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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部分

动词安顿-第10部分

小说: 动词安顿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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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一家出游的时候,那是跳动的两只向日葵。

    孩子在很多场合都告诉过我,他喜欢黄色,他说:“就是向日葵的那种黄。”
有一次我们在大连的一家商店里闲逛,我看中了一条黑色的连衣裙。试穿的时候,
随口问他好看不好看,他坐在一旁,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应该买
黄色的,适合你的皮肤。”我当时有些吃惊,一个10岁的小人儿,身上挂着我的
皮包,手中握着他自己的玩具,竟然在参谋我的衣着。我说:“黑色的显得庄重。”
他用胖胖的小手托住下巴:“可是我觉得黄色显得你年轻。”也许他觉得这样不
够,又补充说,“不信,你自己试试。”

    把黄色的连衣裙穿上身之后,我站在落地的穿衣镜前面默默地感动着,我发
现了孩子心里的一种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愿望,他其实很希望他身边的人年轻、
漂亮,这样的人跟他在一起,才没有距离,或者说才让他感觉到离他很近。

    那天我从谏如流地买下了那条黄色的连衣裙,也知道了他最喜欢的颜色,
“就是向日葵的那种黄”。有时候打开衣柜,黄色的连衣裙立即跳出来,在我的
那些灰色、蓝色的套装中分外夺目。

    我和丈夫把黄色的“米奇妙世界”送到孩子住的奶奶家的时候,季节还是冬
天。孩子的眼睛亮亮的,我知道他喜欢。我们相约,如果春天来了,我们要一起
出去玩儿,两个人都穿一样的黄衣服,拍出来的照片一定会非常漂亮。

    但是现在,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穿着他的灰外衣,等着我们准备好了
一起出发。

    我和丈夫都不明白,明明是他喜爱的衣服,怎么突然就不肯再穿了。

    爷爷一直在找衣服,找出来的衣服摊了一床。那些灰色、蓝色的衣服没有一
件能比我们的“米奇妙世界”更鲜艳。孩子固执地站在一边,说:“你们可真麻
烦。”

    爷爷说,就是因为上学的时候穿了一次黄衣服,老师说看上去像小女孩,同
学也附和着这样说,他就再不穿了。而且,那天出早操的时候,他也把衣服脱在
一边,后来就被老师披在了身上。

    为了不带“小老鼠”登长城,丈夫几乎是半强制性地让孩子换衣服。摊在床
上的衣服有的小了、旧了,有的颜色很暗,是那种约定俗成该给男孩子穿的、成
人似的颜色。孩子最终选了一件深紫色的小绒衣,放在一旁的“米奇妙世界”碰
也不碰一下。我们就这样上了路。

    坐在车上,孩子半眯着眼睛,似乎非常不愿意谈有关衣服的话题。丈夫一边
开车一边大声地说:“我要是你们老师,我肯定愿意我这个班的学生都穿最漂亮
的颜色,那样老师看着都舒服……”孩子依旧不吭声。

    我忍不住问他:“你不是最喜欢黄色吗?”

    他不看我,说:“老师说这种衣服是女的穿的。”

    丈夫马上说:“她说的不对。没有什么颜色是非要分男女的。她把你的衣服
披在身上,就说明这件衣服确实好看,她也喜欢。”

    “可是我们班同学也这么说……”孩子有些委屈起来。

    “那是因为老师这么说,同学才说的。”丈夫还在耿耿于怀,“明明是你最
喜欢的,因为别人说,你就放弃了,你的个性到哪里去了?”

    孩子干脆不说话了。

    丈夫在一旁开始发议论,比如“现在的教育就是要消灭孩子的个性”,“我
们的学校教育出来的孩子都是一个样子”等等。

    孩子就像什么都没听见一样。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无论家长说什么都没有用,反正他是决定不肯再穿那件
只穿过一次的“米奇妙世界”了,老师和同学就是他能接触到的整个社会,那个
社会的舆论对于他来说,就像成人世界一样,总要在一定的程度上影响着我们的
一举一动。我们不也是在千方百计地寻求着一种由他人构成的社会的认可吗?有
千千万万的人在这种寻求之中终于消灭了自我,泯然众人,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能
够保存自己的或多或少的一部分个性,也许有机会成为舆论的先导,也许成为痛
苦久了变得麻木的异类。孩子迟早也要经历我们曾经经历的这一切,穿不穿黄色
还仅仅就是一个开始啊。

    我没有去问孩子诸如“你为什么不坚持自己的爱好”之类的问题,我们这些
差不多已经走完了一半人生路的人,是不是也在每一个需要选择的时刻都坚持了
自己的爱好和主张呢?我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我也不是孩子的好榜样。

    小学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段当班长的经历,时间不长,但是就是这么一个
小小的职位,曾经让我放弃了11岁的小女孩原本最热爱的东西。

    那时候,少先队的队服是白衬衫、蓝裤子、红领巾。几乎从我当上班长开始,
就没有穿过其它衣服,我的白衬衫曾经一度大到可以套进一件毛衣。我相信老师
的话,这是最朴素的装束,最朴素的装束就是最美的。而且,作为班长,理应成
为各个方面的模范,朴素也是其中的一条。当班长的那个夏天,整整一季,我没
有穿过裙子,永远是穿着队服。我认为我自己是最美的,因为老师是这样说的,
老师衡量美的标准似乎就是看一个小女孩是否在表现着朴素的美德。那段时间我
几乎已经在蔑视裙子等等一切与队服不同的衣服,近乎自虐似地满足于老师也许
出于无心的表扬……

    好在这个过程并不长,我很快就不是班长了,很快我就又开始迷恋那些电影
里的时装,并且在心里痛苦地盼望长大,长大的好处之一就是可以穿自己认为最
好看的衣服,再也不用那样拙劣地表演给老师看了。然而悲哀的是直到现在,我
还在一些自己认为必须的时刻表演着,那些喜爱的衣服、首饰,很多只是看一看
而不买下,有些买回来也仅仅是放在家里把玩,面对更多的人的时候,我必须
“像一个记者”。我至今还会想不明白,记者,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呢?

    在这一点上,我的困惑并没有比孩子的苦恼高级多少。

    孩子在车后座上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他显然不明白他爸爸说的个性是怎么
一回事,但是他显然又明白他爸爸是在让他做一件老师和同学都不能认可的事情,
虽然这件事很小,他更明白他不能像爸爸说的那样去做,因为爸爸说完就走了,
而他必须自己面对他生存的那个小社会。

    我不知道该怎样给孩子讲我小时候接近于变态的那段穿队服的时光。我想了
很长时间,然后对孩子说:“其实穿不穿咱们的‘米奇妙世界’也无所谓,我们
就是希望你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要不长大了就会后悔,为什么在能穿黄色衣服
的时候,为了别人的一句话就放弃了……有一天可能你会觉得很不值得。”

    我不知道孩子能不能听懂。

    那些在别人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东西,连在一起就是一个女人的一生收藏岁月

    丈夫的弟弟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有关收藏的故事。

    他在德国的时候有过一位收藏相机的朋友,一个偶然的机会收集到一台在第
一次世界大战前生产的相机。相机的主人是一位已经去世的老太太,这是她的遗
物。据说,当年老太太做新娘的时候曾经用这台相机记录下她和新婚丈夫的幸福,
但是,很快,丈夫就作为军人出征了。她像所有的女人一样在战乱之中焦急地等
待团圆,等来的是丈夫阵亡的消息。

    弟弟说那是一台非常珍贵的相机,产量很小,能够拥有到今天的人也不会很
多。当他的朋友得到那台相机并且打开后盖的时候,意外地发现里面还有一卷没
有拍完的底片。没有人知道那些底片记录的是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这个老太太
在丈夫阵亡之后的生活一样。但是可以知道的是这台相机在经历了将近80年之后
依然保持着最好的状态,几乎没有使用的痕迹。

    我至今记得大约四年以前的那个晚上弟弟给我讲述这个真实的故事时的情景,
他在我家昏黄的灯下幽幽地感慨,他说显然这台相机在老太太的丈夫出征之后就
再也没有用过,也许那些底片就记录着当年新婚时的快乐情景,而此后成为了这
个老人一生中的一件非常重要的非卖品,成为与她的第一次婚姻和那个只在一起
生活过很短暂的时间的男人留下的纪念品之一。弟弟说那一定是一种非常古典的
爱情的见证,因为一个人的离去而使当年两个年轻人的世界成为了永恒。这种永
恒非常具体地落在这样一台相机身上,陪伴老人走过了大半个世纪。

    弟弟的朋友在发现了底片之后,一边津津乐道地讲解着相机的历史一边轻松
地把底片扔进了字纸篓,随之而去的就是徘徊在老人心里的那些岁月也不能抹掉
的身影和记忆。

    弟弟不是现在这台相机的拥有者,但是他有相机的照片,从不同的角度拍的
几张照片,这些照片现在成为了他的收藏。我想他不能释怀的是关于那段古典爱
情的猜想和那个已经被他的朋友在丢弃底片的同时随手丢弃的完美世界。

    我曾经无意中亲手发掘出一个人的收藏,也是一位老太太,在她80岁去世之
后,她是我的奶奶。

    奶奶不是爷爷的元配,也不是爸爸的母亲。因为是长辈,我从来没有问过父
母,有关奶奶这个人和她的经历。只是在爷爷去世之后,爸爸把她接到北京,告
诉我们几个孩子,这个缠着三寸金莲的小个子老太太就是奶奶。

    奶奶说的是家乡话,我有时候听不懂;穿的是大襟、盘扣的中式衣服,蓝色
或者灰色,没有地方买、妈妈也不会做。奶奶从来不让我们帮她洗衣服,她自己
拿一个小脸盆,不用洗衣粉而是用肥皂,一点儿、一点儿地搓洗她的衣服。她也
不让我们看到她从什么地方找到自己换季的衣服,她有一个从来没有当着我们家
任何一个人的面打开过的大箱子。

    奶奶住在我家的时侯,我已经在读大学,很少回家,所以也很难说跟她有什
么感情。大家都不在家的时候,奶奶和猫说话,猫在她脚下玩儿。猫可以在这个
家跳上跳下,惟独奶奶不让它跳上那只大箱子。

    奶奶在我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无疾而终,就是她自己说的“老死了”。在她跟
我之间极少的交谈中,我记得她曾经说过:“我也快要老死了,看你爷爷去……”

    奶奶去世的时候,我没有哭,我们一家人把她送到公墓,爸爸答应她三年以
后一定接她回老家、入家坟、和爷爷躺在一起。那个时侯,我也还是不知道奶奶
究竟是怎么成为我的奶奶的。

    我们在奶奶去世后的第一个秋天整理她的东西。谁也没有开大箱子的钥匙,
爸爸只好把它撬开。

    我被我看见的一切惊呆了。

    那么大的一只箱子,其实并没有装多少东西。一对瓷的、有花鸟图案的香皂
盒,新的,没有用过的痕迹;一件深烟色的绸布长衫,很大,显然是男人的衣服,
也许是爷爷年轻的时候曾经穿过的,当然也许不是;几块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蓝布
和黑布,上面落了隐隐约约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一条很小的红色
和绿色组成的花布面褥子,似乎是专为小孩子做的……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没有一样值钱的东西。

    我一件、一件地往外搬,搬到最后一层的时候,我的眼泪突然就滚落下来—
—在那些不值钱的东西底下,是几块折叠着的花布,红色带小野菊花的、紫色带
合欢花的、绿色带大朵牡丹花的……花布上面放着一些各式各样的小扣子和用红
色毛线串在一起的几枚雕刻着花朵的银戒指,有一枚的指圈已经断裂了……

    我有些不敢动,面对这些大约存在于七、八十年前的东西,我不敢造次。我
觉得我在这一瞬间了解了一个我从来不了解也原本不打算去了解的女人,我打开
的不是一只箱子或者一个老太太的遗物,而是打开了一个和所有的女人一样灿烂
过、幸福过的,有过憧憬、有着不为人知的记忆和牵挂的女人的心,我在不经意
之中意外地触碰了她包藏了几十年的自我的世界。

    我无法获知所有这一切都来自何处,无法了解这些与奶奶生命中的一些什么
样的契机有关,我在整理她的遗物的时候一厢情愿地连缀一个我猜想的故事。奶
奶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爱美的女人,她一定曾经很深地爱过一个男人,也许就
是穿深烟色绸布长衫的男人,她为他打扮自己,他也应该是爱过她的,也许那些
美丽的花布就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不知道妈妈一直站在我身后,她突兀地说了一句话:
“我记得这件衣服,是你爷爷的,我刚刚见到爷爷的时候就见过这件衣服,那时
候,这个奶奶还不是奶奶……”

    妈妈默默地帮我把那些小东西一样样捧出来,我什么也不敢问,不敢问这样
一件长衫意味着什么,不敢问这个后来的奶奶是不是曾经为了她的爱情付出过痛
苦。当然,也许在她的那个时代,在她那样一个农家女子,没有痛苦的概念正如
同样没有爱情这种说法。她其实已经把什么都收藏了,把她的感觉、她的感情、
她的期待和回忆,全都收进了这只箱子,收在了箱子里的每一件东西身上。

    奶奶的收藏对于我们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和妈妈只是在处理她的遗物。妈
妈说这些东西是不该留着的,应该在奶奶三年之后回老家的时候让她带着。但是
我还是留下了其中的两块花布,我喜欢那种窄窄的面子,铺开来有一种纤长的感
觉,手摸上去是纯棉的温和。曾经有一次,我把一块花布从肩膀到脚地裹在身上,
面对镜子,那是一种奇特的感受,仿佛我已经不是我了,而是一个活在七、八十
年前的女人,心里装满了叫不出名目的遐想。我恍然觉得此刻活跃在我身上的是
陈年的、隐匿的青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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