球样,虽然晶莹好看,但仔细地看多时,就觉得没有多少意味了。和竟陵派相似的
是俞平伯、废名两人,他们的作品有时很难懂,而这难懂却正是他们的好处。同样用白话写
文章,他们所写出来的却是一样,不像透明的水晶球,要看懂必须费些功夫才行。”俞平伯
有一篇《梦游》是用文言写的,脱稿之后不署姓名叫朋友们去猜,他们猜是明人做的,至迟
也在清初。其白话文字也如他评张岱的文字,“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又如周作人《燕知
草跋》:“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揉调和,适宜或吝啬地安排
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统制。”
关于后一点,则朱自清曾说:“近来有人和我论平伯,说他性情行径有些像明朝人。我
知道所谓明朝人,是指明末张岱,王思任等一派名士而言。这一派人的特征我惭愧还不大弄
得清楚;借了现代的流行话大约可以说‘以趣味为主’吧。他们只要自己好好他受用,什么
礼法,什么世故,是满不在乎的。他们的文字也如其人,有着‘洒脱’的气息,平伯究竟像
这班明朝人不像,我虽不甚知道,但有几件事可以给他说明。你看《梦游》的跋里,岂不是
说,有两位先生猜哪篇文字像明朝人做的?平伯的高兴从字里行间露出,这是自画的供招,
可为铁证。标点《陶庵梦忆》,及在那篇跋里对于张岱的向往,可为旁证……我知道平伯并
不曾着意去模仿那些人,只是性习有些相近,便暗合罢了;他自己起初是并未以此自期的,
若先存了模仿的心,便只有因袭的气氛,没有真情的流露,那倒又不像明朝人了。”(《燕
知草序跋》)又,周作人也说,平伯的雅致与明末人士相近。
按明末人士轻视传统思想,挣脱礼教束缚,其性格大致豪迈清狂,风流放诞,甚有流于
古怪偏僻不可向迩者:如张岱《文秕五异人传》,张山来《虞初新志》所记人物,颇有魏晋
名士和希腊犬儒派精神。其生活则主张“情趣主义”,兴之所在,立即见诸行事。没有什么
可以阻挡得住。甚至有人将他全部生命牺牲在兴趣上面的,好像徐霞客肩荷一袱被,手挟一
油伞,遨游国内名山大川30余年,远至粤西滇贵,饥渴寒暑,盗贼虎狼,及其他困难均不
足稍沮其气。尝因友人一言之激,登雁宕绝顶与麋鹿为群三昼夜;以一念好奇,西行万里,
求黄河之源。这样奇人奇事实为以前历史所无,也就是明末人士精神之所在。
又,他们对于生活能仔细地欣赏,享受。有周作人所说“好事家”态度。读张岱《陶庵
梦忆》,刘侗《帝京景物略》,李渔《笠翁偶集》及《随时即景就事行乐之法》,均可觇其
一斑。俞平伯《梦忆跋》谓张岱“其人更生长华腆,终篇著一毫寒俭不得,然彼虽放恣,而
于针芥之微,莫不低徊体玩,所谓‘天上一夜好月,与得火候一杯好茶,只可供一刻受用,
其实珍惜之不尽也’……”这就是生活享乐法的具体解释。
相传平伯赴美留学,到数日即归,朋友挽留不住,其兴到即来,兴尽即返,与山阴访戴
故事相仿佛,性格之脱落不羁可以想见。又,平伯为俞曲园孙,家世甚旧。诗集忆所述童年
琐事,富有细腻温丽风光!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人当然能将生活加以艺术化。他的趣味与明
末人士暗合,就不算什么奇事了。
《燕知草》有许多文字情趣逼似明人,如《春晨》、《绯桃下的轻阴》、《西泠桥上卖
甘蔗》、《眠月》、《雪晚归船》、《打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