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4期-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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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冬青一路走回去,外面天早已经黑透了。雨也不下了,街面上汪着不少的水。她迈了两步,鞋袜就全湿透了。她心里懊丧极了,身上也不清爽,所有被罗瞎子碰过的地方都像有无数的小虫子在爬,浑身的皮肤就像沾了一层蛋清那样紧绷着,她真想马上洗一把澡,可她知道洗澡其实也不顶用。她心里酸酸的,眼睛也是酸酸的,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心里想想也实在是没什么理由非要哭。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见两个哥哥穿着套鞋吧嗒吧嗒从水里踩过去,穿街过巷追着打,带起的泥水一直溅到她的身上和脸上。妹妹蹲在家门口的黑影里,正在无所事事地东张西望。看见她回来春燕说:“你去哪里了?爸爸找你呢!”
唐冬青问妹妹:“爸爸呢?”春燕头也不回指指屋里面。
屋里没有开灯,唐大已经睡下了。他四仰八叉地躺在里屋平常王玉芬睡的大床上,没有盖被子,呼噜打得震天响。床底下扔着一个空了的酒瓶子,满屋子都是他呼出来的酒气。
春燕悄悄拉一拉姐姐,对她说:“你还不知道吧,妈妈离家出走了,她再也不回来了——”说着就像火车鸣笛一样拉长了声音哭起来。
唐大翻了个身,朝她们嘟囔了一句又睡过去了。
唐冬青问:“真的?”
春燕咧着嘴哭得更凶了。
唐冬青却没有哭,她的眼睛干干的,没有一滴泪。“离家出走”四个字就像一道雷劈在她头上,一下把她打翻了。她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走,她也不明白妈妈走为什么也不跟他们说一声。她马上想到自己还有三个鸡蛋存在妈妈那里,她这么一走,三个鸡蛋算是泡汤了。她想妈妈心真狠,扔下他们一个也不要了。她想既然妈妈心这样狠,那还哭她做什么。
她问妹妹:“你们都吃过了吗?”
妹妹呜呜咽咽地说:“都吃过了。”
她又问妹妹:“都洗了吗?”
妹妹摇摇头。
唐冬青在炉子上烧了一锅水,站在巷子口扯着嗓子把建华和建民喊回来,对他们说:“快洗洗,早点睡!”她又催妹妹洗了上床去。等他们一个个全睡下了,她用剩下不多一点热水草草地洗了洗,把前后门都关上插好,又把煤炉封了,自己才去睡。
平常这些事都是王玉芬的,唐冬青一边做,一边忍不住要想到她。
等躺到被窝里,头沾着软软的旧枕头,她的眼泪忽然哗地流出来。这一天她经历得太多了,所有的事情好像在这一刻全部泛上味来了。本来她有一肚子的难受,现在全都变成了委屈和泪水。她怕被他们听见,不敢哭出声。好几次她都想不哭了,但是眼泪根本就不由她做主。
她把枕头都哭湿了。泪眼之间看见窗外有月亮照进来,月亮既不是圆圆的满月,也不是弯弯的月牙儿,就是平常一抬头就看得见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样子,不过却很耀眼,就像天上点着一盏很明亮的灯。哭过了唐冬青心头清爽了很多,她想起了罗瞎子给她的二十块钱。她伸手摸一摸贴肉的裤子口袋,一只里面是崭新的哗啦哗啦响的两张大票子,另一只里面是揉得烂疲疲有好几道折痕的两张黄草纸。她的心慢慢定下来。她觉得今天的这些事情真像是一场梦,不过心里倒微微地觉得有了一些依靠。她硬起心肠想,反正是一样的日子,妈妈在是这么过,妈妈不在也还是这么过。
2003年5月16日
风吹草低
董立勃
董立勃:男,山东荣城人,生长在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毕业于新疆师范大学,做过农场工、教师、编辑、记者,现为乌鲁木齐市作协主席。努力用自身才气将西部风景和边地传奇融为脍炙人口的好故事。因长篇小说《白豆》的超凡脱俗的乡土美丽而声名鹊起。
1
几年前,下野地出了件大事,是小姨的事。那段日子,大家凑到一起,不说别的事,老说这个事。
这件事,要不想说,一句话就说完了,要想说,怎么说也说不完。
一句话,于瘸子把小姨日了。
要想说,这一句话,可以变成十句,百句,千句,就是变成一万句,还是说不完。
于瘸子是个男人,小姨是个女人,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日了,这种事,每天都在发生,多得都不算个事了。可于瘸子把小姨日了,就是个事。因为小姨还是个姑娘。
姑娘不是婆娘,女人不嫁人,就是姑娘,女人嫁了人,就是婆娘。成了婆娘,女人就可以随便让一个男人日了。可于瘸子把小姨日了,就是个事,因为小姨还没嫁人。
没有嫁人,也不算个啥,反正早晚也得嫁,早晚也得让一个男人日。下野地的女人,挨个问过来,哪个不是先被日了,后才嫁的?可于瘸子把小姨日了,就是个事,因为小姨不想嫁给他。
不想嫁,不光小姨不想嫁,都不想嫁。下野地男人多是老兵,女人全是刚长成的少女。少女心里想的男人,下野地没有。没有也得嫁,不想嫁也得嫁,眼看着,五大三粗的男人,把一朵朵鲜花给摘了。
想摘小姨这朵花的,开始人挺多,后来,发现刺多,太扎手,怕疼,怕受伤,就跑掉了。只剩于瘸子不嫌扎,死活缠着小姨。到处跟人说;下野地的女人,他谁也没看上,就看上小姨了。
下野地有一句流行的话,男人全知道,叫栽桩子拴驴。
意思是那个东西,像个桩子,往女人那个地方一栽,女人就像一头驴一样,被永远拴住了,想跑也跑不了了。
看于瘸子还是光棍,好多人笑他没本事。好多人把自己的经验说给他听。
于瘸子就想学别的男人,也栽个桩子,把小姨拴住。
那天,在树林里,于瘸子拦住小姨。
于瘸子说,你答应嫁给我,我就让你走。
小姨说,你做梦。
于瘸子说,你不答应嫁给我,我就不让你走。
小姨说,你敢。
小姨两个眼瞪得老大,狠狠地看着于瘸子。说完这句话,小姨又走。
于瘸子伸出手,拉住小姨。小姨挣了两下,没挣开,就抬手给了于瘸子一巴掌。
于瘸子火了,就把小姨推倒在地上。
林子的地上全是草,很细很密。小姨倒在上面,像倒在绿毯子上。七月,天正热着,小姨穿了个衬衫,倒下去时,衬衫乱了,露出了白白的肚皮。
于瘸子说,你嫁给我。
小姨说,我不。
于瘸子说,你不说,我就不让你站起来。
小姨又说,你敢。
于瘸子说,你看我敢不敢。
于瘸子说完,就向小姨扑过去。
有人说,男人要日女人,只要女人不愿意,男人咋样也日不成。说这个话的人,要是能看到小姨这个时候的表现,就不会那么说了。
小姨大声喊,树很多,立在那里,像堵墙,声音传不出去。
小姨去推,于瘸子就像个大磨盘,怎么也推不动。
小姨用脚去蹬,却把自己的裤子蹬到了脚脖子上。
别看于瘸子瘸了一条腿,于瘸子比起别的男人,力气一点儿也不小,动作一点儿也不笨。于瘸子和乌斯满的土匪拼过刺刀,一个人干倒过三个黑脸汉。收拾小姨,对他来说,就像老鹰捉小鸡。
树枝划破了小姨的脸,手指划破了小姨的奶,泥土弄脏了小姨的白白的身子,小姨昏过去了。
林子里的事,没人看见。这个事,要是于瘸子不说,没有人知道,要是小姨不说,也没有人知道。
可于瘸子不能不说。于瘸子像干了件天大的好事,高兴得不行,不等小姨从地上爬起来,就瘸着腿,到处跑着说。不说把小姨日了,只说,我马上要娶小姨,等着吃喜糖吧。
别人不信,说,你别吹牛,谁不知道,人家看不上你,说一辈子不嫁也不会嫁给你。
看别人真不信,于瘸子这才说,他已经和小姨那个了。还怕别人不相信,拿出一个手绢,上面有血,让大家看。
大家都说,于瘸子,你真行啊。听大家这么说,于瘸子还露出了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如果事情到这里完了,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再说,更不会说了那么多天后,还在说。这个事,所以成了下野地的一件大事,是因为接着又出了下面的事。
这个事也可以用一句话说:于瘸子把小姨日了,小姨就把于瘸子送进了大牢。
那天,小姨一瘸一瘸地走进了二宝家。一看小姨那个样子,二宝吓了一跳。二宝他妈叫刘玉,是小姨的姐姐。刘玉把小姨扶到床上,问小姨咋回事。
小姨躺在床上,死了一样,闭着眼。
小姨醒过来,看到刘玉,头一句话,说,我要告他。
管妇女的干部们来了,跟小姨说,咱们都是女人,你受的委屈,我明白,可事情已经这样了,就想开点。于瘸子也是太喜欢你了,男人一喜欢得厉害,就有点管不住自己了。别看这样的男人又粗又野,真结了婚,可会心疼老婆了。咱农场,多少女人,结婚的时候,呼天抢地像进地狱似的,可真结了婚,一个个不全过得好好的?再说了,都知道你已经和于瘸子那样了,再以后,你也不好找了。
连场长都亲自出马了,对小姨说,不要告了。说于瘸子是个老同志,为革命流过血,负过伤。只要小姨不告于瘸子,农场的工作可以随便小姨挑,小姨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还说,要是小姨能和于瘸子结婚,给小姨盖一座新房子,农场还要宰一头猪来庆贺,还要让场长来主持婚礼,一定要办成下野地最热闹的一次喜事。
连刘玉也出马了。那天,刘玉一看小姨那个样子,眼泪马上掉下来,一听小姨说告,刘玉也马上说,告,这个王八蛋,太坏了。
刘玉当时说告,可过了一会,刘玉就不这么说了,刘玉说,这个事,不是别的事,咱们再想想。刘玉说,要不,咱们就算了。
可小姨说,我什么都不会想了,我就想着要告他,要法办他。
不用说,后来,于瘸子就真的被法办了。抓于瘸子那天,好多人出来看。边看边说,不说于瘸子坏,只说小姨狠。真够狠的,真够毒的。
再大的事,说了一阵子,就不大会有人说了。于瘸子进了大牢,不到一年,就不大有人说这个事了。就是见到小姨也不会有多少人说。只是没有什么单身男人去主动追求小姨了。给小姨当红娘介绍对象的也很少了。偶然有一两个来提的,多是离了婚的死了老婆的,或者是有什么生理缺陷的。这样的介绍,小姨肯定看也不会看,理也不会理。
小姨还是老到二宝家,见了二宝还是那么亲热地在二宝脸上亲一下,再问二宝学习怎么样。刘玉见了小姨老说小姨别再挑了,和过去不一样了,随便找一个成个家吧。小姨一听就会问一旁的二宝,说,二宝,你看小姨和过去是不是不一样了。二宝就歪着头看一会小姨,看完后说,小姨和过去一样好看。有时还会说,小姨比过去还要好看。小姨一听很高兴,就说,我就想着找个可心的人一块过日子,这个想法,我变不了,一辈子也变不了。
有一个一辈子都不会变的想法老在心里揣着,就看不出那件别人看来了不得的大事给小姨带来了什么变化。小姨还是过去的那个小姨,笑起来,有多大声音全发出来。说起话来,有什么想说的,一句也不放在肚子里,全说出来。好多人知道小姨的事,看到小姨这个样子,就有点糊涂。觉得小姨这个女人真的有点和一般的女人不太一样。
小姨当然是和一般女人有点不一样了,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下面的故事了。
2
吴之干在小姨出事四年后,来到了下野地。
头一回见到吴之干,是在上工的路上。一大群人往地里走,走着走着,小姨看到一张脸,一片熟悉的脸里,这张脸看起来很生。小姨问旁边的人,这个人是谁,一个说,不知道,另一个说,新来的。
头一回和吴之干说话,不是在上工路上,也不是在干活的地里。头一回和吴之干说话,是在营地里,在一排房子的前面。当时天还没有黑。太阳刚进到远处的雪山里,还留了些红黄的颜色在地面上。小姨看到吴之干,小姨就走过去和他说了话。
一排土房子,房子里住的全是单身汉。好多单身汉都在门口。别的单身汉,小姨全都认识,只有吴之干,小姨不认识。小姨走过去时,别的单身汉看小姨,有的还朝小姨笑,想着小姨走过来,是要给自己打招呼。只有吴之干,没有看小姨,他不认识小姨,也就没有看小姨。可小姨走过去,对别的单身汉,一个也没有理。
小姨走到吴之干跟前,和吴之干说话,谁也没有想到,连吴之干自己也没有想到。
小姨不会随便和一个不认识的男人说话,小姨主动去和吴之干说话,只有一个原因。
那天收了工,吴之干回到房子里,打来了一桶清水,先倒一盆子,洗头洗脸。洗得很仔细,连耳朵眼里都要用毛巾擦到,地里干活,尘土到处飞,随便一洗,清水就变成了黄泥汤子。换了一盆,再接着洗。脱了衣服洗,全脱,一根布丝也不剩,从上面一直洗下来,洗到脚趾头。全洗好了,再拿出叠放整齐的长短衣衫,一件件穿。从短穿到长,从里穿到外,硬是把一个刚下过地的人,穿得像从书堂里走出来。往周围那些汉子中一站,显眼得很。
不用说,小姨的眼睛也亮了一下。别以为让小姨眼睛一亮,小姨就要主动去问他的名字。不会的,一点儿也不会。要是只看到这些,小姨只会看一眼,不会走过去问他叫什么名字。
别的男人也坐在门口。吃过晚饭,天还有一点亮。睡觉还早得很,一天中一段闲空,什么事也没有,就坐到门口乘凉。别的男人走出来,随便看到一块石头,一个砖头,一截木头,就坐上了。看不到这些东西,也坐,直接坐到土上,坐到地上。大不了沾一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