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3年第4期-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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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人来说,作为破译局局长,我有权因为中心的几句模棱两可的评语而取消此人转正的资格。不过,对黄依依,我已经想好,如果仅仅是这些生活作风问题,我将另眼相看。
但是,三个月结束时,中心对她各方面的评语都出奇的好,无片言微词和中性词,说的都是高度肯定的话,政治上积极要求上进(已向党组织递交入党申请书),业务训练刻苦(考核成绩全优),保密观念强,平时作风养成良好等,一堆可圈可点的褒奖之词,看得我倍感欣慰。就这样,黄依依顺顺利利地进了四号山谷:一个被朱红色围墙围得严严密密的幽秘之院。森严之院。绝密之地。
破译局下设五个业务处,黄依依被分到欧洲处。欧洲处是我的娘家,我从那里出来,很熟悉那里的业务和人员情况,当时处长是一个叫陈二湖的老同志。说是老同志,其实也才三十四五岁,但他到701的时间很早,差不多是破译局的元老级人物。他性格比较内向,不爱搭理人,平时除了工作几乎没任何其他爱好和特长。我与他共事四年多,使我印象最深的是,他没有朋友,似乎也不需要。他属于那种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人,虽然才情上弱了些,但通过悬梁刺股的苦心经营,同样抵达了胜利彼岸。可以说,在701破译史上,那么多人,他是付出最多,也是得到最多的人,他破译的密码比谁都多,得到的荣誉和付出的心血也比任何人多。他是701的最宝贵的人,也是我的最崇敬的人。不过,在当时,1960年,他的宝贵性还没有完全显露出来,只单独破译过X国的一部中级密码,另外与人合作破译过K国一部中级密码,算得上是不错的,但不是最优秀的。总的说,他有点大器晚成,到七十年代中后期才大放光彩,成了701破译局最耀眼的明星。
那天,是我亲自带车把黄依依从集训中心接出来,然后又送到欧洲处去的。我们破译局在四号山谷,集训中心在二号,中间隔着一个机关大院和两座山。我先去中心接人,中途又在机关办了点事,回来时已经到吃午饭时间,人都陆续在往食堂走去。但凭着我对老陈(陈二湖处长)的了解,我还是喊司机去欧洲处办公地。
欧洲处的办公地是一个坐在山坡的独立四合院。四边都是用条石垒砌的平房,都是一个式样的,一排九间,除去一间作门洞用,总共有35间,围成四方形,中间的院落足有两亩地大,种了一些松树、杉树,树林间有路,可以散步,还有石凳石桌,可以休闲、看书、冥想。门口24小时有把门的。我车子的牌照门卫是认识的,所以车子一在门口停下,门卫就迎上来。我问陈处长在不在,答复是说在的。
果不其然吧。
其实,我知道,老陈是向来不吃午饭的,不是因为有胃病的问题,而是因为要保持脑子清醒。人在饥饿中,大脑的思维能力比较活跃,饱了容易瞌睡,古人说弱食强脑,大概指的就是这意思。这就是老陈,陈二湖,把职业当做性命看的,为了再破译一部密码,经常把自己弄得苦海无边。对黄依依,我就希望她有这种精神。换句话说,我是担心她没有这种精神。破釜沉舟的精神。上帝在造人时似乎总是公平的,聪明的人往往缺勤奋,智慧的人往往爱出世,爆发力好的人往往没耐力。像爱因斯坦这样的人,是上帝开小差的结果,上帝让他什么都有了,却让自身的公平没有了。黄依依给我的感觉是天资极好,悟性极高,数学上又有非凡的能力。这种人天生是密码的克星,但她性情中有玩世不恭的东西,这又是人要做大事成大事的大毛病。
12
和老陈见面,是在老陈的办公室里。老陈还有专门的破译室,在办公室的南边。我们先是去办公室,看没人才去了破译室。听到敲门声,老陈出来,看见黄依依,跟见了鬼似的马上关闭了破译室门,带我们去办公室。听说老陈这人很迷信,从不允许女人进他的破译室,至于为什么会有这迷信,只有他自己知道了。搞破译的人都有些莫名的禁忌,因为破译工作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智慧和才情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运气是个神乎其神的东西,要抓住它,似乎需要我们也变得神神秘秘的。
进办公室后,我把黄依依介绍给老陈,两人握了握手后,老陈说:
“听说你是个数学家?”
黄依依说:“算是吧。”
我说:“不是算,是真资格的。”
老陈说:“真也好,假也好,反正以后你不是当数学家,而是当破译员,任务是破译乌密。你的破译室我们已经安排好了,在那边,南楼,左手起第三间,设施都是齐备的,等一会你可以去看看。如果还需要什么,”指着墙上的一帧照片说,“可以找他,他是我们处里的行政参谋。”接着,老陈又指着后面很多人的照片说,“这些是我们处的破译员,既然首长们已经决定,要求把破译乌密作为本处的头号任务来抓,那么按照规定,你可以从这些人中任意挑选一至两名同志,做你的副手。”顿了顿,指着一个戴眼镜的老同志说,“但这个人除外。”
黄依依好奇地问:“为什么他要除外?”
老陈示意我来回答,我就告诉她:这位老同志现在身体不好,无法正常工作。
不料,黄依依一语道破:“他是不是疯了?”
我问:“你怎么知道?”
她说:“猜的,你看他的目光,多么神经质,这种人离疯狂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我说:“他曾经是这里最了不起的破译家。”
她说:“这种人离圣人也只有一步之遥。”
我说:“他是因为破译密码疯的,用脑过度,脑筋像琴弦一样绷断了。”
这时,老陈突然插话:“其实你也疯了。”顿了顿,又说,“我们都疯了。”
一句话把黄依依弄得稀里糊涂的。
其实,我知道老陈想说什么,在关于破译乌密的问题上,老陈始终保留着自己独立的看法,他认为,我们决定破译乌密是武断的,毫无理智可言,荒唐透顶,是异想天开,是疯子的决定。至于理由,他曾在大会小会上都说过,现在他又准备对黄依依说一遍。
老陈说:“首先,谁都知道,乌字一号密码是一部目前欧洲少有的高级密码,保险期限至少在十年之上。这就是说,十年之内,正常情况下任何人都难以破译它,而我们决定破译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是想在目前紧张的外交关系上取得主动权。那么,这种紧张关系究竟会延缓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二十年?我想顶多就是一两年,然后要么是完蛋了,要么就又好了。不管是完蛋,还是又重新好,到那时,我们破译这部密码的价值就会大大削弱,甚至变得毫无价值。这就是说,我们要使这部密码具有理想的破译价值,就要求我们在短时间内破译它,顶多就是一两年,而一两年时间我们也许连破译它的门都还摸不到。你们现在信誓旦旦的样子,老实说,我的感觉就是你们疯了,痴了。是痴人说梦,疯人做傻事,不信走着瞧……”老陈这人就是这样,平时不说话,但一说都是实打实的,不会拐弯,不会躲藏,不会变通,经常把人和事逼入绝地,让人尴尬为难。其实,他说的道理我们不是不明白,但这是上面的决定,我们除了服从又能怎样?我这么一说,老陈又跟我顶上了。
他说:“是上面的决定不错,但既然我们明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们又何必认真,这么兴师动众地执行,还专门找一个数学家来呢。当然,数学家来,我们欢迎,但要我说,好钢要用在刀刃上,我们应该安排她去破其他密码,至于乌密,随便叫两个人破译,给上面做个样子看看就行了。”
这哪像处长说的话?上面首长要听了,还不撤他职!不过,我知道,他也不稀罕这个职务。破译局作为一个业务单位,业务强就是最大的职务。无冕之王。
老陈的那套说法,我听过不止一遍,所以也懒得跟他去辩解,不料黄依依却跟他较真上了。黄依依说:“听你这话的意思,好像我是肯定破译不了乌密的。”
老陈说:“起码在短时间内吧。”
“那也不一定,”黄依依简直是抢着往枪口扑,坚定又坚决地说,“所有的密码不就是几道深奥的数学题而已,有那么可怕吗?”
说得我和老陈一时都愣在那儿,许久老陈才回敬道:“行,那就看你的。”
黄依依毫不示弱:“你等着吧。”
13
夸海口的事,我见得多,一般说来,我不欣赏这套,不就是嘴上说说而已,谁不会?但黄依依初来乍到就夸下海口,却让我暗生窃喜。这里面有我主观因素,也有客观原因,客观原因是什么?是集训中心王主任对黄依依的评价,那是他代表组织的名义对我说的,是公对公的,硬碰硬的,没有理由可以置疑的。王主任说:我在中心接触过那么多搞破译的,还没见过第二个像黄依依这样对密码有感觉的人,她对密码有种常人不能想象的敏感和直觉,可以见面就熟,可以无师自通。我们中心准备的几部教研密码,以前还没有哪个人在集训期间就把它们解破的,而她到这里后,没有一个月把它们都解破掉了不说,而且她还能将每部密码的共异性,包括造密者在设计中留下的优劣性,都说得头头是道,好像她曾经参与这些密码的设计似的。总的讲,王主任说,这人少见!
确实,头次见面就跟顶头上司叫板,夸海口,下豪言,这种人难道多吗?她身上好像明显要比我们多一个开关,有时候又少了。不管是多或少,她肯定不是个一般人。对一个不是一般的人,我们容易对她生出幻想。
但容我幻想的时间太短!
也就是半个多月吧,老陈到我办公室来跟我谈事,谈到黄依依,他露出一脸不屑:“你恐怕不知道吧。”我问什么事,他说跟集训中心王主任的事。我问他俩有什么事,他欲言又止地。
我说:“什么事,你说啊。”
他说:“你真不知道?”
我说:“知道还问你。”
他说:“那你还是去问别人吧,我不便说的。”我一下火了,骂他:“你放屁!你处里的事情,我不问你去问谁!”
他只好说:“还能有什么事,好着呢。”顿了顿,又说,“听人说,她现在晚上经常都往中心去,到天亮才回来。”
从破译局到集训中心,要翻两座山岭,走公路得有七八公里,抄小路也有四五公里,得走上一个多小时。按规定,破译局的人可以出入集训中心,而集训中心的人是不能出入破译局的。就是说,如果他们俩真要干个什么,也真只有黄依依去找他。但我还是有点不相信,一个中心王主任是有妇之夫,谅他也不敢;二个黄依依不是夸了海口要破译乌密,哪有精力这样折腾?
口说无凭,猜想也作不了数,要获得真相,最好办法是把王主任喊来问一问。
王主任虽然是副局级的,可也是一方诸侯,我虽然挂着副院长的名,但实际上也只是一个诸侯而已,机关的事情管不了的。所以,要问审王主任,还必须请首长们出面。大首长当时不在家,在医院,最后我找的是党委书记,二号首长。书记一听我汇报,比我还吃惊,当即打电话把王主任叫到办公室。没想到,狗日的王主任一听首长问这事,连狡辩都不狡辩一下,就一五一十地都招了!
原来,两人从见面起没几天就好上了,现在都好几个月了,我们居然还皮毛不知。
事情一败露,当初中心给黄依依出的评语为什么都是好话,也就可想而知。狗日的老王真是胆大包天!敢玩女人(还不是一般的女人,是我们当宝贝挖来的,要给组织上干大事情的),还敢欺骗组织。书记同志简直火冒三丈,根本不同情他这个那个的讨饶,把事情跟院长和总部都汇报了,并建议作严肃处理。很快,总部发下来一个文件,发到处以上单位和部门,通报王主任的处理情况:撤销主任职务,开除党籍(公职还保留),押送灵山劳教所(属于系统内部)劳动教养。
当天晚上,黄依依找到我,见面就责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处理王主任。我正不知怎样来发泄对她的火气,不想她自己找上门来,还神气活现的,一下激起了我火爆脾气,我大声呵斥她:
“你还有脸来见我!”
她说:“我怎么了?”
我骂:“你自己心里知道!”
她说:“我不知道!”声音有点要跟我一比高低似的。“文件上没说明你们为什么要处理他,只是说他‘道德品质恶劣,影响极坏’,这是指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是指我跟他的事情,那我告诉你,这跟他无关,是我要跟他好的,你们要处理就处理我,别处理他。”
我说:“你以为我们就听你的?”
她说:“不是听我,而是听事实,你处理人总要根据事实吧,事实就是这样的。”
我说:“事实是我们化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你招来,不是要你来给我们惹是生非的,而是希望你来挑起重担,建功立业!”
她撇着嘴说:“我早跟你说过,我是个坏人……”
我骂她:“我说你真糊涂!他是有妇之夫,跟他搅对你有什么好处?”
她冷笑:“什么好处?就是有男人的好处呗。”
我说:“男人多的是,你就不能好好找一个?”
她反问我:“你说我去找谁?我明年就四十了,你们谁愿意跟我谈对象?”顿了顿,又说,“谈不了对象,又不找男人,这日子是人过的吗?”
我说:“只要你把乌密破了,我来给你找你对象!”
她盯着我看一会,突然放低声音说:“如果你们还希望我来破译乌密,我就希望你们不要处理他。”
我说:“你的意思是如果处理他,你就不破了?”
她说:“我破不了。”
我气得一下站起来,指着她鼻子,声厉色严地警告她:“黄依依,你别跟我玩文字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