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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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心情之后,就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母亲对潘桃要多好有多好,脸对脸地看着,眼对眼地瞅着,不让她上灶,不让她下田,她变成了这里的客人。母亲懂得女儿的不快乐是因为什么,母亲因为这懂得,便有意和她说一些有关玉柱的话,目的在以毒攻毒。分明在想一个人,你就是不提,岂不掩耳盗铃。可是潘桃的毒根不在思念,而在于自己变成了一个到处碰壁的瓜秧,是玉柱将她变成了这样一棵瓜秧,母亲的话反而让潘桃更烦。是这时候,潘桃看到了另一个泄洪的办法,那就是,去找成子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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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猪跑人撵那个日子,成子媳妇的心情十分沮丧,屯街上远远看着自己的那些女人的脸,潘桃的脸,常常浮现在她眼前。她想自己那天多么狼狈啊,简直像疯子。然而许多时候坏上加坏又是一种好,就像数学里的负负得正。惦念着村里女人怎么看她,倒使她从万丈底的空虚中解脱出来。惦念,因为有那样一个惊心动魄的场景,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内容,供她在静下来的时光里咀嚼。尽管咀嚼的结果让人脸红和难堪,但总比空落着好,总比在空落时,回想这个家曾如何热腾腾装满了雾气要好。那回想的一瞬倒是美好,可是只要定睛一瞅
,不免又落到万丈深渊。因为羞怯和难堪常常在转念之中跳出来与她做伴,成子媳妇的心思开始往屯子女人身上转了。她非常想在某一个时辰,换上一身好衣服,大摇大摆走到她们面前,像她结婚那天那样,让她们看看她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这种想法是如何拯救了家里的彻底空下来的成子媳妇,她自己真是一点都不知道。
因为有姑婆婆的监督,成子媳妇没有常换衣服,但她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站在镜前描眉画眼。她在城里学会化一手淡妆,看似没化,其实比化了还叫人舒服。她脱掉了结婚时母亲给她做的絮得很厚的棉袄,换上一身锈红色毛衣外套。这件毛衣外套是在一家叫着沃尔玛的超市里买的,也是一次告别城市的挥霍,花了她四百块钱。这件衣服的好处是既现代又古朴,它的领子和袖子上镶着花边,是白线黑线两种,有一点不中规矩,但它的腰身却很收,也很长,是传统中式服装的样子,两边留着开气。结婚之后,她一直没舍得在家里穿,想留到开春后上集或回娘家时穿。现在,既然在家变得这么重要,成子媳妇便慷慨地从衣柜里抽出它。穿了锈红色毛衣外套的成子媳妇,不管是在堂屋烧火,还是在院子里喂猪,或是到大田翻地,都希望有人看她。乍暖还寒,一件毛衣风一吹就透,可是越冷越能提醒着什么。她在灶坑烧火,她的风门是打开的,她在院里喂猪,她的眼神是不看猪槽的,当她走出门口来到河套边的大田,她的后脑勺便又长出一双眼睛。事实上她确实看到了很多眼睛,门口的立柱上长着眼睛,墙头的枯草上长着眼睛,歇马山庄的大街到处都是眼睛,在这些眼睛中,潘桃的眼神尤其专注而投入,似要往她的心上看去的那种。事实上,在这空寂又漫长的春天里,成子媳妇只吸来了一双眼睛,那便是她的姑婆婆。姑婆婆的目光从敞开的大门口射进来,是藏在一条窄窄的缝隙里,她先是眯着上下眼皮,之后抻开了眼角睁开来,是把她推到远处再拉近的样子。姑婆婆把她从眼睛中推出去再拉进来,却没有一句批评,接着就去讲买什么样的鸡崽的事。但姑婆婆的不批评,是要告诉她她的问题已经相当严重。然而在这件事上,成子媳妇恰恰没有立即检讨,她希望用时间来告诉姑婆婆,她一春天也不会换掉它的,她会用日光和泥土来弄旧它,从而告诉她,这其实就是下地干活儿穿的衣服。
然而,成子媳妇做梦不曾想到,在她目光跳到躯体之外,常常以局外人的角度打量自己,因而很少向自己的真实生活细看时,她的家里来了潘桃。地瓜的须蔓从村西爬到村东经历了怎样的难度成子媳妇无法知道,地瓜地须蔓在爬进一方孤零的宅院时,一张苍白的脸上嵌着两只葡萄一样黑幽幽的眼睛。当时成子媳妇正在为新买的鸡崽夹园子,突然转头,看见了潘桃。成子媳妇初见潘桃,一下子惊呆,你……潘桃笑了,葡萄里闪出两颗灵动的核,没有说话。
你是潘桃!
作出这样果断的判断之后,成子媳妇眼睛一亮,蓦地站起,扔掉手中的苞米秸子。成子媳妇在最初的一瞬,还肤浅地想到了自己身上的毛衣,以为是毛衣吸来了潘桃。后来,当看到潘桃灵动的眼仁,她的心一下子从半空落到底处。这种落,不是落到踏实的平地,而是往泥坑里陷,因为潘桃的眼仁里,正扩散着蒙蒙雨雾一样的忧伤,成子媳妇的眼窝,一下子就潮湿了。
…………
你叫什么名字?
李平。
你的毛衣挺好看的,显得人苗条。
嗯……
走在路上时,潘桃并不知道见到成子媳妇该说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会进门就夸她,都因为潘桃心中的成子媳妇,还是河边那个臃肿的成子媳妇。
人怕见面。这是一句颠扑不破的真理。对于一个善良的人而言,见了面,就意味着见了心,见了心底的真。而一旦见了心底的真,说了真话,局面便立即变成另一个样子。成子媳妇十分清醒潘桃夸自己,并不是她的本意,但她也十分清楚潘桃的夸绝对是发自内心的。?穴见插图136页?雪因为有了这样一层感受,成子媳妇觉得自己在从泥坑往上升,往上浮,眼睛的潮湿瞬间蒸发,留下股微微的凉意。随之,成子媳妇眼睛里汪满了笑,说,都说潘桃是咱村最漂亮的媳妇,果真不假。
相互道出肺腑之言,两人竟意外地拘谨起来,不知道往下该怎么办。那情形就仿佛一对初恋的情人终于捅破了窗户纸,公开了相互的爱意之后,反而不知所措一样。她们不是恋人,她们却深深地驻扎在对方的内心,然而那不是爱,也不是恨,那是一份说不清楚的东西,它经历了反复无常的变化,尤其在潘桃那里。她们对看着,嘴唇轻微地翕动,目光实一阵虚一阵,实时,两个人都看到了对方目光中深深的羞法,虚时,她们的眼睛、鼻子、脸,统混作了一团,梦幻一般。一阵迷乱之后,成子媳妇终于笑出声来,说,看我,还不请你到家里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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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一如所有乡村人家的屋子,宽大的灶台宽大的餐桌,公公的屋是两间屋连着的,长长的炕能睡十几个人的样子。炕与柜之间,便是一个长长的空间,犹如城市里的客厅。这是歇马山庄新时期里最时尚的房屋结构,有没有客人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客厅的感觉。潘桃娘家、婆家全是这个样子。与潘桃的娘家婆家不同的是,成子媳妇家客厅里的餐桌上,蒙的不是塑料布而是米色台布,柜子上放的,不是塑料花而是一株灰蓬蓬的干草,炕上铺的,不是地板革而是雪白的床单,这一点不经意间勾起了潘桃某种感觉,是早已被时光掩埋起
来的疼。应该承认,成子媳妇家里的样子与她结婚那天留给潘桃的印象相当一致,是静静中有着一种洋气和高雅的。然而,昔日的潘桃可以躲避,今天的她无法躲避,今天的潘桃也根本不想躲避,因为她看到,纵有天大的差别,天大的不同,独一种东西她们是相同的——她们都是新媳妇,她们的新房里都是空落的,没有男人。她是因为这相同才来的,她们有着相同的命!潘桃说:李平,你真行,还能用心过日子,玉柱一走,我的心一下子就空了,我就像掉了魂,还心烦。
成子媳妇看着潘桃,脸一层层热起来,是那种通电般的胀热。潘桃一句话直通她的心窝,成子媳妇不由得靠到潘桃身边,握住她的手。潘桃,我其实也一样,你心空,还有烦,我心空,连烦都没有。
四
潘桃主动上门——这是多么重要的举动啊!为了答谢潘桃,李平在一周以后,锁了家里的风门和大门,带上一条黑底白点的纱巾从街东走到街西,来到潘桃家。因为潘桃在成子家喊了自己的名字,成子媳妇在往潘桃家走时,觉得自己不是成子媳妇而是李平。潘桃无意中把李平从以往的岁月中发掘出来,对李平并非什么好事,但李平并不计较,潘桃是无辜的,这恰恰看出潘桃对她这个人的尊重。其实,那一天她们由心烦开始的许多话题,都是关于结婚前的,都是属于李平而不是成子媳妇的。她们讲她们曾经有过多么美好的理想,为那些理想走了一圈才发现她们原来原地没动。潘桃说,刚下学那会儿,一听到电视播音员在电视里讲话,就浑身打战,就以为那正在讲话的人是自个儿。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光听,对我不起作用,我得看,一看见有汽车在乡道上跑,最后消失到远处,就激动得心跳加速,就以为那离开地平线的车上正载着自个儿。潘桃说,我这个人心比天大胆却比耗子小,就从来不敢出去闯,有一年镇上搞演讲,我准备了两个月,结果,还是没去。李平说,我和你不一样,我想做什么就敢去做,刚下学那年,拿着二十块钱就离家上了城里,找不到活竟挨了好几天的饿。潘桃说,所以最终我连歇马山庄都没离开,空有了那么多理想。李平说,其实,离开与不离开也没有什么不同,离又怎么样,到头来不也一样嫁给歇马山庄。咱俩的命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比你多些坎坷多些经历而已。李平在打开自己过去岁月时,尽管和潘桃一样,采取了审视自己的姿态,但终归是一种抽象的、宏观的审视,是只看见山而没有看见岩石,只看见水而没有看见水里的鱼的审视,而一个抽象的李平,十九岁出门,在城里闯荡五年,挣了一点钱,又遇到了厚道老实的手艺人,并不是太坏的命运。那一天,与潘桃谈着,李平有好长时间转不过方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潘桃让她又回到了从前,不是因为她们谈起从前,而是她们谈话那种氛围,太像青春期的女伴了。
李平能在几日之后就来潘桃家,是在潘桃预料之中的。地瓜的须蔓爬到另一垄地之后爬了回来,带回了另一棵须蔓,这是一份极特殊的感觉。那天离开李平,从街东往街西走着,潘桃就觉得有条线样的东西拴在了手中,被她从屯东牵了回来;或者说,她觉得她手上有把无形的钩针,将一条线样的物质从李平家勾到了自己的家,只要闲下来,她就在心里一针一针织着。看上去,织的是李平,是李平的人和故事,而仔细追究,织的是自己,是漫长的时光和烦躁的心绪。从李平家回来,时光真的变得不再漫长,潘桃也能够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了,也能够忍受婆婆随时流淌的污泥浊水了——婆婆不管讲什么,她都能像没听见一样。这时节,潘桃确实觉得那股烦躁的心绪已被自己织决了堤,随之而来的,是近在眼前的、实实在在的盼望。
盼望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把自己新房、堂屋、婆婆的房间好一顿打扫,那蒙被的布单,那茶几上的蒙布,还有门帘,从结婚到现在,已经四五个月了,就一直没有洗过,尤其脸盆盆架,门窗框面,上边沾满了灰尘。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发现,她结婚以来,心一点也没往日子上想,飘浮得连家里的卫生都不讲究了,这让潘桃有些不好意思。等待李平登门的日子,潘桃心中仿佛装进一个巨大的气球,它压住她,却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沉重,它让她充实、平静,偶尔,还让她隐隐地有些激动、不安。她时常独自站在镜前,一遍遍冲镜子里的自己笑,把镜子里的自己当成李平。这是多么美妙的时光啊,它简直有如一场恋爱!
李平如期而至。李平走到潘桃家门口时,潘桃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潘桃听到大铁门吱碦一声响,血腾一下升上脑门,之后李平李平叫个不停。李平与潘桃两手相握,都有些情不自禁。潘桃细细地看着李平,一脸的能够照见人影的喜气。李平还穿那件锈红毛衣,李平的脸比前几天略黑了些,上边生了几颗雀斑,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李平先是跟潘桃一样,认真端详对方,可没一会儿,她就把目光移到另一个人身上——潘桃的婆婆。潘桃的婆婆此时正在园子里搭芸豆架,看见李平,赶忙放下手中的槐条。李平背过潘桃,走向她的婆婆。李平隔着院墙,喊了声大婶——潘桃婆婆立即三步并成两步,从园子里跑出来,一声不罢一声地喊着,成子媳妇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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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潘桃冷了多日的婆婆见了李平,会热情到什么程度是可想而知的,在媳妇都是人家的好,姑娘都是自己的好这铁的事实面前,整整有二十分钟是潘桃的婆婆跟李平说话,而潘桃只好一动不动站在一边。二十分钟之后,实在有些忍不住,潘桃开口,潘桃说,李平,快到屋里坐吧。
在潘桃房间,潘桃有两三分钟一直不说话,任李平怎么夸她的衣柜实用窗帘好看,就是
不接言。李平愣住了,毫不设防地愣住了。李平知道潘桃着急,但她想不到潘桃会生气。她也不愿意和老人说话,但这是礼节。结婚前,李平的母亲曾告诉过她,必须放下为姑娘时的架子,尤其在村里的女人面前,她们的嘴要是没遮拦就能一口一口吃了你。李平直直地盯着潘桃,好像在问,你怎么啦?潘桃哪里知道自己怎么了,她就是不想说话。潘桃起初是知道自己怎么了的,可是不想说话这种现实,让她愈发地有些迷失,愈发地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潘桃的迷失造成了李平的迷失,李平看着潘桃的目光里,几乎都流露出痛苦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桃终于说话了,潘桃说,李平,你太会做人了,你可给我婆婆弄住了。
李平将目光里的痛苦眨巴了一下,说,你这是……
潘桃说,你千万别以为我和我婆婆之间有矛盾,不是的,我是说,咱俩真的不一样,我知道该对她们好,可是我做不到,我一见她们就烦。
李平不语,李平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这一点上,她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潘桃说,你看上去很洋气,像似很浪漫,实际你很现实,我和你正好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