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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2007[1].2-第12部分

小说: 2007[1].2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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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换衣裳的时候母亲看见瘦成干柴棍一样的七舅爷,腰背一片青紫,跟父亲说怕是有内伤,一个瘦弱老人怎禁得住这样的打。三哥说,能捡回命来就算不错了,西直门门脸,他没少见被打死的,盖着席片扔在城墙根,没人敢去领尸。母亲说七舅爷不该提着鸟笼子满街遛,现在到处都强化治安,日本人看谁都不顺眼,中国人的存在就是错。七舅爷说大秀今天交补活去了,他寻思出门去迎迎闺女,就走不回来了。父亲问舅爷这两年日子过得怎么样?七舅爷说,肚里没食儿,粮食都配给了,吃混合面,那也叫粮食?攥都攥不到一块儿,吃下去连屁都放不下来! 
  母亲说,舅爷,我给您沏碗茶去。 
  七舅爷说,甭沏茶,不渴,你们这儿要是有热粥唔的,给我一碗,我这两条腿有点儿发飘。 
  父亲扭过脸去,努力不使眼泪掉下来,对七舅爷说,您这是饿的,牧斋,今儿个说什么我也得让您喝上这碗热粥! 
  母亲用家里仅有的一把糙米给七舅爷煮了一碗“稀粥”,七舅爷接过稀粥,狼吞虎咽,看得出许久没吃到过正经粮食了。到最后舍不得吃了,说要给大秀带回去。父亲说,都喝了吧,要让日本人看见您吃这个,咱们都得蹲宪兵队。 
  那天我们全家都很敏感地避讳谈到一个人——钮青雨。七舅爷也没有说到他,许是忘了。 
  七舅爷穿着父亲的衣裳走了,走的时候我们全家破天荒地将他送出了大门,好像谁都有预感,走了的七舅爷再不会来了。 
   
  六 
   
  下雪了,转眼到了1943年冬天。 
  七舅爷已经变得很虚弱,总是尿血,披着被子在炕上坐着,神经质地念叨着他的蓝靛颏。有好几次光着脚往外跑,说他的蓝靛颏在雪地里叫唤呢。 
  大秀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姑娘,她也不打算嫁了,她知道,她这辈子的使命就是将父亲安安稳稳地养老送终,让父亲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得舒展自在。大秀在雪地里用筛子扣家雀,筛子用小棍支着,一根绳,慢慢延伸,绳子的一头攥在大秀手里,大秀藏在水缸后头。 
  几只麻雀飞来,蹦到筛子下头。大秀一拽绳子,筛子扣在雪地上,麻雀轰地一下飞了。大秀跑过去,小心地将筛子掀开一条缝,将手伸进去,摸出一只小小的雀儿来。大秀捧着小麻雀,小心翼翼地递到炕上七舅爷的手心里。 
  麻雀很小,嘴角的黄还没有褪去,它不怕人,小尾巴一撅一撅的,冲着七舅爷叫唤。七舅爷高兴地说,瞧啊,它认得我,它跟我说话儿呢!它就是我那只蓝靛颏托生的,它嘴上的黄还留着呢……蓝靛颏啊蓝靛颏,你怎么托生成一只家雀儿了呢?……行了,甭管变什么,你还是我的蓝靛颏,咱们爷俩生生死死,永不分开! 
  大秀拿来鸟笼子,七舅爷小心地将麻雀装了进去。 
  有了鸟就有了精神寄托,七舅爷的心思活泛了许多,太阳好的时候也带着他的鸟笼子到门口去晒晒太阳。街坊们看见七舅爷和他的鸟,多要停下寒暄几句,问及他的鸟儿。七舅爷会说,一大家子啦,热闹着哪!说着掀开罩子,鸟笼里三四只欢快的麻雀,闹成一团。七舅爷说这些鸟让他调教得好着哪,认得人,在家不搁笼子里,让它们随便飞!街坊们就夸那些鸟,精神、漂亮、仁义、聪明,什么词好听用什么词。 
  自从出了西直门那件事,大秀再不敢离开七舅爷半步,对于她那个越来越少照面的兄弟她已经不抱任何指望了。青雨成了北京文化界的名人,所交往者多是政界名流。人们在谈论青雨的时候并不避讳大秀,有时甚至故意当着她的面说,想的是大秀能把话传给那个认贼作父,不顾廉耻的钮家少爷。 
  青雨是深深地陷进去了,陷在了日本人和汉奸中间。现在他不光会唱青衣,还会唱流行歌曲,将“小亲亲,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银,奴呀奴只要你的心”唱得很是能撩人心魄。青雨在唱“小亲亲”的时候想没想过他的父亲,没人知道,但至少他在他的父亲和姐姐跟前没唱过这个。 
  七舅爷的病日重一日,尿出的内容已经分不清是尿液还是鲜血,没钱医治,眼看着生命如同点燃的油盏,一点点耗尽。七舅爷走的那天晚上,窗外北风呼啸,全城实行灯火管制,北京城圈内一片黑灯瞎火。大秀用被子将窗户蒙严了点了根白蜡,她知道父亲的大限就在眼前,她不希望父亲摸着黑上路。烛光下,七舅爷微闭着眼睛,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什么,大秀凑近耳朵听,原来她父亲在唱,“……欺寡人好一似……犯人受罪……”是《逍遥津》里汉献帝的唱段。 
  一行清泪从七舅爷眼角流出,七舅爷咽气了,死在自家炕上,享年六十七岁。人们说,七舅爷如果不挨那顿打,凭他的散淡乐观心境,还能活,他应该是个长寿老人。 
  天还没大亮,大秀就奔到李会长家,去找她兄弟青雨,看门的看着大秀那一身重孝厌恶地说,这里没有钮青雨。大秀说,我打听了,昨天他住在这儿没回去,大爷,您行行好,我给您跪下了,求求您,叫他一声,他爸爸昨天晚上殁了! 
  看门的这才告诉大秀,昨天钮青雨陪着会长上天津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大秀知道指望不上兄弟了,一路小跑直奔我们家,进了门跪倒就磕头。看门老张说,秀姑娘这是……报丧来了。 
  父母亲赶忙迎出来,大秀一边磕头一边说,表姐夫,我阿玛殁了! 
  父亲问青雨在哪儿?大秀说,我找不着他,眼下我们屋里外头一个钱也没有,我得装殓我阿玛…… 
  母亲不住地擦眼泪,让大秀别着急。 
  对待七舅爷的发送,我父亲显得有些吝啬,只给买了一副黑漆棺材,再没其他。这主要是因为有个青雨搁在那里,七舅爷是有儿女的人,人殁了,直系血亲不出头,别人不能上赶着往前扑,情归情,理归理,北京人把这个分得很清楚。 
  位于太阳宫钮家的坟地变成了黄金蝈蝈,七舅爷真是到了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无处入土的七舅爷只好埋在齐化门外东岳庙南边的义地里,所谓义地就是乱葬岗子,乱葬岗子不要钱,见缝插针地往里埋,迭摞挤压,横七竖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坟地里一扔,任着野狗老鸹去叼咬拉扯。 
  跟这些比,七舅爷算是上乘了,还有个棺材睡,问题是即便埋葬在义地也得有人来抬,得出殡,七舅爷是有根底有后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出殡发丧得要钱,大秀给附近铺面的掌柜们挨家磕头,求人帮忙。这实际是一种特殊情景下的乞讨,大秀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做这样的事也是万般无奈,走到绝地了。有好说话的,看在七舅爷活着时候的份上,给俩钱儿,让七爷体体面面地走。也有说话不好听的,油盐铺的杨掌柜就说,钮七爷不是没钱,他们家的大少爷是出入豪门的主儿,跟日本人穿着一条裤子,跟新民会长勾肩搭背,势力大着哪!他吃香喝辣,认日本人当爹,却把他的中国爹交给大伙发送,道理上说不过去呀! 
  无论什么话,大秀都听着,人家说得在理。 
  我父亲把找青雨的任务交给了我大哥,让大哥告诉舅爷的这个忤逆儿子,他不要谁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我大哥在广和楼的后台找到了青雨。他在扮戏,那天晚上他演《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后台门口有人把着,不让闲人进入,大哥找来管事的,把七舅爷的噩耗托他告诉青雨,管事的说戏一散,就派车把钮老板送回去,一刻也不会耽误。大哥说不能等戏散再说,必须现在就说,死老家儿的事不是小事。管事的只好答应现在就说,走到青雨旁边轻声地说,钮老板,刚才有人带话来说您家老爷子不在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着桌子站着,半天没有说话,愣了一会儿,就脱戏装,说他得回家。管事的拦住他说,本来我是想等戏散了再跟您说,没想到您这么扛不住事儿!您瞅瞅,台下头都坐满了,有头有脸的人都来齐了,人家专等着看这出正生正旦打情骂俏的戏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儿找抓挠去? 
  青雨说,我爸爸在那儿挺着,我在这儿打情骂俏,我俏得出来吗? 
  管事的说,戏比天大,戏散了再说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现在回了家.您家老爷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听听,家伙点儿都敲起来了,正德皇上在台上已经开唱了,专等着您哪…… 
  管事的将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观众们看到,今天的李凤姐是被从后头推出来的,一个趔趄没站稳,几乎栽在台上,下头一阵议论,不知是什么新改动。青雨有点儿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黄过门拉了两遍,他才下意识地随着胡琴唱,“自幼儿生长在梅龙镇,兄妹们卖酒度光阴。”背过身去擦眼泪。 
  《游龙戏凤》是说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访到梅龙镇,巧遇开酒店的李凤姐,俩人大段的生、旦调情戏,最后封李凤姐为娘娘。今天青雨饰演的李凤姐神思游离,泪光滢滢,有几次接不上茬,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过去了。管事的对拉胡琴的说,刚得的信儿,钮老板的老爷子殁了,您劳驾托着点儿,别把今天的戏演砸了。 
  琴师说难为钮老板了,这种时候唱这一出。 
  李凤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骂声军爷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应: 
  好人家来好人家, 
  不该头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爱, 
  风流就在这朵花…… 
  在与正德皇上的对唱中,青雨眼泪在眼眶里转,他几次要哭出来。扮皇上的演员小声提醒,钮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乐,您得乐! 
  李凤姐大哭头,呜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听戏的喊,嗨,当了娘娘怎么哭啦? 
  青雨从来没这么草率地对待过戏,没这么不负责任地对待过观众。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他得赶回家去。刚下台,就有人告诉他,山口的汽车在等着,说今天山口在洪福楼为从东京来的视察员接风,让青雨过去助兴。青雨对来人说,麻烦您跟山口先生替我请个假,我家里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没等对方说什么,青雨连脸上的妆也没洗,披上大褂就往外头跑,边跑边对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说,刘老板,您帮我拾掇一下…… 
  刘老板说,您快走,这儿交给我啦! 
  青雨上了辆洋车,让拉车的尽快往六条跑,拉车的知道钮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车过四牌楼,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条,这时一辆汽车在洋车旁边停下,下来几个兵,不容分说,将青雨从洋车上拽下来,拉进汽车,汽车呼啦开走了。 
  拉洋车的吓得腿哆嗦说,妈呀,比老虎都厉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楼单间门口,门口有带枪的兵站岗。门推开,里面坐了东京来的要员小泽八郎,还有李会长和山口等许多人。见青雨进来,大家都很兴奋,李会长说,好,还没卸装,这个样子很好,让他们猜猜你是男的还是女的。 
  山口让青雨靠着主要客人小泽八郎坐,说小泽是他大学同学,他要让小泽君看一看中国的美人! 
  青雨没有表情地落座,心思全在六条那边,有人跟他说话他也听不出说的是什么。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脸红脖子粗,齐唱日本军歌,李会长也打着拍子装得很投入地跟着溜。 


2007…3…14 19:48:57举报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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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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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6年11月29日 第 13 楼       


  青雨愣愣地坐着。 
  房内的酒气熏得他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来到卫生间,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愣愣地看。镜子里是一个带着京剧浓妆的花旦,一个俊美清秀的女子,“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窈窕来自天外,非人间所有。青雨用水将脸上的妆洗去,取出小梳子,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衣服扣子一个个整理好,又将衣服收拾得齐齐整整。 
  镜子里,一个标准规整的中国男人形象与他对立着。 
  青雨注视着镜中的自己,觉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里,看到了父亲的影子,那是他们钮祜禄家难以更改的遗传。恍惚间,镜子里的自己变作了父亲,父亲高兴地笑着,朝着他举起手里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欢蹦乱跳的蓝靛颏…… 
  青雨对着镜子轻声地叫了声阿玛……慢慢地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对着镜子磕了四个头。站起身,他的面部变得平静舒展,向着镜子里的自己挥挥手,淡淡一笑,从容地出了卫生间。 
  接下来的发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单间门口以无比敏捷的动作,夺下卫兵的枪,一脚踹开门,朝着房间内就是一通猛扫。 
  杯盘碎裂,菜汤与血花飞溅,那个叫小泽的迎面中弹,胸口开了花。 
  卫兵和卫队从青雨后面开了枪,青雨的血抛洒开来。他的灵魂在那一刻脱离开躯体,升腾,升腾,飞向繁星点点的北京夜空…… 
  尽管日本方面压制封锁消息,洪福楼发生血案的事情还是不胫而走,京剧名伶钮青雨酒宴开枪,射杀日本要员,四人重伤,三人当场毙命,钮老板身中76枪,倒在冰糖肘子当中…… 
  来钮家吊唁七舅爷的人突然变得络绎不绝,认识的,不认识的,东城的西城的。 
  出殡那天,八个杠夫抬了七舅爷的棺材,大秀打着幡,我母亲搀着她,后头跟着我的弟兄们,我父亲提着七舅爷的鸟笼子,笼子上蒙着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问谁的殡,旁人告诉说是钮七爷,钮青雨的爸爸。路人说,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断有人加入到送殡的行列中,齐化门杠房一帮吹鼓手也走进队伍,各自掏出家伙吹打起来。 
  队伍越走越长。途中路过铺子,有的铺子端出板凳,在棺材头里横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爷。 
  七舅爷的殡葬队伍光彩而辉煌。 
  在坟地,我父亲一边往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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