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喜电子书 > 文学名著电子书 >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

第3部分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第3部分

小说: 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 字数: 每页4000字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长大,一小就养成了当家做主说了算的习惯,并且敢想敢干,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她的身影。出嫁那天,正坐喜床,忽听婆家的老母猪生崽难产,竟忽地就跳下炕,穿过坐席的人群跳进猪圈。后来媒人引客人到新房见新媳妇,就有人在屋外喊,在猪圈里哪。这段故事在歇马山庄新老版文翻过多次,每一次都有所改动,说于淑海结婚那天是跟老母猪在一起过的夜。翻新的版本自然有夸张的成分,但成子的姑姑爱管闲事爱操心确是名副其实。还是在蜜月里,姑婆婆的身影就云影一样在成子家飘进飘出了。她开始回娘家,并不说什么,手卷在腰间的围裙里,这里站站那里看看。成子媳妇让她坐,她说坐什么坐,家里一摊子活儿呢。可是一摊子活儿,却又不急着走。姑婆婆想拥有婆婆的权威,肯定不像给老母猪生崽那样简单,老母猪生崽有成套的规律,人不行,人千差万别,只有了解了千差万别的人,你才能打开缺口。过了年,也过了蜜月,瞅两个男人不在家的时候,姑婆婆来了。姑婆婆再来,卷在围裙里的手抽了出来,袖在了胯间。姑婆婆进门,根本不看成子媳妇,而是直奔西屋,直奔炕头。姑婆掀开炕上铺的洁白的床单,不脱鞋就上了炕,在炕上坐直坐正后,将两只脚一上一下盘在膝盖处,就冲跟进来的成子媳妇说:成子媳妇你坐,俺有话跟你讲。成子媳妇反倒像个客人似的偎到炕沿,赶忙溢出笑。大姑,你讲。姑婆婆说:俺看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太飘!姑婆婆先在主观上否定,成子媳妇连说是是。姑婆婆说,就说那潘桃,结了婚,倒像个姑奶奶,泥里水里下不去,还一天一套衣裳的换,跟个仙儿似的,那能过日子吗?姑婆婆从别人身上开刀,成子媳妇又不知道潘桃是谁,便只好不语。姑婆婆又说,当然啦,你和潘桃不一样,俺看了,你过门就换过一套衣裳,还死心塌地地干活儿,不过,光知干活儿不行,得会过日子!什么叫会过日子,得知道节省!节省,也不是就不过了,年还得像年节还得像节,俺是说得有松有紧,不能一马平川地推。姑婆并没有直接指出成子媳妇的问题,但那一层层的推理,那戛然而止的语气,比直接指出还要一针见血,这意味着成子媳妇身上的问题大到不需要点破就可明白的程度。成子媳妇眼睑一点点低下去,看见了落到炕席上的沉默。这沉默突然出现在她和姑婆婆中间,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眼睑又一点一点抬起来,从中射出的光线直接对准了姑婆婆的眼睛。成子媳妇开始检讨自己了,成子媳妇说,姑姑你说得对,年前年后我天天做这做那的,是有些大手大脚了,我只想到爸和成子过了年又要走,给他们改善改善,就没想到改善也要有时有刻。话里虽有辩解的意思,但目光是柔和的,声调也是柔软的,问题又找得准确,姑婆婆在侄媳妇面前的权威便从此奠定了基础。
  /41/
  节俭,可以说是乡村日子永恒的话题,也是乡村日子的精髓,就像爱情是人生永恒的话题,是人生的精髓一样。姑婆婆由这样的话题打开缺口,一些有关日常生活如何节俭的事便怎么扯也扯不完了。缸里的年糕即使想吃,也不要往桌子上端了,要留到男人离家的时候。打了春,年糕不好搁,必须在缸盖上放一层牛皮纸,纸上面散一层干苞米面子,苞米面吸潮又隔潮。圈里的克郎猪不用喂粮食,刷锅水上漂一层糠就行,猪不像人,猪小的时候喝浑水也能疯长……耐心而细致的教导如何水一样无孔不入地渗透着成子家的日子。没人知道,成
  子媳妇吸纳着、接受着这一滴滴水珠的同时,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过去。她十九岁以前在乡下时,满脑子全装的外面的世界,就从没留心母亲怎么过的乡村日子,十九岁之后进了城里,被影子样的理想吊着,不知道节气的变化也不懂得时令的要求,尤其见多了一桌一桌倒掉的饭菜,有时真的就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因为一心一意要操持好这个家,过好小日子,成子媳妇对姑婆婆百般服从百般信赖,开始一程一程用心地检讨自己。成子媳妇想到自己的大操大办,成子原本是不太同意的,只说简单摆几桌,都是她的坚持。于是成子媳妇说,要是没结婚时就跟姑姑这么近,大操大办肯定就不搞了,当时只图一时高兴,只想到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就没想到细水长流。成子媳妇的检讨是由浅入深完全发自内心的,时光的流动在她这里,也同样隔膜了最初的感觉,长出了一层青苔,让她忘记了锣鼓齐鸣张灯结彩送走一个旧李平,划出心目中一个崭新的时代对她有多么重要。然而正是成子媳妇的检讨,使潘桃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姑婆婆的话语中。不能这么想啊成子媳妇,这一点浪费俺是赞成的,庄稼人平平淡淡一辈子,能赶上几个好时候?有那么一半回吹吹打打,风光一下,也展一展过日子的气象,提一提人的精神。不都讲潘桃吗,她和你一样,也找了咱屯子里的手艺人,人也好看,没过门那会儿,她在咱屯子里呼声最高,可就因为你操办了她没操办,你一顿家伙就把她比下去了,灰溜溜的。听说你结婚那天从她家门口走过,看你一眼,笑都不自在了。咱倒不是为了跟谁比好看不好看,咱是说结婚操办总是会办出些气象,气象,这是了不得的。
  姑婆婆的节俭经是有张有弛的,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一点让成子媳妇相当服气,也对自己的盲目检讨不好意思。然而从此,让成子媳妇格外上心的,不是如何有张有弛地过节俭日子,而是一个叫着潘桃的女子。有事没事,她脑中总闪着潘桃这两个字,她是谁?她凭什么吃醋?
  那是歇马山庄庄稼人奢侈日子就要结束的一天。这一天,成子、成子父亲和出民工的男人一样,就要打点行装离家远行了。在成子的传授下,成子媳妇效仿死去的婆婆,在男人们要走之前的两天里,菜包菜团弄到锅里大蒸一气。在此之前,成子媳妇以为婆婆的蒸,只为男人们准备带走的干粮,当她真正蒸起来,将屋子弄出密密的雾气,才彻底明白这蒸中的另一层机密。有了雾气,才会有分离前的甜蜜,蒸汽灌满屋子看不见人的时候,平素粗心的成子,大白天里就在她身后蹭来蹭去。雾气的温暖太像一个人的拥抱。往年这个日子,是母亲把成子支出去,如今,公公一大早就出了院门,吃饭时不找绝不回屋。雾气里的机密其实是一种潮湿的机密,是快乐和伤感交融的多滋多味的机密,那个机密一旦随雾气散去,日子会像一只正在野地奔跑的马驹突然跑近一座悬崖,万丈无底的深渊尽收眼底。送走公公和成子的上午,成子媳妇几乎没法呆在屋里,没有蒸汽的屋子清澈见底,样样器具都裸露着,现出清冷和寂寞,锅、碗、瓢、盆、立柜、炕沿神态各异的样子,一呼百应着一种气息,挤压着成子媳妇的心口。没有蒸汽的屋子使成子媳妇无法再呆下去,不多一会儿,她就打开屋门,走出来,站在院子里。眼前一片空落,早春的街头比屋子好不到哪儿去,无论是地还是沟还是树,一样的光秃裸露,没有声响,只有身后猪圈的克郎猪在叫。这时,当听到身后有猪的叫声,成子媳妇有意无意地走到猪圈边,打开了圈门。成子媳妇把白蹄子克郎猪放出来,是不知该干什么才干的什么,可是克郎猪一经跑出,便飞了一般朝院外跑去。成子媳妇毫无准备,惊愣片刻立即跟在后边追出来。成子媳妇一倾一倒跟在猪后的样子根本不像新媳妇,而像一个日子过得年深日久不再在乎的老女人。克郎猪带成子媳妇跑到菜地又跑到还没化开的河套,当它在冰碴儿上撒了个欢又转头跑向中屯街,成子媳妇发现,屯街上站了很多女人,她还发现,在屯街的西头,有一团火红正孤零零伫在灰黄的草垛边。看到那团火红,成子媳妇眼睛突然一亮,一下子就认定,是潘桃——
  三
  大街上遥遥的一次对视,成子媳妇是否真正认出了潘桃,这一点潘桃毫不怀疑。虽然成子媳妇从外边嫁过来,如夜空中划过一颗行星,闪在明处,不像潘桃,在人群里,是那繁星中的星星点点,在暗处,但不知为什么,潘桃就是坚信。那一时刻,成子媳妇认出了自己。人有许多感受是不能言传的,那一双迷茫的眼睛从远处投过来,准确地泊进她的眼睛时,她身体的某个部位深深地旋动了一下。
  /42/
  在大街上远远地看到成子媳妇,潘桃的失望是情不自禁的。在潘桃的印象中,成子媳妇是苗条的,挺拔的,是举手投足都有模有样的,可是河套边的她竟然那么矮小、臃肿,尤其她跟着猪在河套边野跑的样子,简直就是一个被日子沤过多少年的家庭妇女。与一个实力上相差悬殊的对手比试,兴致自然要大打折扣,一连多天,潘桃都懒洋洋的打不起精神。
  在歇马山庄,一个已婚女人的真正生活,其实是从她们的男人离家之后那个漫长的春天
  开始的。在这样的春天里,炕头上的位子空下来,锅里的火就烧得少,火少炕凉,被窝里的冷气便要持续到第二天。在这样的春天里,河水化开,土质松散,一年里的耕种就要开始,一天要有一天的活路。在这样的春天里,鸡鸭禽类,要从蛋壳里往外孵化,一只只尖嘴圆嘴没几天就叽叽喳喳把原本平整的日子嘬出一些黑洞,漏出生活斑驳凌乱的质地。因为有个婆婆,种地的事,养鸡的事,可以不去操心,不去细心,可是你即使什么都不管,活路还是要干一点的;即使你什么都不管,时间一长,结婚的感觉和没结婚的感觉还是大不一样的。没结婚的时候,潘桃一个人睡在母亲西屋,被窝常常是凉的,潘桃走在院子里,鸡鸭猪脚前脚后地围着,一不小心,会踩到一泡鸡屎,但是因为潘桃的心思悬在屋子之外院子之外,甚至十万八千里之外,从来不觉得这一切与自己有什么关系。那时候,潘桃总觉得她的生活在别处,在什么地方,她也不清楚。但这不清楚不意味着虚飘、模糊,这不清楚恰恰因为它太实在、太真实了。它有时在大学校园的教室里,朗朗的读书声震动着墙壁;它有时在模特表演的舞台上,胯和臀的每一次扭动都掀起一阵狂潮;它有时在千家万户的电视里,她并不像有些主持人那样,一说话就把手托在胸间翻来倒去,好像那手是能够发音的,她手不动,但她的声音极其悦耳动听。这些实在且真实的场景组成的是另一个空间,它鬼魂附体一样附在了潘桃现实的身体里,使现实的潘桃只是一个在农家院子走动的躯壳。没结婚时,身边什么都有,却像是没有,有的全在心里。而结了婚,情形就大不相同,结了婚,附了体的鬼魂一程一程散去,潘桃的灵魂从遥远的别处回到歇马山庄,屋子里的被窝、院子里的鸡鸭、野地里长长的地垄,与她全都缔结了一种关系,屋子,明显是归宿,是永远也逃不掉的归宿,且这归宿里,又有着冰冷和寂寞;院子里的鸡鸭,明显是指望,是一天一个蛋的指望,且这指望里,要一瓢食一瓢糠的伺候;野地里的地垄,明显是一寸一寸翻耕的日子,且这日子里,要有风吹日晒露染汗淋的付出。结了婚,身边什么都有,也便真正是有,可是,因为心出不去,身边的有便被成倍成倍放大,屋子,是夜晚的全部,冷而空;院子,是白天里的全部,脏而旷;地垄,是春天的全部,旷而无边。没结婚的时候,你是一株苞米,你一节一节拔高,你往空中去,往上边去,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上边;结了婚,你就变成一棵瓜秧,你一程一程吐须、爬行,怎么也爬不出地面,却是因为你知道你的世界在下边。在这漫长的春天里,潘桃确有一种埋在土里的瓜秧的感觉,爬到哪里,都觉得压抑,都感到是在挣扎——好容易走出冰凉的夜晚,又要走进叽叽喳喳的畜群里,好容易走出叽叽喳喳的畜群,又要走进长长的地垄里。关键是,玉柱和公公走后,潘桃的婆婆完全变了一个人,她再也不冲潘桃笑了,再也不挡潘桃手中的活儿了,以往小辈人似的谦卑一概地被大风刮去,这且不说,她的笑收了回去,话却从嘴边一日多似一日地淌了出来,仿佛那话是笑的另一种物质,是由笑做成的。十七岁那一年啊,俺妈找人给俺算命,说俺将来一准得儿了济,生玉柱那回,俺肚子疼了三天三夜,都不想活了,可一想起算命先生的话,就咬紧了牙。可那时谁也想不到,养个儿子大了会上外边,要媳妇守着,你说俺这当妈的真能得济?前年,俺在后腰甸子上耪地,和成子他姑耪到对面,她说二嫂呀,可不能这么惯孩子,这么惯早晚是祸根,没听说儿子上刑场前把妈妈奶头咬掉的故事吗,你得小心,你说她这不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俺惯俺宠有俺惯和宠的福,你说对不对潘桃。婆婆的话不管淌到哪儿,都跟儿子有关,婆婆的话不管淌到哪儿,都要潘桃表态,潘桃最初还能躲着,你在堂屋讲,我躲到西屋,你在院子讲,我躲到娘家——娘家成了潘桃的大后方。可是当春种开始,大田的长垄上就两个人,空气里的追赶和追逼无论如何都驱之不去了。这时的婆婆,好像深知你再躲也躲不到哪儿去了,淌出来的水竟卷了草叶和泥沙滚滚而下。淤积在女人人生沟谷里的水到底有多少,潘桃真是不曾知道也不想知道,它在潘桃耳畔流动时本是看不到面积也看不到体积的,可是用不了两天,潘桃的心里就满满当当了,流满了泥沙的水库一满,不及时泄洪便大有决堤的危险。
  潘桃泄洪的办法之一还是回娘家。因为在一个屯子里,前街后街的距离,以往每天都是要回的。然而这次,潘桃不是回,而是住下不走了。潘桃泄洪,不是再把那些话流淌出去,那些话,一旦变成水淌到她的心里,就不再是话,而是一种心情了。潘桃的心情相当的坏,潘桃平素话就少,坏了心情之后,就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母亲对潘桃要多好有多好,脸对脸地看着,眼对眼地瞅着,不让她上灶,不

返回目录 上一页 下一页 回到顶部 0 0

你可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