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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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荒唐放诞,在字句上推敲,不足以语幽默。滑稽中有至理,此语得之。中国人之言滑稽
者,每先示人以荒唐。少能庄谐并出者,在艺术上殊为幼稚……中国文人之具幽默感者如苏
东坡、袁子才、郑板桥、吴稚晖,有独特见解,既洞察人间宇宙人情学理,又能从容不迫出
以诙谐,是虽无幽默之名,已有幽默之实。
经此种种解释,“幽默”究竟是什么,大约可以明白了。现将林语堂所撰《论语创刊号
缘起》节录如下,以觇幽默文体之为如何?
论语社同人,鉴于世道日微,人心日危,发了悲天悯人之念,办一刊物,聊抒愚见,以
贡献于社会国家。大概其缘起是这样的。我们几位朋友多半是世代书香,自幼子曰诗云,弦
诵不绝。守家法甚严,道学气也甚深。外客来访,总是给一个正襟危坐,客也都勃如战色。
所谈无非仁义礼智,应对无非“岂敢”“托福”,自揣未尝失礼,不知怎样,慢慢地门前车
马稀了。我们无心隐居,迫成隐士,大家讨论,这大概就是古人所谓“养晦”,名士所谓
“藏晖”的了。经此几年的修养,料想晦气已经养得不少,晖光也大有可观;静极思动,颇
想在人世上建点事业。无奈泰半少不更事,手腕未灵,托友求事总是羞答答,难于出口;效
忠党国,又嫌同志太多;入和尚院,听说僧多粥少;进尼姑庵,又恐尘缘未了。计议良久,
都没出路,颇与失意官僚情景相似。所幸朋友中有的得享祖宗余泽,效法圣人,冬天则狐貉
之厚以居,夏天则絺绤必表而出之;至于美术观念,颜色的配合,都还风雅,缁衣羔袭,素
衣裘,黄衣狐裘,红配红,绿配绿,应有尽有。谋事之心,因此也就不大起劲了。其间,
也曾有过某大学系主任要来请我们一位执教鞭,那位便问该主任;“在此年头,教鞭是教员
执的,还是学生执的?”那位主任便从此绝迹不来了。也曾有过某政府机关来聘友中同志,
同志问代表:“要不要赴纪念周?做纪念周,静默三分钟是否十足?有否折扣?”由是党代
表也不来过问了。
这大概是去年秋间的事。谋事失败,大家不提,在此声明,我们朋友,思抑圣门,故多
以洙泗问学之门人做绰号。虽然近轻浮,不过一时戏言,实也无伤大雅。例如有闻未之能行
者自称“子路”,有乃父好羊枣者为“曾子”,居陋巷而不堪其忧者为“颜回”,说话好方
人者为“子贡”。大家谋事不成,烟仍要吸。子贡好吸吕宋姻,曾子好吸淡巴菰,宰予昼寝
之余,香烟不停口,子路虽不吸烟,烟气亦颇重,过屠门而大嚼故也。至于有子虽不吃烟,
家中各种俱备,所以大家乐于奔走有子之门。有子常曰:“我虽不吸烟,烟已由我而吸”,
由是大家都说有子知礼,并不因其不吸,斥为俗人。闲时大家齐集有子府上,有时相对吸
烟,历一小时,不出一语,而大家神游意会,怡然而散。
一天,有子见烟已由彼而吸得不少,喟然叹曰:“吸烟而不做事可乎?譬诸小人,其犹
穿窬之盗也与?”颜渊怃然对曰:“尝闻之夫子,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
者乎?为之犹贤乎已!难为了我们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至三年之久!积三年所食,斐然成
章,亦可以庶几也矣乎?”子路亦曰:“尝闻之夫子,年四十而见恶焉,其终也已!”于是
大家决定办报,以尽人道,而销烟帐。
惜其时子路之岳母尚在,子路以办报请,岳母不从,事遂寝。
今年七月,子路的岳母死,于是大家齐声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三嗅而作,
作论语。(下略)
像这样文字在《论语》里有很多,但我终觉得滑稽的分子多而幽默的分子少。林语堂也
有自知之明,所以他曾说:“论语发刊以提倡幽默为目标,而杂以谐谑,但吾辈非长此道,
资格相差尚远。”不过中国人本来不大懂得“幽默”,新文坛上的人物跳踉叫骂,极粗犷鄙
俾之能事,更使人头痛。林氏提倡的“幽默”,若能将这恶风气矫正一二分过来,功德便不
浅了。《论语》发行后,大得读者欢迎,于是又有《人问世》、《宇宙风》、《西风》等刊
物,一时大上海几乎成了他们的天下。惟与鲁迅总算分道扬镳,并不敢有半分侵犯,但那个
鲁大师仍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心理,不念昔日拔刀相助之情,又挥起他那柄血淋淋的
解剖刀向林氏刺去,迫使林氏不得不远离中国,他所办的幽默刊物,虽未停刊,声色究竟大
减了。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王统照与落华生的小说
王统照早年发表的短篇小说有《春雨之夜》,中篇有《一叶》、《黄昏》,长篇则有二
十余万言的《山雨》。他在创作上也算得一个努力的作家,虽然成就并不是很大。王统照能
将现代思潮之一的决定论(determinism)和宿命论(fatalism)作为
小说骨干的一个作家,不过思想并不彻底,一面拜倒于命运的无上威权,一面也相信人类心
灵神奇的能力。他以为命运虽能给人以痛苦,而人类的“爱”和“美”却能消弭痛苦于无
形。与旧说“天定胜人,人定胜天”的理论倒有些仿佛。这本就是五四时代一般作家矛盾思
想的反映,像叶绍钧乐观悲观之时相冲突,又何尝不如此呢?”《一叶》出版于民国十一
年,似是王统照的自叙传。描写青年旧家子弟李天根,遭遇人生种种波折: 他深深地感
到人生在一个环境里没有不痛苦;而且周围是有尖端的荆棘向着的。他知道这是人类社会在
宇宙中一个不可避免的循环律,但是永远是这样的,彼此刺着与互相以痛苦为赠遗,永久,
永久,没有止息的。从前他也曾读过理想的小说,与那时很稀有的社会主义的零星著作,觉
得一个如天堂的光明的境界,仿佛即刻可以在地上出现。又想人人真能“各尽所能”,“各
取所需”的那样简单,与有秩序而公平的对于人生的分配与解决的方法,也是最好不过的,
而且或者将来可以实现。
但他自从自己病中听过芸涵的痛苦历史,与读过关于她自己惊心动魄的记录之后,又遇
见柏如的遭遇,使他对于以前的信仰,都根本摇动与疑惑了。
李天根进大学之后更变成一个悲观主义与宿命论者,整天埋首室中,写他的感想录,其
沉郁乖张的癖性,引得人人诧异。但他的信仰虽然是灰色: 同时又发现了一件人间可宝
贵而稀有的东西,知道现在人类的全体尚有可以连结之一点的:能使有裸露的胸膛与真诚的
眼泪的势力,那就是“爱”。他以自身的经验母亲与姊妹的亲爱,又如芸涵的哀慕她的可怜
的父母,其余如柏如的夫妇,海岸上老渔夫的谈话,都坚定他的发现与有助他对于“爱”的
考究……以为人间尚有花、有光、有同情的慰解、有深沉的密合,使彼此纯白的灵魂,可以
融化的机会。他又相信人间的痛苦与忧郁,是与爱相并行的,因凡事必有个因,使人类的心
底完全从没有爱的痕违,痛苦从哪里来呢?更有甚么事可以忧郁。他常想刀子割破了皮肤,
或是火油烫伤了,以及没有食物入口,或是遭遇了金钱上的缺乏与压迫,他以为这不是痛苦
与可忧郁,不是物质上的剥丧,也不是物质的给予可以慰悦的。精神上的灵性上的痛苦与忧
郁,才是真正的。不过他也知道人类的精神作用与物质作用是常相为因应的。从此确信
“爱”为人间的最大的补剂了。本书结束时,天根手持一松叶,发挥他的哲学思想:“一个
人的生活譬如一个树叶子,尤譬如一个松树的叶子,在严冷的冬日,受了环境的风和雪,便
黄枯些,到了春风吹来的时候,便发青而长大起来,人生的痛苦与‘爱’是这样的循环,不
过没有一定的周回律,如一定的天时一般……或者也可说人生还不如一叶能有幸福呢……但
是也一样的总需要春风的吹长!除‘爱’之外又需要‘美’。”瞿世英在《春雨之夜》的序
说道:“剑三(王统照字)是对于人生问题下工夫的。他以为人生应该美化,美为人生的必
要,是人类生活的第二生命。他说:‘此类烦闷混扰之状态互遍于地球之上,果以何道而使
人皆乐其生得正当之归宿欤?斯则美之为力已’……小说作家的作品的内容,大致是描写实
际生活与理想生活不融洽之点,而极力描写他理想的生活的丰富和美丽,剑三的小说也是如
此。他所咒诅的是与爱和美的生活不调和的生活,想象中建设的是爱和美的生活。”
《黄昏》出版于民国十六年,叙述商科大学生赵慕琏应胞叔赵建堂之招,至故乡创设羊
毛公司,因与叔妾周琼符、英苕相熟。二人不耐非人的生活,苦求慕琏救援。费尽周折,将
她们救出后,性格荏弱的琼符,见建堂寻觅逃妾的广告,竟惊惧而自杀;刚强的英苕,则投
身伶界得享盛名。即同逃之婢女瑞玉,也考入职业学校,可以预测她结局不坏。这书似乎有
些受俄国屠格涅夫《父与子》(FathersandSons)的影响,描写热烈的感情
与冷静的理智,人类的同情与伦理观念,反抗精神与传统威权,旧习惯与新知识,老年与青
年思想的一切冲突,而作者的宿命论调,也时时显露于字里行间。像慕琏决策拯救二女出险
时写的日记:“我乃竟有此等思想,毋乃太奇?然事实迫我,我岂不愿以清静身,向大野灏
气中翱翔自如?及今而后,我乃不能不低首于命运的指挥之下,任其颠播……”不过命运之
神的铁腕虽然坚强,能决心反抗者,也可以得到最后的胜利,只看那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的
周琼符,逃出苦海后还不免一死;而冲决一切,雅有侠气的英苕,则竟因此而恢复自由,可
知作者命意之所在了。
《山雨》的命题系由“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句子取出,乃是大革命前夜的象征。书中背
景为山东一个农村,时代则自张宗昌的统治到国民革命军的北伐为止。全书的主旨则要写出
北方农村崩溃的种种原因与现象,以及农民的自觉、矛盾。王统照描写南方农村破产的惨
况,已经相当的成功,而北方农村则是第一次试验。本来北方农村与南方农村是两个型式
的:像气候地理的差异、土地的出产、农民的性格、风俗习惯的种种不同,还有关外移民的
情景,若能详细写出,很可以表现一种强烈的“地方色彩”,王氏在这方面的努力,还不算
怎样失败。
此书开场时,作者借一个名叫魏二的农夫,唱出昔日农村的状况:
言的是名利二字不久长,但都是东奔西走空自忙。
见几个朝臣待漏五更冷,见几个行客夜渡板桥霜,皆因为名利牵缠不由己,赶不上坡下
农夫经营强。
差几间竹篱茅屋多修补,住一个山明水秀小村庄,种几亩半陵半湖荒草地,还有那耕三
耙四犁一张,到春来殷殷下上种,墙而外栽下桃李十数行。
早早的拥撮儿孙把学上,预备一举成名天下扬……过罢了大雪纷纷隆冬至,看家家户户
把年忙:买上些金簪木耳黄花菜,买上些菠菜芫荽与生姜,常言道闲里治下忙里用,预备着
过年请客摆桌张,不多时买罢菜品还家转,大门上吉庆对联贴两旁,头一句一统太平真富
贵,次一句九重春色大文章。
这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秩序生活,与击壤而歌,鼓腹而嬉的太平气象,真是过去农村的
黄金时代。然而这值得令人憧憬的黄金时代,早已化为梦幻了。军阀时代的农村怎样呢?预
征钱粮、强派学捐、讨赤捐、旱灾、手工业的破产、现金的流出国外,已经使农夫们骨枯髓
竭,无法聊生;而最剧烈的灾祸,则第一是土匪为患、第二是应兵差、第三是强派修路、第
四是过路的饥兵的占住,农村在这些层层压迫,层层朘剥之下,终于不能维持了。书中主角
奚大有,家有田数亩,草屋数间,在乡间尚称小康,自己身体强健,欲望低微,一年到头,
像牛马似的在田里工作,可算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农民。但在农村总崩溃的运命中,奚大有终
于破了产。到山穷水尽时,他也不得不改变中国农夫安土重迁的特性,尽室逃到青岛做工,
后来竟加入了工人集团,成为革命一分子。现在我们且来看全书描写最精采的饥兵占居一
段: 忽有一天下午,从旺谷沟与别的地方,突然过来许多南边几县里守城不住败下来的
省军,属于一个无纪律,无钱,无正当命令向那里去的这一大队饿兵,虽然有头领,却有几
个月不支军饷了,这一来非吃完所到的地方不行……最奇怪的每一个兵差不多都有家眷,小
孩子略少些。女人的数目不少于穿破灰衣的男子,除掉些军队的家眷之外,还有一些妇女,
少数没穿灰衣的男子,说是挈带来的。总之他们都一样,衣服不能够挡住这样天气的寒威,
没有食物,恰是一大群可怕的乞丐,令人怎样对付?他们到那里十分凶横,索要一切,连女
人也多数没有平和的面目,困顿与饥饿,把他们变成另一种心理……占房子,抢食物之外,
人家的衣服,较好的被窝,鸡、鸭、猪,凡是弄得到的,该穿、该吃,丝毫不容许原主人的
质问。随便过活。这一来全村中成了沸乱的两种集团:受灾害的无力的农民,与在穷途不顾
一切的客兵。在枪托子皮带之下,主人们只好事事退避。
后来真闹得太不像样了。全村只好用了一笔重款,买通了他们的头目,才将这一群饿鬼
打发动身。临走的时候,每个兵如同迁居似的,衣服、被褥、零用的小器具,甚至如碎木
柴、磁饭碗,都由各村中的农人家强取来了,放置在高高堆起的行李包上……将镇上与近村
的耕牛、驴子全牵了去,驮载他们的行囊……剩余的粮米他们吃不了全行带去,只有土地还
揭不动。然而他们也还是不容易动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