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当之子-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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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明白吗,医生?”
“哦,是的。记住,你的潜意识是一种自然而幼稚的动物。一个被枪弹扫射的人一定会死,这种逻辑对它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你的潜意识是在试着告诉你它不接受汤姆的死。现在不接受。可能自从汤姆失踪那天晚上以来没有一刻接受过。所以你才会做梦。”
“所以我们必须让这个动物成长起来,接受现实。”
“哦,不。”
“不?”
“远非这样。潜意识不会成长,但它会跟你对话,只要你容许。在梦里跟你对话,它总是这样的。”
艾伦摸了一下头发,然后用手抚摸着嘴巴的上面,就像从前他留着胡子时那样。他有多年没有这样做过了。这是个过去的动作,战争时期的动作。韦斯特菲尔德让他大吃一惊,但他很高兴。他不太说得出为什么,但一种孩子气的兴奋开始涌上心头。
他坐直身。
“医生?”他说,“我是……我是说,你……听着,我一直认为饱受弹震症之苦的人是最糟糕的情况。我手下的一些最优秀的士兵也都等了这种病,我自己也曾经有过非常严重的神经疲惫。但是如果你认为——”
“不是弹震症,不是。”
“你确定?”
“听着,蒙塔古,我一见到一个像你这种岁数的人走进这间咨询室,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弹震症。我几乎都已经认定了。在大战期间,我们的士兵被送进一种无法忍受的状态。从平实的、医学的角度来说:无法忍受。所以我才会问你有没有耳鸣、战栗、害怕大声。”
“嗯,这些我都没有,谢天谢地。”
“对,你是应该。”
“应该……”
“应该谢天谢地。如果一个人的意识已经被战争摧毁,那我或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一点办法都没有。有些时候我认为死去的那些人更加幸运。”
汤姆以前就经历过紧张的感觉。当他第一次踏上通往前线的泥泞的遮泥板时。当他第一次冒着敌军的炮火爬进无人地带时。当他和死去已久的朋友米奇·诺加德策划逃跑时。当他踏足埃利斯岛想要入境美国时。
但他从来没经历过这种感觉。他紧张到了极点。嘴里发干。两手冒汗。他刚把手在法兰绒裤子上擦干,它们马上又会变得汗渍渍。这是个周日的下午,按照得克萨斯南部的标准来说是个凉爽的下午,汤姆穿了件黑西装,还体面地戴着黑帽子,打着黑领带。
他往上走到农舍的门前。这是上个世纪繁荣时期留下来的较大的两层楼建筑,但白漆已经开始剥落,露出来的木板都已经风化易碎。
汤姆敲敲门。
一个女仆应了门,把他带进一间满是天鹅绒和蕾丝的客厅,让他坐在一张女性化的小沙发的边缘上煎熬着。他把帽子在两手间绞着,直到帽沿被扭得不成形状,帽顶被捏得软不塌塌。然后传来脚步声,门被打开了。
“啊!卡洛威先生!”
是那个老太太,农场主的寡妇,她在丈夫死了二十多年后仍然一身黑色。
“埃尔维克太太,下午好。”汤姆站起身,不自在的就像一个站在老板妻子面前的低级搬牛工。
“我想你是过来说服丽贝卡跟你一起回家的,”她用一种恶意的方式说出“家”这个词,这种方式暗示着汤姆称作“家”的地方是大多数体面人会称作粪坑的地方。
“对……不……不完全是。我想见见她。”
“你应该提前打个电话。”
“我是应该那么做。我很担心,也许……”
“你担心她不想见你,这一点都不奇怪。”
埃尔维克太太像小鸟一样点着头,稍微环顾了一下屋内,好像是在检查汤姆有没有弄脏地毯或是偷走瓷器。“请在这儿等着。”
她出去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壁炉架上放着一个镀金的钟,汤姆靠数着嘀哒声来维持他那本就不多的镇定沉着。然后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汤姆站起来。脑袋一阵发晕。门开了。是丽贝卡。
她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袖口和领口是白色的。这衣服使她看上去很严厉,而她进门时摘掉的金边眼镜则加深了这种感觉。
“贝卡!”
“汤姆!你不该来的。”丽贝卡的声音并不是很冷酷,但是很低沉很谨慎,就像已经下定的决心。“我跟你说过不要来。”她仍站在那儿。
“我知道,亲爱的,我……”汤姆的声音低下去。他的妻子仍然站在那儿。她让他等了半个小时。挫败感已经在折磨着他,“我可以走。”
“不,你已经来了,”丽贝卡坐下,但离他很远,一点都没有要跟他进行身体接触的意思,“很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我有个客户。”
“客户?”
这个词在这种环境下听起来很奇怪。汤姆惟一知道的丽贝卡的客户并不是埃尔维克太太所欢迎的那种。而且,丽贝卡那身让她看起来像是清教徒的打扮也不是能够吸引嫖客的那种。
她莞尔一笑,“不是那种。我以前帮我父亲记过帐。我父亲和他的一些朋友。我学习了一下美国的记帐方式,然后就登广告寻找客户。”她耸耸肩,就好像这是一种非常普通的才能。“我很惊讶地发现附近有这么多农场和其他行业的帐目全都是一团糟。能帮助他们是件很快乐的事。”
汤姆张大嘴看着她,想起八年前他在丽贝卡那空荡荡的公寓里发现的帐本。但他从来不知道她的记帐水平能够好到让她赖以为生。“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你从没说过。”
“你从没问过,”她回答说,语气中带着几分严厉,“你觉得因为你想隐瞒你的过去,所以你也不能询问我的过去。我不想跟你说一些你不想听的事情。”
短暂而艰难的沉默。
“对不起。”
沉默又持续了片刻。
然后是:“也许你说的对,汤姆。也许你最好还是走吧。”
汤姆的帽子真是不该带进门。它在接下来半分钟内所遭受的蹂躏简直无法形容。汤姆在指间纽绞着它。它到达这间屋子的时候是一个崭新的帽子。它离开的时候将变成一个贬值的废品。
“听我说完,亲爱的。这次,我保证……见鬼,贝卡,我想你不会信得过我的保证。”
“不太信得过。”
“所以没有保证。”
“好的。”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
第五部分 这一年是1929年第62节 有生以来第一次
丽贝卡点点头。如果汤姆足够镇定的话,他会发现她的眼里充满感情。他会发现,虽然她的声音很稳,但她的呼吸却是急促的深呼吸。
汤姆递给她一张白卡片,“这是我的新地址。如果你想找我,就来这儿。地方比较小,不过等我存的钱可以租到更好的地方,我会马上通知你。”
丽贝卡拿过那张卡片,眼里满是诧异。上面的地址不再是十多英里远的地方,而是德士古加公司一个钻探地旁边的小村庄。
“你住在这儿?”
汤姆点点头。
丽贝卡又看着卡片。她的眼里闪过第二个疑问,汤姆知道那是什么。
“我在德士古加公司找了个活儿,”他说,“星期一开始上班。我再也不会……我是说,我不会再给那些骗人的赞助商们干活了。德士古加的那份活儿,我得从普通的钻探工干起,但我比他们大多数工人都有经验,我很快就会升职的。”
“真的吗?你从钻探工做起?在德士古加?”
“他们不错,他们不像美孚或是壳牌那么自命不凡,是个不错的公司。”
丽贝卡点点头,静静地惊愕着。有三件事让她惊愕。第一,汤姆搬到离她和米奇很近的地方,而不是试着说服他们搬回去。第二,他让自己降级了。他是个非常能干的领头钻工,拿普通钻工的工资对他来说是个污辱——而汤姆从来都不是个接受污辱的人。第三,德士古加。不管汤姆怎么说它,他们俩都知道这是一家大型石油公司。他会拿到工资,会有像样的工作条件,除此之外不会再有别的什么。没有“租约”,没有“出井原油的百分比”。没有保证,没有谎言,没有无用的纸片——简而言之,没有幻想。
“我想你,”他说,“我不会再过着没有你们俩的生活。这次我会做到的。都是……直到现在每次都是我的错,不管我在过去说过什么。如果你不愿意见我我会心碎的。”
丽贝卡上前坐到他身边,温柔地将帽子从他手上拿开,把它的残骸放到旁边的红木桌上,然后拿起他的手。
“这是为什么,汤姆?”
“因为你,你和米奇。我不能忍受让他长大以后以他的父亲为耻。”
“我们一直都在这儿,米奇和我。是什么让你改变了?”
汤姆叹道,“年纪,也许吧。年纪和智慧。”他微微一笑,两人都笑了起来。“好吧,没有智慧,但可能已经稍微地脱离了愚蠢。我觉得很惭愧。我意识到我不该……不该低下到那个程度。”
她又和善地笑了。她总是很和善。
事实是这样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跟哈勒尔森在一起的头一天晚上。锅炉工需要钱。这很有可能不是付给新锅炉工的定金,最有可能的是欠给上一个锅炉工的债务。哈勒尔森原本可以当时当地就把钱付给他的。在他把钱付给汤姆和其他工人之后,他的钱包仍然鼓鼓囊囊。可哈勒尔森用不着那么做。他可以轻易的玩弄汤姆,那天下午他出现的时候就很确信能够从他身上弄走一百五十块,而且其中的三十块早就许诺给别人了。汤姆只是一种偿还哈勒尔森那笔烂债的手段。
汤姆知道哈勒尔森是个骗子,但他这种做法比骗子更糟糕。哈勒尔森根本没有想找到石油的意思。说句实话他根本不在乎。他可以出售油井的“股份”,并以此为生。等到发现油井干枯的时候,他会凭空消失,把烂摊子留给霍林太太,让她去面对一大堆没有偿还的债务和没有兑现的承诺。
汤姆完全觉醒了。他坐在走廊的木头台阶上,听着树上传来的虫鸣。他无意中把手放到身后的一样东西上:米奇的玩具火车,在黑暗中放出柔和的微光。他将上面的尘土拂去,在手掌上滚动着车轮。这个时候,小东西紧紧挨着他,像是要靠他们两个建立起一个家庭。汤姆突然感到一阵想家。米奇,丽贝卡和他。那并不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家,但是,天啊,它是个家。
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以忘掉赚大钱这回事。他可以忘掉艾伦的成功给自己带来的混乱感。他可以忘掉一切,他只需要让他的妻子和孩子幸福舒适。有什么呢?他们都还年轻。他还想再要一个宝宝。最好是女孩,但无论是男是女都很好。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对石油的沉迷归于寂静,旧时的背叛也不再重要。是时候让别的东西占据它们的地位了。
他用手摸了摸脸上被一块掉落的托板擦伤的地方。丽贝卡伸出手,碰了碰同样的地方。她的手就像一群蝴蝶一样柔软。
“我很高兴你来了,”她说。
他也是。
这是一辆漂亮的银绿色劳斯莱斯“幽灵”,光泽耀眼,皮革锃亮。把这车开进伦敦东区是件愚蠢到家的事。
“就把它停在这儿好吗,弗格森?”艾伦说,“如果你能阻止这些孩子们把车给拆了,那我会非常感激——而且会让我印象深刻,我得说。”他递给司机一袋铜币,希望弗格森能够用钱买通那群早已围在车外的顽童们,“我会尽快回来。”
街道两边各有一排工人住房,所有的房子都挤在一起,散发出浓浓的煤烟味和厕所味。屋子上全都没有门牌,所以艾伦就请一个孩子给他带路。那孩子渴望地看着劳斯莱斯,只顾得上掉头用肮脏的指甲冲着一扇门指了一下,说,“那是我阿姨家”,就回过头继续崇拜那辆车。
门没有关牢,艾伦还没来得及敲门,门就被完全推开了。一个衣着破烂、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在台阶上行了个曲膝礼,而她后面有个男人喊道,“滚出去,你个寄生虫!走的时候带上那个寄生矬子。我们这儿来了个该死的绅士。”那女人行完礼,那男人也喊完话。屋子里陷入一种充满期待的沉默。
“早上好,是哈德威克太太吗?”
“以前是哈德威克太太,”那女人飞快地回答道,“哈德威克先生为了国家放弃了他的妻子,先生,现在是杰夫森太太,先生,对不起。”
“我能进来吗,杰夫森太太?我想问些事情。”
艾伦被带进狭小的前厅,一个小孩正试图赶在被杰夫森先生的靴子踢走之前迅速消灭最后一点早饭。屋子里脏得一蹋糊涂。墙上曾经糊过墙纸,但大部分墙纸都已经因为湿气而剥落,脱落处贴上了从杂志里剪下来的图画:农家少女组合,威尔士王妃,约瑟芬·贝克,鲁道夫·瓦伦蒂诺,格雷塔·嘉宝,克拉拉·鲍。有人甚至把一些普通的信纸剪成错综复杂的装饰图案,钉在脏兮兮的架子上。
“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先生。”两人不停地说着。
“对不起,”艾伦说,“我应该抱歉我的突然到来。请不要为我麻烦。”
那男人和女人都整了整衣服。他穿上一件黑迹斑斑的夹克,显示出他的职业是一名运煤工。他重重地踩死一只巨大的蟑螂(“对不起,先生!”),然后坐下。那女人把裙子上有污迹或是有补丁的地方全都塞了进去,只留下了件既单薄又破旧的东西紧紧绷在腿上。
“我想找一个叫做哈德威克的人,爱德华·哈德威克。陆军部给了我这个地址。”
“哦,是的,先生,”那女人说,“这是锉——你要找的是矮子,先生。矮子是我们以前对他的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