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3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关乎所谓学力了。”这算是他还有自知之明的话。新近称为改变作风的《月下小景》——原
名《新十日谈》——体裁模仿意大利的卜伽丘的《十日谈》,借一群偶然聚集某处的旅客,
在消遣漫漫长夜或无聊光阴的方便谈出一个个故事来。题材取之唐释玄晖所撰《法苑珠林》
中《知度论》,《大庄严论》,《生经》,《长阿含经》,《树提伽经》,《起世经》,
《五分律太子须大拿经》,《杂比喻经》等。或把不完全的故事写成完全;或把几个并非同
出一经的小故事连缀一处成为一个大故事;或把故事中人物性格改变了赋以现代人的灵魂血
肉。里面如《扇陀》,《慷慨王子》,《寻觅》,《一个农夫的故事》,《爱欲》,写得都
很动人。不过作者存心模仿《十日谈》体裁,把每个美丽如诗的故事,放在骡马贩子,珠宝
商人,市侩,农夫,猎人口中说出,我觉得很有些勉强。但这还可恕,最不该是故事中间往
往插进作家自己的议论或安上毫无意义的头尾,将好好一篇文章弄成“美中不足”。有人说
沈从文是一个“文体作家”(Stylist),他的义务是向读者贡献新奇优美的文字,
内容则不必负责。不知文字可以荒唐无稽,神话童话和古代传说正以此见长——而不可以无
意义。《月下小量》这本书无意义的例子我可以举出几个来。像《寻觅》那篇,X地青年为
了有所不满足抛弃家财和娇妻远赴朱笛国。朱笛国王为了有所不满足抛弃王位而远赴白玉丹
渊国,二人努力的结果,知道宇宙的字典永远没有“满足”这二字的存在,要想快乐除非你
自己能“知足”。故事写到这里本可以戛然而止了。但作者为要使故事由本人口中叙出起
见,又把那个国王和青年打发上“寻觅”的道路,并把他们一生的运命支配在到处飘泊之
中,这岂不成了蛇足么?或者我们的作家以为“知足”是东方懒人思想,永远追求真理,才
是现代人精神,所以要给故事这样一个结束。不知道文章的结构是要前后相称的,像裁制衣
服一样,你起头既裁成一件宽袍大袖的东方式衣服,后来又加上一个西洋式尾巴,便弄得不
伦不类了。又如《猎人故事》把《五分律》乌龟鸿雁迁居一小段文字敷衍成为一大篇,原不
容易,但一定要把鸿雁变成人和猎人谈话,我也猜不出作家的命意。《爱欲》那篇《被刖刑
者的爱》,全文既侧重妇人与刖者发生恋爱那一点,则前面兄弟为求学之故携带眷属旅行沙
漠以至弟妇自杀等等描写都成了累赘。我考《法苑珠林》前后两段本属两个故事,作者将它
们连接一起,又不肯使它们互相照应,所以到底还是两橛。
我们既将沈从文四部分作品讨论完毕,不妨再将他作品的哲学思想和艺术来观察一下。
沈氏虽号为“文体作家”,他的作品不是毫无理想的。不过他这理想好像还没有成为系
统,又没有明目张胆替自己鼓吹,所以有许多读者不大觉得,我现在不妨冒昧地替他拈了出
来。这理想是什么?我看就是想借文字的力量,把野蛮人的血液注射到老态龙钟,颓废腐败
的中华民族身体里去,使他兴奋起来,年青起来,好在20世纪舞台上与别个民族争生存权
利。中国民族以年龄论并不怎样衰老,我们只须将中国民族组织的历史研究一下便可以知
道。先秦时代夏商周三民族历史虽比较久远,代之而兴的楚秦民族却是很青春的。五胡十六
国之际鲜卑,匈奴,跖跋等族,以及唐以后辽金元清等游牧民族之同化于我。衰老身体里也
增加不少新鲜血液。若说现代欧美民族是个20左右的少年,我们也不过30来岁的壮年罢
了。说起竞争,我想我们的力量并不见得比他们逊色,不过中国民族的年龄虽不算老,文化
的年龄却太老了。文化像水一样流注过久,便会发生沉淀质。我们血管日益僵硬,骨骼日益
石灰化,脏腑工作日益阻滞,五官百骸的动作日益迟缓,到后来就百病丛生了。加之东汉以
后,又接受了印度文化。印度文化是很奇怪的。那些生长热带衣食无忧的圣人,终日危坐森
林:竖则恒河沙劫,阿僧祇劫;横则大千世界,三十三天,将精神驰骋在无边无际的境界
里,将心灵陶醉在冥想法悦中。实际生活,永远闭着眼睛不看。这思想流传到中国来,与我
们固有的老庄无为哲学结合,于是我们的文化便更酵发一层毒素了。胡适曾说印度人曾赠给
我们两种有害礼物:一是佛教思想,一是鸦片烟。这话我认为是极有见地的。因为这种种关
系,中国文化不但富于沉淀质而已,后来竟成了一潭微波不起臭秽不堪的死水。无论你是一
个怎样勇敢有为的青年,到这死水里洗个浴,便立刻变成恹恹不振的病夫。许多新民族入了
这老国以后,多则一二百年,少则七八十年没有不腐化的,便是铁样的证据。我们生长在这
文化里,生存竞争,引为大戒。乐天安命,视为固然。由保守而退化,由退化而也就失去在
地球上立足的权利。我们瞻望民族的前途,哪能不黯然以悲,又哪能不栗然以惧!
西洋民族那样的元气淋漓,生机活泼,有如狮如虎如野熊之观,大约因为他们的文化比
较年轻的缘故。我们要想恢复民族的青春,便应当接受西洋文化。接受西洋文化,便应先养
成强悍粗犷的气质。记得一个日本学者曾说中国人比之日本人和西洋人,面貌上似乎缺乏一
种野兽气息。五四运动前陈独秀在《新青年》上极力提倡青年的兽性,或者就是为此。沈从
文虽然也是这老大民族中间的一分子,但他属于生活力较强的湖南民族,又生长湘西地方,
比我们多带一分蛮野气质。他很想将这分蛮野气质当做火炬,引燃整个民族青春之焰,所以
他把“雄强”、“犷悍”,整天挂在嘴边。他爱写湘西民族的下等阶级,从他们龌龊,卑
鄙,粗暴,淫乱的性格中;酗酒,赌博,打架,争吵,偷窃,劫掠的行为中,发现他们也有
一颗同我们一样的鲜红热烈的心,也有一种同我们一样的人性。那怕是炒人心肝吃的刽子
手,割负心情妇舌头来下酒的军官,谋财害命的工人,掳人勒索的绑票匪,也有他的天真可
爱处。他极力介绍苗瑶的生活,虽然他觉得苗瑶是被汉族赶入深山退化民族,但他们没有沐
浴汉族文化,而且多与大自然接触,生活介于人兽之间,精力似乎较汉族盛旺。所以故意将
苗族的英雄儿女,装点得像希腊神话里阿波罗、维纳斯一样。他嘲讽中国文化的地方也极
多,如《阿丽思中国游记》,《猎人故事》等等皆是。沈从文文字能得多数青年的同情,或
者就因为他文字中具有这种投合青年心理的哲学思想吧。
谈到沈从文作品的艺术,我也有点意见想倾吐。沈氏作品艺术好处,第一是能创造一种
特殊的风格。在鲁迅,茅盾,叶绍钧等系统之外另成一派。丁玲在文坛上的地位虽然高过
他,但丁玲文体却显然受过他的影响。他的文字虽然很有疵病,而永远不肯落他人窠臼,永
远新鲜活泼,永远表现自己。他获到这套工具之后,无论什么平凡的题材也能写出不平凡的
文字来。好像吕纯阳的指头,触到山石都成黄金,好像神话里的魔杖能够将平常境界幻化为
缥渺仙国。第二,结构多变化。茅盾在《宿莽》弁言中曾说:“一个已经发表过若干作品的
作家的问题,也就是怎样使自己不至于粘滞在自己所铸成的一定的模型中。”郁达夫除自叙
体小说外,不能写别的东西,张资平三角恋爱小说千篇一律,可见茅盾所说的困难打破之不
易。沈从文小说题材既极广博,结构上要使它不雷同很难办到。但我们的作家,在这方面很
显了些手段。他的小说有些是逆起的,例如《喽罗》;有些是顺起的,例如《岚生同岚生太
太》;有些是以议论引起来的,例如《第四》;有些是以一封信引起来的,例如《男子须
知》。他虽然写了许多篇短篇小说,差不多每篇都有一个新结构,不使读者感到单调与重
复,其组织力之伟大,果然值得赞美。而且每篇小说结束时,必有一个“急剧转变”(aq
uickturn)。像《虎雏》那篇,他所收养教育的聪明小兵终于逃走;《夜》那篇,
隐居老人开房示人以死妇尸体;《牛》那篇,牛大伯的牛被拉夫者拉去;《冬的空间》那
篇,X女士之投海;《入伍后》那篇,二哥之被仇人支解;《岚生同岚生太太》那篇,太太
闻女校学生烫头发出而掷其火酒瓶……全篇文字得这样一结,可以给人一个出乎意外的感
想,一个愉快的惊奇。
第二,句法短峭简练,富有单纯的美。听说沈氏常以此自夸,则这种文笔之造成,一定
是他有意的努力。如《我的小学教育》自述小时生活道:“正月,到小教场去看迎春;三月
间,去到城头放风筝;五月,看划船;六月,上山捉蛐蛐,下河洗澡;七月,烧包;八月,
看月;九月登高;十月打陀螺;十二月扛三牲盘子上庙敬神;平常日子,上学,买菜,请
客,送丧。”这似由一首旧式儿歌变化而来,句法则似《月令》。举此一例可概其余了。
第三,造语新奇,有时想入非非,令人发笑。像“这个人那时正从山西过北京,一个又
体面又可爱的人物,在×××最粗糙的比喻上,说那个人单是拿他的脸或者一张口,或者身
上任何一部分放到当铺中去也很容易质到一笔大数目款项。”(《第四》)“因为好的天
气,是不比印子钱可以用息金借来的。”(《牛》)“人家的怜悯,虽不一定比送礼物来得
不慷慨,却实在比礼物还无用的一种东西。”(《爹爹》)诸如此类的言语,沈氏作品中几
于俯拾即是,不必具引。别说这是容易,一个性灵尚未被旧文学格式压扁和窒死的人才能有
这样自由的想象,才能作这样有趣的譬喻。
沈从文创作的缺点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首为过于随笔化。他好像是专门拿EssayC
onter的笔法来写小说的。他曾自己解释道:“从这一小本集子上看,可以得一结论,
就是文章更近于小品散文,于描写虽同样尽力,于结构更疏忽了。照一般说法,短篇小说的
必需条件所谓‘事物的中心’、‘人物的中心’、‘提高’或‘拉紧’,我全没有顾到。也
像有意这样做,我只平平的写去,到要完了就止,事情完全是平常的事情,故既不夸张,也
不剪裁的把它写下去了……我还是没有写过一篇一般人所谓的小说的小说,是因为我愿意在
章法外接受失败,不想在章法内得到成功。”(《石子船跋》)本来用随笔体裁写故事,在
法文有所谓“Conte”①者之一体。如佛郎士《我友之书》(LeLiverdemo
nami),都德的《磨坊尺牍》(LesLettresdemonmoulin)、
《日曜故事》(LescontesduLundi)就是这类文章,这与小说(Nove
l)是大有分别的。沈氏原是个“说故事的人”,用Conte体裁来写故事亦未尝不可,
不过篇篇如此,也就有些讨厌了。
次则用字造句,虽然力求短峭简炼,描写却依然繁冗拖沓。有时累累数百言还不能达出
“中心思想”。有似老妪谈家常,叨叨絮絮,说了半天,听者尚茫然不知其命意之所在;又
好像用软绵绵的拳头去打胖子,打不倒他的痛处。他用一千字写的一段文章,我们将它缩成
百字,原意仍可不失。因此他的文字不能像利剑一般刺进读者的心灵,他的故事即写得如何
悲惨可怕,也不能在读者脑筋里留下永久不能磨灭的印像。在这一点上他与王统照初期作风
倒有相象处。据赵景深说,王统照的文字“都是经过若干次的修改和锤炼的”,然而我们读
了他的《春雨之夜》,《黄昏》,《一叶》等作只觉得它们“肉多于骨”,只觉得它们重
复,琐碎,令人厌倦。世上如真有“文章病院”的话,王统照的文字应该割去二三十斤的脂
肪,沈从文的文字则应当抽去十几条使它全身松懈的懒筋。作者写文字时信笔挥洒毫不着
急,思想到了哪里,他的笔锋也就到了哪里。不幸他的思想是有些夹杂不清的,所以文字的
体裁也就不能十分精醇爽利。
作者虽未曾受过高深的教育,未曾读过多少书,然而他有像英国哲学家斯宾塞磁石一般
善于吸收的头脑,野猫一般善于侦伺的眼光。那怕在一个平凡人生经验上,一篇书上,一句
普通朋友谈话上,都可以找到他创作的灵感。似乎世间没有一件事一件东西不足融化而为他
写作的题材的。有时他的灵感从什么地方得来,我们都可以清楚知道,不过叫我们去写却写
不出来。他自己说能在一件事上发生五十种联想(《阿丽思中国游记自序》),大约不是一
句夸诞的话。为了他有这样能力,所以拼命大量生产,拼命将酝酿未曾成熟的情感,观察未
曾明晰的对象,写成文章。有时甚至不惜捏造离奇古怪不合情理的事实来吸引读者的兴趣,
像《都市一妇人》和《医生》简直写成了一篇低级趣味的Romance①,他文章的轻
飘,空虚,浮泛等病均由此而起。这时候他过强的想象力变成了他天才的障碍,左右逢源的
妙笔也变成他写作技巧的致命伤了。我常说沈从文是一个新文学界的魔术家。他能从一个空
盘里倒出数不清的苹果鸡蛋;能从一方手帕里扯出许多红红绿绿的缎带纸条;能从一把空壶
里喷出洒洒不穷的清泉;能从一方包袱下变出一盆烈焰飞腾的大火,不过观众在点头微笑和
热烈鼓掌之中,心里总有“这不过玩手法”的感想。沈从文之所以不能如鲁迅,茅盾,叶绍
钧,丁玲等成为第一流作家,便是被这“玩手法”三字决定了的!
但是作者的天才究竟是可赞美的。他的永不疲乏的创作力尤其值得人惊异。只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