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文论集-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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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有一篇《一个都市人》自白道:“譬如我,我是在奢侈里生活着的,脱离了爵士舞、
狐步舞、混合酒、秋季流行色、八汽缸的跑车、埃及烟……我便成了没有灵魂的人。”这便
是“都市灵魂”的解释。至于描写手段怎样?这里可以引用黄源《论横光利一》的一段话来
说明:“横光利一最显著的特色,是在于他的表现,在于他的感官的描写。从前的写实主义
的描写,一与他的相比,便显得是平面的,说明的了。反之,他的描写是立体的。他的文章
横溢着感觉的香味,以表示‘感觉派’诗意的丰富,那比‘新浪漫派’的作品,也显得更有
近代的感觉。他很重视立体的描写,动的现实情形之有力的欲求,与对于混沌的幻影似的现
代文明之肯定并赞美。他将活动的、立体的、燃烧的、刹那的、冲动的、复杂喧嚷的争斗与
狂热、不安与狂想的现代情势之一角,用了肯定的、鲜丽的、优美的,又是诗的手段表现出
来。”我们来欣赏欣赏穆时英的文字吧,他的都市介绍——第一是都市眩耀的色彩: 沿
着那静悄的大路,从住宅的窗里,都会的眼珠子似的透过了窗纱偷溜了出来的淡红的、紫
的、绿的处处的灯光。
桃色的眼、湖色的眼、青色的眼,眼的光轮里边展开了都市的风景画。
红的街、绿的街、蓝的街、紫的街……强烈的色调,化妆着的都市呵!霓虹灯跳跃着—
—五色的光潮,变化着的光潮,没有色的光潮——泛滥着光潮的天空,天空中有了酒,有了
烟,有了高跟儿鞋,也有了钟。
琉璃子有玄色的大眼珠子,林檎色的脸,林檎色的嘴唇,和蔚蓝的心脏,蔚蓝的眼珠
子。琉璃子在海上盛开着青色的蔷薇,沙漠里绿洲的琉璃子呵!
穆时英惯用一两种单纯色彩,来描写都市情调的变化和复杂,譬如在《夜总会里的五个
人》那篇中,用极鲜明的极相反的黑白二色写夜总会的情景: 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
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台布……白的。
白的台布上放着黑的啤酒,黑的咖啡……黑的黑的……
白的台布旁边坐着穿晚礼服的男子,黑的和白的一堆,黑头发,白脸,黑眼珠子,白领
子,黑领子,白的浆褶衬衫,黑外褂,白背心,黑裤……黑的和白的。
白的台布,后边站着侍者,白衣服,黑帽子白裤子上一条黑镶边……白人的快乐,黑人
的悲哀,非洲黑人吃人的典礼的音乐,那大雷和小雷似的鼓声,一只号角呜呀呜的。中间那
片地板上一排没落的斯拉夫公主们在跳着黑人跸跶舞,一条条白的腿在黑缎裹着的身体下面
弹着,得,得,得——得达!
Pierrt这篇形容一个忧郁的人的心理,则用一种黑的颜色:
抬起脑袋来:在黑暗里边桌上有着黑色的笔,墨色的黑水壶,黑色的书,黑色的石膏
像,壁上有着黑纹的壁纸,黑色的画,黑色的毡帽,房间里有着黑色的床,黑色的花瓶,黑
色的橱,黑色的沙发,钟的走声也是黑色的,古龙香水的香味也是黑色的,烟卷上的烟也是
黑色的,空气也是黑色的,窗外还有一个黑色的夜空。
第二是都市错综的动作。应用立体的写法最多,警如他在《上海的狐步舞》一文中描写
舞场的景色: 蔚蓝的黄昏笼罩着全场,一只Saxophone正伸长了脖了,张着大
嘴,呜呜地冲着他们。当中那片光滑的地板上飘动的裙子,飘动的袍角,精致的鞋跟,鞋
跟,鞋跟,鞋跟,鞋跟。蓬松的头发和男子的脸。男子的衬衫的白领和女子的笑脸。伸着的
胳膊,翡翠坠子拖到肩上。
整齐的圆桌子的队伍,椅子却是零乱的,暗角上站着白衣侍者。酒味,香水味,火腿蛋
的气味,烟味……独身者坐在角隅里,拿黑咖啡刺激自家的神经。
跑马厅屋顶上风针上的金马,向着红月亮撒开了四蹄,在那片大草地的四周泛滥着光的
海,罪恶的海浪,慕尔堂浸在黑暗里,跪着在替这些下地狱的男女祈祷,大世界的塔尖拒绝
了忏悔,骄傲地瞧着这位迂牧师,放射着一圈圈的灯光。
他也喜欢用重叠的句子,和重叠的段落,这也是立体派绘画的表现法:
有着无数都市的风魔的眼:舞场的色情的眼,百货公司的饕餮的蝇眼,“啤酒园”的乐
天的醉眼,美容堂的欺诈的俗眼,旅邸的亲昵的荡眼,教堂的伪兽的法眼,电影院奸滑的三
角眼,饭店的朦胧的睡眼……(《上海的狐步舞》)
他在《华东饭店》里这样描写: 二楼,白漆房间,古铜色的鸦片香味,麻雀牌,四
郎探母,长三骂淌白小娼妇,古龙香水和淫欲味,白衣侍者,娼妓掮客,绑票匪,阴谋和诡
计,白俄浪人……以下写三楼四楼景色一字不改,而读者不觉其复。其笔力的横绝,可以想
见,此外则都市神秘的境地,都市魅惑的时间,都市寄生者疲劳的神经,病态的心理,过度
发达的官能,如醉如痴,如疯如狂的举动,均有极恰当的表现,不具引。
穆时英的文笔大家公认为“明快而且魅人”,在一群青年作家中才华最为卓绝。妒忌者
归之于“海派”之列,又有人因他所写多为都市奢华堕落的生活,呼之为“颓废作家”。这
皆属吹毛求疵,隔靴搔痒之批评,不足为穆氏病。
抗战初起时,穆时英竟在伪组织某一文化机构工作,被爱国志士刺死。他虽有才华却不
知民族大义,这样死太对不住他自己。
那时居住上海的几位作家,都想创造“都市文学”,像张若谷,他原是世代的上海人,
对这东方第一大都市的情形可说熟而又熟。张氏毕业上海震旦大学,精于法文,中国文学根
柢也不错,民国十六、七年间又与曾朴(孟朴,笔名东亚病夫)拉上关系,曾替曾氏父子所
开的真美善书店编了一本女作家选集,将那时代著名女作家一网打尽,书出,销行颇广。又
与傅彦长、朱应鹏出版了一个合集,专写大上海金粉繁华之盛,笔致与穆时英不相上下。
一·二八战役后,张氏又写了一部《战争饮食男女》,搜集战场上各种的男女恋爱故事和关
于饮食的经验谈。又写了一部《异国情调》,写他到罗马朝圣(张氏是天主教友)同时漫游
欧洲各国,将各国风俗人情,名胜古迹及各博物院所见艺术精品,一一写入文中。选自《中
国二三十年代作家》
爱美剧提倡者与熊佛西
爱美的戏剧提倡者,第一个当然要谈到陈大悲,他是一个其兴倏焉,其亡忽焉的新剧运
动家。五四运动其间,他活动得最热烈,天天在报纸上谈新剧,时时指导各学校排演他的新
剧,他和蒲伯英创办人艺戏剧专门学校,竟成了青年的偶像。他有一时期竟被晨报记者尊为
中国现代十二伟人之一,后他为了偶然译错西洋名剧,被人指责,从此陷在泥淖里,再也爬
不起来。对于陈大悲我们说一句公道话,他对于中国初期新剧运动的贡献,的确不小。他使
那时的青年认识新剧的意义,将新剧从“文明戏”里救出,使那时风行的杂乱无章的“幕表
制”变为正式的脚本。而他最大的功绩则为爱美戏剧的提倡。据他说:“‘爱美的’这个字
脱胎于拉丁文的amator,即爱美的人之意;法国字amateur的意义是爱艺术而
不藉以餬口的人。”这就是说爱美的人所演的戏剧,即是一种非职业的戏剧。他曾著有《爱
美的戏剧》一书,专门论这种戏剧的理论和编排法,为晨报丛书。
陈氏手编之剧有:《英雄与美人》、《良心》、《幽兰女士》、《张四太太》、《父亲
的儿子》、《维持风化》、《虎去狼来》、《平民恩人》、《爱国贼》等等。他的剧本大都
是由西洋及日本小说或戏剧改编而来的。像《良心》与《幽兰女士》,是五四后各学校最流
行的剧本,然而也不完全是他的创作。他的剧本都包含一些不彻底而却最为五四时代人士所
欢迎的社会思想。有时候竟藉着剧中角色,滔滔不绝地大发其议论,不顾破坏艺术上的和
谐。但他原是演文明戏出身的人,所以也承袭了文明戏的余毒,一味拿自杀、恐吓、手枪、
揭破、忏悔等紧张情节来刺激观众的神经。虽然太受当时幼稚观众的欢迎,后来却成了他艺
术上致命的创伤了。
蒲伯英是人艺戏剧专门学校的校长,著有《阔人的孝道》与《道义之交》。都是以刺激
手法,来攻击官僚阶级和社会各种腐败情形。因为作者在新旧官场中混迹甚久,于官僚的无
能、卑劣,及其他龌龊不堪的情形,知道很是清楚,所以写来颇能逼真。他虽然对新剧是半
路出家,所发议论多偏于“直觉”,并没有什么理论上的根据,但他的态度真挚严肃。他对
于中国那些不合理的旧剧,抱深恶痛绝的态度,曾在晨报上做了许多极激烈的抨击文章。
欧阳予倩本为春柳社中坚分子,善唱悲旦,后改京剧之青衣花旦,有一个时期曾与梅兰
芳并驾齐驱。所编新式话剧有《泼妇》、《回家以后》、《屏风后》等等,注重趣味,论者
谓其亦不脱“文明戏”典型。其代表作为《潘金莲》,取《水浒传》潘金莲的故事,而加以
新的解释。大意说潘金莲为一个性甚强,富于独立反抗精神之女子,可惜受了经济环境的压
迫,被卖于某大户家作使女。大户爱其色,欲收为姬妾之一,金莲誓死不从。大户恨之刺
骨,故意将她嫁给一奇丑不堪的武大郎,以为挫辱她之计。金莲本具有希腊女子崇拜“肉体
美”和“男性的力”之特性,嫁武大后,郁郁不得志;适遇武松,投其所好,倾心爱慕。但
武松为一受传统礼教思想所束缚之青年武士,不肯接受金莲之爱,金莲不得已只好将一片热
情,暂时寄托于体格武技比武松差一点的西门庆身上。其实她对于那土豪的人物,心里是不
爱的。后来酿成与西门庆谋杀武大郎,被武松在武大郎灵前杀之报仇时,才向武松吐露其最
后之深衷,一笑而死。此剧演出时,颇博得社会好评。黎锦明作文,尤极推崇。
蒲伯英死了,陈大悲一蹶不振了,欧阳予倩后来也没有什么新式话剧发表了,但熊佛西
还相当活跃,所以他在上述诸人中成就较大。他的著作有《佛西论剧》、《青春的悲哀》、
《佛西戏剧》一、二集。他是个喜剧家,善作“讽刺的喜剧”(comedyofsati
re)和“趣剧”(farce);《洋状元》、《喇叭》可以代表前者;《艺术家》可以
代表后者。他又爱作“教训剧”,如《一片爱国心》及“寓言剧”,如《蟋蟀》、《童
神》、《诗人的悲剧》。
《洋状元》是一个三幕剧,大意说一个磨豆腐人的儿子叫杨长元,偶然随着一班华工到
外国混了几年,回国以后冒称得了博士,乡人遂呼之为洋状元。他呼父母为“老同胞”,自
称“本状元”,把胸前插着的自来水笔捏称为“自来电枪”,说这东西极厉害,只要一揭
开,就会发出万道电针,不用说人撞着要成肉饼,就是千山万岭,亦削得坦平。村里有一位
富人杨百万,因怕土匪来抢,迎洋状元为其保镖,问答之间,笑话百出。下面一段话可见一
斑: 百万:请问外国人既是这么厉害,他们的国粹究竟是什么?
洋状元:菠菜?我们外国没有菠菜。我在那边十三年,从来没有吃着菠菜;可是芹菜、
大蒜、葱、芥菜、萝卜都有,就是没有菠菜……百万:洋状元,哈哈,我说的是国粹,并非
菠菜!哈哈!哈哈……
洋状元:Youmean锅铲?no!我们外国炒菜不用锅铲,吃饭亦不用筷子。
百万:我问的亦不是锅铲。是国粹!
洋状元:哦!我知道了!Whatyoumean!你说的是棺材——死人睡的棺材?
对不对?
此剧的大旨是讽刺留学生的。写到乡人甲乙丙均愿以其家所有的鸡鸭等物孝敬洋状元,
但乡人丁则说自己家里穷,没有东西可以孝敬。只有一头狗是舅爷的。他舅爷在上海某家做
厨子,东家出了洋,他也跟了去。于是洋状元问道:“你舅爷的东家出洋买了一只洋狗回
来?对不对?”答道:“不。他出洋的时候带了一只土狗同去,后来又带回来了。所以人家
都叫那只狗为‘洋狗’,因为它是出过洋的,而且还会说几句洋话。哪知他带那只狗回国
来,不上三年,自己就一命哀哉了!”“现在这出过洋的狗还在你舅爷家里么?”“在,
在,我想明天到舅爷家里要来孝敬你老。因为你老是洋状元,再配上一只洋狗,岂不成了很
好的一对么?”像这种露骨的讽刺,剧中到处都是。虽然可以迎合浅薄观众的心理,获得舞
台上暂时的效果,却缺乏讽刺剧真正的艺术价值。
《喇叭》也是个三幕剧。乡下女郎冬姑与表哥逢生原有婚约。后村中来一善吹喇叭者,
无姓名,自名为喇叭。每一吹奏,全村辄为颠倒,冬父亦为所迷,延之至家,日夕使鼓吹为
乐。喇叭渐盅惑冬姑,逐逢生去,与冬姑结婚。且看喇叭与冬父的问答。“好听!确是好
听!比普通吹鼓手的确吹得好听!你真不愧为喇叭专家,你这种吹法是谁传授给你的?”
“是家父传授的,家父又是先祖传授的。”“如此说来,你们一家子都善于吹?”“对,我
们全家都会吹。会吹不稀奇。但要吹得圆转,不费劲,不吃力;要吹得人家不讨厌——人家
听了还要听。不善吹的人,吹了头一次,人家就不要听第二次;我可以吹得人家百听不
厌。”但这个喇叭除了善吹以外,无一长技,在他家三年,把个小康之家,弄得一败涂地。
于是夫妇勃谿,毫无生趣。后来冬姑怒极,掷以绳刀,要他从此脚踏实地的干,否则以二物
自杀。最后是“喇叭将绳子拾起,似要自缢,忽中止。继将刀拿在手中,似欲自刎,又无勇
气。复鼓起劲来去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