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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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作者的天才究竟是可赞美的。他的永不疲乏的创作力尤其值得人惊异。只要他以后
不滥用他过多的想象力,将作品产量节制一点,好好去收集人生经验,细细磨琢他的文笔,
还有光明灿烂的黄金时代等着他在前面!
原载《文学》,1934年9月,第3卷3期
叶绍钧的作品
五四左右以创作小说引人注意除了鲁迅、冰心,便要推叶绍钧了。他是一个多产而作风
却极其精炼纯粹的作家。他的短篇小说集有《隔膜》、《火灾》、《城中》、《线下》、
《未厌》;长篇小说有《倪焕之》;童话有《稻草人》、《古代英雄的石像》;散文集有
《脚步集》,和与俞平伯合著的《剑鞘》。叶氏的思想可分为两个时期,五四至五卅为第一
时期;五卅至对日抗战为第二时期。前者为整个五四时代思想之反映;后者则感染世界潮
流,而有左倾色彩。
当五四运动前,周作人在《新青年》提倡“人的文学”,又翻译波兰、捷克等弱小民族
的作品甚多,于俄国文学尤多介绍。俄国文学本有一种悲天悯人的博大同情,和一种四海同
胞的主义;而十九世纪与托尔斯泰、柴霍甫,鼎足而三之杜思妥也夫斯基,尤为当时青年所
欢迎。按英国脱利特司(W.B.Trites)论杜氏所著小说《二我者》,主人公戈略
特庚的性格“他断不肯受人侮辱,被人踏在脚下,同抹布一样,但倘有人要将他当做抹布,
却亦不难做到。他那时就不是戈略特庚,而变成一块不干净的抹布。但并非寻常的抹布,乃
是有感情,通灵性的抹布。他那湿漉漉的折叠中,隐藏着灵妙的感情,抹布虽是抹布,那灵
妙的情感却依然与人无异。杜氏著作就善能写出这抹布的灵魂给我们看。使我们听见最下
等、最秽恶、最无耻的人所发的悲痛声音:醉汉睡在烂泥中叫唤、乏人躲在漆黑地方说话,
窃贼、谋杀老妪的凶手、娼妓,靠娼妓吃饭的人,亦都说话。他们的声音都极美,悲哀而且
美。他们堕落的灵魂原同尔我一样,他们也爱道德,也恶罪恶,他们陷在泥塘里悲叹他们不
意的堕落,正同尔我一样悲叹,倘尔我因不意的灾难,同他们到一样堕落的时候。”按杜思
妥也夫斯基名著《罪与罚》(TheCrimeAndPunishment)写到主人公
在酒店喝啤酒,有醉鬼与之攀谈,自述靠女卖淫,维持生活之身世,为有名感人一段。又
《卡拉玛助夫兄弟》(TheBrothersKaramazoff),《白痴》(Th
eGdiot),《被压迫与被侮辱的人》(TheDownTroddenAndOff
ened),《穷人》(PoorPeople),差不多篇篇都是高贵的灾难图画,篇篇
闪射着神圣的同情和怜悯的光辉,常为五四前后中国文学界所称道。这些小说和理论初介绍
到中国来时,那些思想比较敏锐,感受性强的人,自然受到感染,一时模仿其作风者甚众,
而叶绍钧可算中国第一个成功的杜氏私淑者。他在《阿凤》里曾说“世界的精魂:是爱,生
趣,愉快。”顾颉刚替他解释道:“他理想中有一个很美满的世界的精神:他秉着这个宗
旨,努力地把它描写出来,可说是成功了。试看这几篇里写学校中认为顽皮的学生、低能的
儿童、婆婆认为生气的养媳妇,在平常人眼光之下真是不足挂齿的人物,而其内心里却包含
着无穷的生趣和愉快。至于没人理会的蠢妇人,脑筋简单的农人和老妈子,他们也都有极深
挚的慈爱在他们的心底里。他们虽是住在光线微弱的小屋里过很枯燥的生活;虽是受着长辈
的打骂,旁人的轻视,得不到精神的安慰,但是“爱、生趣、愉快”是不会被这些环境灭绝
掉的。不但不会灭绝,并且一旦逢到伸展的机会,就立刻会得生长发达,这时候,从前的一
切痛苦都忘了,他们就感到人生真实的意义了”(《隔膜》序)。
叶绍钧表现这种倾向的创作,在《隔膜》中有《低能儿》、《阿凤》、《绿衣》、《潜
隐的爱》。《潜隐的爱》是写一贫家少年寡妇对邻居小孩发生母爱的故事,真是悱恻动人。
作者描写少妇小时状貌道:“命运和愚蠢,使伊成为一个没人经心的人。伊仿佛阶前一个小
小的水泡,浮着也好,灭了也好,谁还加以注意呢?伊有小而瘦的脸庞,皮肤带着青色,眼
睛圆睁,看外物时常呈怅惘的神情,微带红色的发,生得非常之浓,挽成发髻,臃肿而散
乱,更增全体的丑陋。”这种描写出现于民国十年间,实不可多得,因为那时人的脑筋尚受
浪漫主义的支配,觉得世间人物只有英雄豪杰,才子佳人,才有被写成小说的资格,贫穷卑
微的人实不必加以盼睐,即学写实主义的写法也必如英国迭更司小说描写落难的男女,貌必
美丽,性必聪明,且必禀有醇厚正直的天性,如《孝女耐儿传》中之孝女耐儿;《贼史》中
之倭利佛皆是。叶绍钧把《潜隐的爱》的女主角写得那样丑陋、愚蠢,读者感想如何,不可
得而知,但笔者当时曾引起一种反感,以为这种妇女哪里值得描写?她的不幸遭遇,又哪里
值得我们惋惜与同情?现在才知我们只知珍惜陷于泥淖中的无瑕美玉,却不知看重具有灵性
的抹布,实是一种重大的错误。
这个丑陋的女孩长大后,嫁给陈家,丈夫不久死去,生活日益凄苦,忽一日邻居乳媪抱
来一肥白可爱的小孩,日日在她家中嬉戏。天然之母爱,一天一天发荣滋长于那寡妇胸中,
但以贫富悬殊之故,心里虽然火炽似的想抱他一抱,却总不敢接触他。一日小孩无意摔了一
交,才使她达到这个愿望。作者描写少妇这时的感觉道: 当肥白的小手抚伊的额角,温
软的小脸庞亲伊的颧颊时,伊高兴得自己和他已合而为一,遨游于别个新的世界,是亲爱和
快乐造成的;而眼前的婆婆嫂嫂,自己冷寂阴暗的卧室,和使自己两手作酸的接麻工作,那
许多造成的旧世界早已见弃于己,而且毁灭了,没有了。
她后来以接麻所得的工资,买了一些糖果赠给小孩。
伊从没吃过糖果,也不知道糖果是什么滋味,看人家都买了给孩子们吃,伊就学着他们
的样。伊认为那些糖果就是自己的劳力,将劳力馈赠于他,实是无上的快乐,而且这才觉每
天的工作确有甜美的意味。总之伊的外形虽然并没有变更,别人看伊依然是愚蠢和不幸,实
则伊内面的生活变化了。伊的近二十年往迹,对于伊的束缚,悉数解放了,伊是幸福、快
慰、真实和光明了。
后来写到小孩患病,少妇闻之焦急一段,以及采白荼花问病一段,均写得非常细腻。
以及少妇见孩母唱歌抚慰病孩,在旁发呆一段,也微妙传神,为全篇极有力量的结束。《火
灾》集中《被忘却者》,述一小学女教师田女士被丈夫弃而与一同事童女士为友,因而忘却
本身痛苦。《地动》和《小蚬的回家》,则写小儿对人类和动物原始的同情。
叶绍钧这类作品固然受俄国文学影响有关,而也可为五四时代新生的气象和那时代人的
人生观的代表。那时代青年思想固极其混乱,社会现象亦依然昏浊,而希望、光荣、幸福,
却像美丽的星光似的,不时在黑暗的前途闪耀。大家都想凭着人类心灵的伟力来改造这不合
理的世界,所以除了深于世故的鲁迅思想仍然阴暗以外,冰心、汪敬熙、落华生、王统照,
以及叶绍钧,笔下所表现的都以乐观调子居多。
但是,现代人生的痛苦,社会的丑恶,正像铁一般的事实摆在面前。虽然想由琥珀色的
大路,走进黄金的理想王宫,而四周传来一阵阵啼饥号寒的酸楚呼声,能塞着耳朵不听?身
边围绕着一幅幅无辜人民宛转于军阀内战,匪盗横行,粮绅土豪之压迫剥削的悲惨画面,能
闭着眼睛不看?这惨苦现象,应如何消弭不能不叫你的心灵不思考?况叶绍钧本是悲观主义
的作家,在民初《礼拜六》杂志中所作小说如《博徒之儿》、《姑恶》、《飞絮沾泥》等
篇,都是偏于社会黑暗面的描写,后来他的心灵受了五四新潮的洗涤,才有爱、生趣、愉快
的主张,并想借着下等阶级的性灵来表现这主张的伟大。但展布在他面前的人生,到底无法
否认,所以他一面借着美丽的幻想,来美化丑恶的人生,一面又以写实作风刻划社会黑暗真
相,像《晓行》、《悲哀的重载》、《母》、《苦菜》、《寒晓的琴歌》、《饭》、《火
灾》等篇,描写桎梏于苛捐杂税下的农人,转辗于火窟中的妓女,被经济压迫而牺牲母爱,
或屏息于礼学淫威之下的小学教师……,都写得异常惨澹,笔墨间含着无数血痕泪点,读过
之后使人神经紧张,心灵上感着一层沉重压迫。作者不惟对成人读物如此,即供给天真孩童
阅读的《稻草人》,也渗进无数悲观色彩。
当他第一本小说结集时,以其中《隔膜》一篇为书名,顾颉刚劝他改为《微笑》,因为
人与人之间固然不免有若干隔膜,但书中像阿凤、方老太等人同情的微笑,却可将隔膜消
除。但叶绍钧未采纳。这可见他当时脑筋里悲观的黑云并没有被乐观的光明冲破,所以他五
四后的作品可以说是有着“两重人格”的。
这乐观和悲观的“两重人格”在叶氏心灵里,本像天平一般的均衡的。但后来中国情况
江河日下,民生憔悴日甚一日,悲观这一头秤盘好像加多几个法码,渐渐沉重起来而向下
坠,于是他的思想不知不觉脱离了五四的型式,而与那时一般社会改造家的思想接近了。有
人说叶绍钧初期作风近似日本白桦派——以武者小路笃实及有岛武郎等为中心分子,讲究人
道主义,以爱人、爱人生、靠爱来救人生为目的,盖为新理想主义之一派——其后改为柴霍
甫式的幽默。其实我觉得叶氏初在文坛露面,即是揉合白桦派扑实的技巧与含泪的微笑的精
神的。后来思想虽然改变,作风并没有改变。叶绍钧思想的转变,在短篇小说集《城中》已
有萌芽。而长篇小说《倪焕之》则更可以显明地看出,所以有人说这本书是时代的划分线,
也是叶氏个人思想划分线。倪焕之是江苏某县乡间小学教师,以才学超卓,服务热心,得校
长蒋冰如的信任。他用最新的教育方法教学生,在校中立农场、开商店、造戏台、设博物
馆、开各种的会,想借此培养学生处理事物,应付情势的能力。但学生毕业出去后并无特殊
表现,焕之很觉失望。后遇旧同学之妹金女士,以理想志愿之相合而恋爱,而至于结婚,不
意婚后之金女士,终日琐琐于家务育儿,变为家庭人物,使他更感幻灭。而且国内几次军阀
的战争,引起他往实际方面思索的道路。后来遇见了那时已从事社会改造工作的旧同学王乐
山,王一席话转移了他的心境,辞去固有职务,赴沪参加实际工作。最后以革命计划失败,
王乐山被乱刀刺死,他的学生密司殷被拘辱,焕之悲愤万分,跑到某小酒店喝酒,悲歌痛
哭,终于得肠窒扶斯而死。《倪焕之》似为叶绍钧自叙传,虽亦有随意串插的情节,但写来
极其亲切有味。前半部记述倪焕之小学教师的生活和学校的情形,更富有“教育小说”的气
氛,因而有人以此与卢梭《爱弥儿》并称。我则觉得焕之初次从事黑板粉条生涯的几段描
写,很容易令人联想到都德的《小物件》(Lepetitchose)的初出茅庐。书中
五四运动和五卅运动更写得酣畅淋漓,有声有色,非叶氏如椽之笔,不足表现这两个伟大时
代。
茅盾誉为“扛鼎之作”,实不算什么溢美之词。
至于叶绍钧作品艺术上的特点,我以为有以下几点:第一,他的作品有真实的情感。顾
颉刚《隔膜》序云:“圣陶做的小说决不是敷衍文字,必定有了事实的感情,著作的兴味,
方始动笔,既动笔则一直写下不能改窜,换句话说他的小说完全出于情之所不容已,丝毫假
借不得的。”他的观察力敏锐,对于世间万事,均有深细的解剖。加以富有想象力,虽未曾
经验的事也能揣摩出之。还有他的同情心丰富,能以他人的喜怒哀乐,为自己的喜怒哀乐。
不过最要紧的还是叶氏自己所说的“酝酿”(见顾序)。史称韩干画马,神形俱化。又相传
施耐庵作水浒传,画三十六人之像于壁,朝夕徘徊其下,揣摩其情性口吻,想象其行藏举
止,积时已久,形之笔墨,于是三十六人有三十六种个性,三十六种面目与行藏。这都是艺
人文人酝酿情感的好例。叶氏对妇人、小孩、小学教员、学者、工人、农人,及社会各色人
物,无不写得颊上添毫,栩栩欲活;而于他们心理的分析更是细腻曲折,体贴入微,有如指
上螺纹,历历可数。我想他下笔之前,一定要设身处地。情感酝酿已熟,发之文章,自然也
有一种醇醇醉人的力量,自然会使读者感到一种低徊咏叹,玩味不尽的韵致。第二,他的描
写富有雕刻美。笔者初读叶氏《隔膜》时,曾说冰心的小说似诗,叶绍钧小说则似雕刻。后
来读顾颉刚的序文才知道作者最初果有成为一个雕刻师的志愿,可惜那时中国尚少此种艺
术,他始做了一个文人。但叶绍钧虽没有达到做雕刻师的目的,也不必惋惜,他已经将他的
创作造成雕刻品了。他的创作里虽然没有飘逸的风神,没有潇洒的韵致,更没有瑰丽神奇幻
想的美,但他雕出的“人生”石像,气象是何等庄严,魄力是何等深沉,能不使我们惊叹大
匠的“匠心”之不可及呢?有人比雕刻为一首凝固的诗,一部无声的音乐,一幅立体的绘
画,因为它的德性是坚实、静默、凝重,叶氏的创作正有这等好处。雕刻是由细磨细凿出来
的,叶绍钧的笔致,正是善于细磨细凿。选自《中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多角恋爱小说家张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