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词安顿-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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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学期间第一次听到艾芜这个名字就是因为一部名为《南行记》的电视剧,
而在我面前笑眯眯的这个坐轮椅的人就是它的作者。
又到了吃饭的时间,大家说要为我送行,所以选择到一家酒店顶楼的旋转餐
厅,可以看到重庆市的夜景。
张鲁的表弟一直是一言不发的,直到这个时候才从里间屋子走出来,站在张
鲁身后。但是人手还是不够,或者就是张鲁不忍心让自己的同事们又抱自己下楼
又抬轮椅。表弟站到窗户边上,对着窗外用重庆话叫了一声:“棒棒儿!”
张鲁对我解释,“棒棒儿”是重庆的一大景观,也是很多到城里来打工的农
民最主要的就业方式,他们通常在手中有一只像扁担样的竹棒,可以用来抬东西
和挑重物。每天,他要出门的时侯,表弟总是这样在窗户边上叫一声“棒棒儿”,
上来两个人,一人两块钱,抱他下楼。
两个“棒棒儿”像抬一个小孩子一样把张鲁一直抱进等在楼下的车里。表弟
给了两个人五块钱。我抢在他们下楼之前拍了几张照片,当他们走出楼道的时候,
我本能地转过身去。我不想看见这样一个原本身心健康的人现在的这个样子,我
不适应。
依然是我和张鲁挨着坐。他把最好的菜首先转到我面前,说“知道你这几天
都吃不好、睡不好”。
我一直想问张鲁关于他的婚姻,但是一直没有敢开口。随着我们越来越熟悉,
我想应该是时候了。
我试探着问:“你有小孩儿吗?”
张鲁眯起眼睛,微笑着看我,我想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他慢慢讲起来:
“我是属龙的,十多年前的有一天早晨,我到外面跑步,那个地方叫小龙坎,我
被车从后面撞倒了。在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小说里写的那些睁开眼睛
看到的都是穿白大褂的人那种感觉是真的。医生说是截瘫。当时医生说出这句话
的时候,撞我的那个司机说,他这一辈子完了。他说他的一辈子完了。我有很长
时间都不说话,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我爱人是医生,她一直有一个愿望,就
是出国留学,我还在病床上的时候她就接到了国外的录取通知书,但是她悄悄地
撕碎了。后来,她又一次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就劝她去了……”
有人在劝酒,张鲁举起酒杯,我们的话被打断了。接下来,他看着我,仿佛
在问我还想知道什么,我把话题转移开了。
他给我讲了一件事,是真的,就发生在他拍《巴桑和他的姐妹们》的时候,
在西藏,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大家都以为今生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冷和饿和环
境的凶险,每个人都有些心有余悸。大家决定再这里拍一张照片留作纪念。排好
队、看镜头,但是摄影师像定住了一样看着大家,迟迟不按下快门。埋怨声起的
时候,摄影师让大家回头,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一个穿T 恤和短裤、骑着自行
车的金发小伙子正从他们身后经过。
张鲁说他自从成了残疾人之后,调整自己的心态也花了很长时间。他说,人
从来就是不容易接受现实的,所以才有了很多人与命运之间的斗争,每一个机会
和遭遇其实也是一场挑战。证明自己的能力还在其次,让自己变得平静和勇敢起
来才是最重要的。他举了两个例子,他自己九死一生地到最贫穷的地方去拍片子,
我用工作之外全部的休息时间来做电视节目的主持人。
我们是在重庆著名的“好吃街”上分手的,他嘱咐我说:“你早些休息,而
且,你得让这些忙了好几天的同事回家。”
回到北京以后,我认真地研究带回来的张鲁的片子,看完第一部的时候,我
决定在四天之后回到重庆,做完母亲节的节目。
我总是能感受到这样精彩的两个人的智慧,仿佛在刀光
刀光剑影
做记者这一行,令人羡慕的是有机会接触各色人等。一个人在芸芸众生之中
穿行,并且每每有几分文字或者感觉上的收益,看上去纷繁、热闹,好似人间不
散的宴席。但是,对于我这样的个中人,事情就远没有隔岸看来的那么美妙。一
个事件中往往会牵扯很多人,而发稿在即,于是对每个人通常都是点到为止;一
个人也许非常吸引自己,但报纸可不是为自家开的,不具备带有公众色彩的人物
一般情况下难在采访之列,个人的好恶不能决定让谁在版面上“露一小脸”。所
以,做记者更多的时候写的是没有生命力的文字,一般的所谓新闻稿件存活的时
间不超过一个上午。而这样的稿件每天都在被大批量地生产和丢弃着。适应的日
子久了,仿佛自己也没有了最初的理想,比如追求什么能保留下来。
检视这些年做记者的经历,浮光掠影的人和事已经淡漠,真正留存下来的只
有一些每每想起来都会为之感动的故事和心生牵挂的朋友。
李玉祥和冷冰川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他们都与我闻名都不由敬仰的三联书店
有着不解之缘。他们都有独特的认识和表现世界的方式和属于自己的“武器”,
李玉祥的“武器”是他背在肩上、随时准备对准什么的相机;冷冰川的“武器”
是他紧紧握在手中、需得倾尽心力灌注全情的刻刀。
李玉祥和冷冰川也是极要好的朋友,在他们表现形式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的作品中,我总是能感受到这样精彩的两个人的智慧,仿佛在刀光剑影中闪烁、
跳跃,那些爆发之后的碎屑,我怀着由理解和钦佩而生的爱惜,一一珍藏。
李玉祥:为“老房子”挽歌般的定格
在认识李玉祥之前,首先看到的是他拍摄的北京仅存的过街楼的照片,拿着
照片的朋友说李玉祥是在听说了即将拆除它们的时候赶到现场抢拍,才得以使那
些堪称残垣断壁的旧时代的遗物留下最后的影像。然而,也正是因为李玉祥的快
速反应,社会各界才开始关注这些还多少可以使人了解旧京风物的准古迹,并且
最终得以保存下来。朋友说,这是一个对“老房子”怀有特殊感情的摄影家,他
的代表作就叫做《老房子》。
第一次见到《老房子》这套书,是在北京三联书店,也就是后来因为李玉祥
在那里工作我常常造访的地方。一套书平平地一字排开,自有一种桃李不言般的
温厚和朴拙。想像中那个背着摄影器材给这一切挽歌般的历史陈迹定格的摄影家,
也应该是一个凝思多于表达、内心极为丰富以至于必须用沉默代替诉说的男人。
而且,他应该黑并且瘦。
我决定要采访这个人,于是通过爱他的照片的朋友知道了他的联系方式。
第一次见到李玉祥,是在北京方庄他的宿舍。他的样子和我想像的略有不同,
黑,是因为风餐露宿;魁梧、结实,他说得益于多年的奔波,“也可以叫做跋山
涉水吧”。
在李玉祥的书堆里,我们各自落座。他的这个极小的“家”更像是一位旅人
客居的驿站,大大小小的背囊尚没有打开亦或正要出发。唯一令人惊羡的是整整
一个书架上排得满满的唱片,他说这不是他收集的全部,连三分之一都不到。我
们的话题就从他钟爱的古典音乐切入,谈的是他同样终爱也同样古典的“老房子”。
其实,“老房子”的创意来自于李玉祥和其他几位年轻摄影家合作的一本名
为《江南水乡》的摄影作品集。1991年,江苏美术出版社的朱成梁先生在策划这
部以汉族民居为题材的图片集时,想到的第一人选就是李玉祥,而那时的李玉祥
从武汉大学新闻系的摄影专业毕业的时间还不太长,而且作品的题材和风格也还
不像现在这么固定。李玉祥偏爱纪实摄影:“我曾经尝试过各式各样的表现手法,
比如超现实主义之类的,但是这么多年下来我发现真正最能打动我的还是那些纪
实的作品,那些没有炫目的光芒但是让你不能无视它的存在和内涵的好东西。它
们是那些所谓‘艺术摄影’无法取代的。”朱成梁先生恰恰是看重他的这样一种
认识,而在与另外一些摄影家相比,李玉祥先生的中国画功底是他得天独厚的长
处。的确,在他的沉静温和中自有一种在这个国家的文化浸润之下挥之不去的古
雅韵味,很像他拍下的那些历经了沧桑变幻和岁月磨蚀的深宅大院,旧是旧了一
点,但是不经意之处的几笔雕琢,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那里面的精神底蕴是多么
生动而精致。
三联书店的咖啡厅极有特色,一侧状如故宫的红墙,另一侧则状如银色的太
空舱。李玉祥的“老房子”就挂在红墙上。我们一路走过去、看过去,我说:
“李玉祥啊,这里就是你走过的足迹。我这么快就走完了。”他笑,很是怡然。
我们都知道实际上他从1991年到1996年底拍摄9 集《老房子》所走过的地方,是
真正意义上的千山万水。细细数来,安徽、山西、湖南、湖北、四川、贵州、广
西、云南……一共16个省市,而每一个地方他都去过不止一次。李玉祥熟悉那些
小村、小镇的各式各样的牛车、驴车、拖拉机、摩托车以及乌蓬船等等,那些讲
着各种不同的方言的“老住户”们,用这些交通工具,送他抵达旧房子、旧宅院、
旧牌楼的门外。
“我从没想过,有一辆专用的车、有一个专业的摄制组,尽管我从心里觉得
这是一件值得付出代价去做的十分有意义的事情。有时候我想,我做的是一种拍
摄‘遗像’的工作,为那些曾经是历史而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终将消失的一切留下
最后的印迹。说是文化抢救或者说在这份工作的过程中有一种使命感,都不算夸
张。”所以,《老房子》中不仅仅有“老房子”,还有地图,还有研究区域文化
的专家所写的关于“老房子”的历史以及使“老房子”最终成为一个民族的特殊
景观的文化渊源。所以,李玉祥告诉只是从他的作品中认识这一切的我:“老房
子所包含的内容远远多于这三个字本身。”所以,这个脸上都印着风霜的摄影家
不肯多说他为了这一份“工作”所付出的一切,比如辞掉公职只靠微薄的稿费生
活,比如拍摄过程中每天八块钱的补贴经常使他捉襟见肘,比如常年在外无以成
家……所以我们想到了一句用得很多但确是真言的话:人会因为一种巨大的爱而
忽略艰难。
1996年底,李玉祥结束了长达六年的自由摄影家生涯,而且离开了在南京的
家,到北京三联书店做了一名编辑。而我一直以为,像他这样在不断的行走中做
自己爱做的事的艺术家,原本是不必有一份固定的职业的。但是他说不,他说其
实这与他一贯的拍摄工作在本质上一脉相承,因为这家令无数文化人及准文化人
心向往之的出版社在策划出版一本《中国国家地理杂志》,他从硕大的旧皮包里
捧出最新出版的美国《国家地理杂志》,还有他和他的朋友们一遍又一遍切磋和
修正的不知是第几稿的制作方案。“地理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自然地理之外更
大的空间在于人文地理……”于是我明白了在李玉祥的“国家地理”的概念中,
包含着他的“老房子”,包含着他不断提及的“区域文化”,包含着他说过的使
命感和更大的使命感。这样的一本刊物和它所记录、提供的内容,将是另外一种
方式的、对历史和文明的保存。
也许,在李玉祥,有太多的事要做,在“老房子”中穿行的岁月太过悠长,
他几乎很少说到类似于感慨的内容。有一次,仅仅有这么一次,谈到我们共同深
爱的两位音乐家,喜多郎和坂本龙一,谈到《末代皇帝》的音乐和《丝绸之路》,
他讲了在徽州的一件小事。在查济村的一户人家,年迈的外婆和小外孙女在一间
低矮的小屋中忙碌,年老的是那样的老得令人对生命沮丧,年轻的是那样的鲜活,
然而,她们在一起所组成的画面是如此残酷,在这个贫穷的、一成不变的空间里,
生命缓慢地流逝,外婆的今日也许正是姑娘的明天……
李玉祥没有再讲下去,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徽州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我
要出的下一本集子就以那里的民居为主,我给它起的名字叫《故园》。我去过不
知多少回了,那里有白墙黑瓦,有乌柏树,人们说那里是中国的‘桥’……”
冷冰川:在黑白之间用刀散步
很小的时候爱读闲书,偶然看到木版的《本草纲目》中的一册,全部是各式
各样的植物,眼前一亮,于是在心里称之为奇花异草,尽管那本来是一本毫不浪
漫的书。20年后看到冷冰川的画集《闲花房》。那是1996年的这个时候,在三联
书店的二楼。静静地面对黑底之上细腻的白色以及用白色连缀成的女人和花环,
竟有一种不忍用手去翻开书页的感动。
此后冷冰川的画不断地被我移植到我主持的版面上作为插图,每每为了一幅
图画而对文字也精雕细琢。那时画家远在巴塞罗纳,但感觉上,他仿佛就在一个
又一个月色疏朗的夜晚,在不远处静观这一切。
直到1997年8 月4 日,和画家面对面坐在三联书店著名的咖啡厅。
冷冰川有着运动员一般高大、健壮的身体,没有很多画画的人都有的口若悬
河。他双手交握、边想边说、并且不时温厚地一笑,这一切都在告诉我,他心里
的内容早已化作笔底波澜。甚至,他是拙于言辞的。
“我能画这样的画可能跟身体好有特别大的关系。”37岁的画家谦和地说,
“我的画不是用笔画,而是用刀刻出来,我要运气、凝神,不能有半点偷工减料。”
的确如此,在我们看起来充满着闲情野趣的画作,在冷冰川却必须每一刀都全神
贯注。有时候他一天同时进行好几幅画的创作,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我
必须这样做,因为我不可能一整天只是坐在那里刻一个精致的屋顶或者站在那里
刻一只水车。”冷冰川说他有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