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词安顿-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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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你女儿的。”他红着脸,没有推辞,但是也没有道谢,只是拎着那个小小的
布袋子凝视我,我读不懂他的眼神,好像有些感动,但更多的内容似乎是拒绝,
拒绝又难以说出口……我在他的这种眼神里反而极其不自在起来,我说:“我没
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让孩子能有个寄托……”他还是那样莫名惊诧地看着我,我
忽然觉得我在他的注视里显得非常愚蠢,其实我根本就不知道那些关于他和他的
家庭的传闻是不是真的,怎么就如此冒失呢?
我心里很不舒服,什么也没有说就离开了大老秦和他的两个铝盆。
我什么东西都没买,闷闷不乐地走回家。我觉得我没有存心要伤害大老秦的
意思,更没有想借此机会表示我是多么高尚或者富有同情心。我觉得我还不是那
种伪善的人。
大约有两三个星期的时间,我没有去菜市场,我不想碰见大老秦,不想知道
他到底怎么看我那天的举动。
天气越来越热,我把买菜的时间改到了早晨。
小市场还是那么热闹,小贩们还是热络地跟我打招呼,这个时候的高台阶上
没有卖煮花生和炒田螺的大老秦。我猜想,他应该总是在晚饭前的时候来的,那
些就着马路砑子喝啤酒、看露天电视的民工也只有到晚上才会有空吃他的煮花生。
但我还是问了老孙,这些日子,大老秦的生意好不好。
老孙一边给我挑西红柿一边说:“大老秦呀?他早不来了。有一个多礼拜没
看见了。好像他闺女自杀了。”我吓了一跳,马上说老孙:“你别胡说八道。”
“怎么是我胡说八道呢?是真的!不信您问她……”老孙指着他旁边的妻子,
“她就在大老秦他们街坊家当保姆……”
黑红脸的女人这时抬起头来说:“是真的。老孙不让说。您有好些日子没来
买菜了吧?老孙说您是心眼好,每天买老秦的花生,谁家天天吃那个呀?”
老孙在一边点着头:“是,是,是我说的。大老秦自己也明白。”
女人接着说:“老秦这人命是苦。好好的媳妇儿,跟着人家跑了,说是什么
出国,混好了就回来接老秦和孩子,老秦实诚,把家里卖了个四旮旯儿室,让她
走了,走了就没回来,剩下老秦和一个大闺女在家。这个人真倒霉,没了老婆还
有孩子,孩子也十六、七了,眼看着熬出头,又让汽车给撞了……撞人的跑了,
孩子一开始还能走,慢慢就下不了地了。老秦家里也困难,要不,一个念过书的
人做什么小买卖呀?……”老孙的老婆絮絮叨叨地说着,老孙在一边长嘘短叹。
刹那间我觉得这些都离我很远,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之间世界上所有的苦
难就全部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了,而且这个人离我这么近,就是那个每天干干净
净、说话文雅的大老秦,就是他突然变成了世界上最孤单无助的人,从一个丈夫
和父亲变成孑然一身……
老孙和他妻子还在你来我往地议论着,说大老秦怎么有学问,是工厂里搞技
术的,工厂不景气,收入不好,每天只上半天班,下午就自己煮了花生、炒了田
螺,傍晚的时候出来卖……我把西红柿一个一个放进袋子里,听见老孙说:“买
他东西的都是那边工地的民工,就您是买了回去自己吃……”临近的几个小贩也
渐渐加入了讨论,话题从老秦这回怕是挺不住了转移到大老秦要面子从来不说自
己过得不好,再到那个大家谁也没见过更不了解事实的、大老秦的老婆,骂她不
是人,说如果没有她骗大老秦,大老秦就不会有今天,老孙说“背信弃义的女人
就该宰了”,大家交口称是……
我就在越来越热烈的议论中离开了喧嚣的小菜市场,我计算着时间,我给他
书本的那天应该还没有发生后来的事情,大老秦的女儿还应该是活着的。可是我
那些书本又能解决什么实际问题呢?对于一个幸福的家庭来说,什么样的获得都
是锦上添花,但是对于一个不幸的家庭,并不是什么样的给予都意味着雪中送炭,
何况每个身陷苦难中的人通常都比那些快乐着的人更加珍惜尊严,卖煮花生的大
老秦就是这样的。
我不能想像大老秦是怎样度过被妻子抛弃、和女儿相依为命的日子,怎样下
决心和那些小商贩一起挣一点点钱贴补家用,但是我知道我是真的伤害过他的,
我的所谓助人为乐实际上触碰了他心里非常敏感的一隅,让他感觉到了我们的不
同或者说我的优越。其实,像大老秦这样的人,他能站在街头做小生意,就已经
说明了没有什么变故是他不能面对和承受的,他要的和固执地坚守的仅仅是平等
的尊重。
小菜市场依然如故,老孙的老婆说大老秦搬家了。市场上又有了一个摊子是
卖煮花生的,我没有再买过。那是一个非常快乐的年轻小贩,老远的就把来买他
的东西的民工叫“大哥”。
我没问老孙,花在别人身上的是不是当年他卖血攒下的钱
小人物,小英雄
我是因为一次采访认识老孙的。
他在我家楼后不远的市场上摆小摊子。卖什么东西不固定,经营随着季节走,
菠萝下来卖菠萝、草莓下来卖草莓,水果不丰富的季节,老孙卖各式各样诸如土
豆、萝卜之类便于保存的蔬菜或者干脆就卖白薯和花生、瓜子,这样看来,老孙
就显得比其他小贩脑筋活络,生意也显得要红火一些。
老孙卖东西的时候从来不是一个人,他的两个女儿总是缠绕在他左右。一大
一小,大的4 岁,小的刚刚可以自己走路、不用大人抱。两个孩子都是黑红的小
脏脸、破旧的花布衣服、花布鞋,头发稀疏、泛着黄色。看上去一副营养不良的
样子。然而孩子在市场的人流中鱼一样地穿来穿去的时候,天然地就带上了一种
健康淳朴的气息,叽叽嘎嘎的带家乡口音的叫喊让人觉得她们正开心着呢。
老孙的妻子侯姐白天没有时间管孩子,她在别人家里当保姆,主要是洗洗涮
涮。最初,主人家知道侯姐曾经在老家开过饭馆,就要求她做午饭和晚饭,但是
没出三天,主人就改变主意不要她做任何一顿饭了。据说,是因为侯姐做的饭
“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农村味儿”。侯姐的工钱也从每个月三百减到了每个月二百。
侯姐心里可能有些不舒服,这是后来老孙告诉我的,她回家叨咕说:“饭还分什
么城里的味儿和农村的味儿,农村味儿的饭怎么啦?农村的饭就不是人吃的?”
但是侯姐还是没有离开这户人家,因为不用做饭,她的工作轻松了许多,而且有
时候还可以到老孙的摊子上来帮着照应一下、看看孩子,一举多得。老孙说:
“天下的便宜占不完,二百就二百吧。”
老孙是小市场的福尔摩斯,谁的事情都知道一二,不知道的事情问到他,他
也会千方百计地去调查一番,尽可能把能了解到的情报搞到手。而且,老孙大概
是这一条街上的小摊贩中很少的几个有寻呼机的人之一,可见他的确不一般。
我就是因为想采访那些据说以卖血为生的人而实在没有线索才找到老孙的。
我随口问老孙的时候,他的脸上突现出一种我没有见过的警觉表情,他说:
“放心吧,我帮您问问,准能找到。”
第二天我到市场买菜,又见老孙,顺便问他“昨天的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
老孙沉吟片刻,说:“我没找到。”我有些失望,说:“没关系”。老孙想了想,
小声说:“不过,我想了想,还是得帮您这个忙。孩子她妈也这么说。”我有些
糊涂。这本来是一种不太光明的事情,我找起来都那么困难,更何况一个卖杂货
的老孙。我说:“还是别为难你了。”老孙马上说:“不为难,不为难。跟您说
实话吧,我就干过这个。”
我吓了一跳。
因为是中午阳光正足的时候,市场上买东西的人不是很多。老孙的两个孩子
大概是跑累了,歪倒在三轮车后面的土豆堆上迷迷糊糊地打盹。我和老孙隔着他
的权做菜摊用的三轮车低声说话。
老孙语调轻松地给我讲了一个在我听起来有些悲伤的故事。
老孙和侯姐是为了生孩子离开老家的,就是电视里演的那种所谓“超生游击
队”。老孙的梦想就是有一个儿子,因为到了他这一代,他家已经是单传,如果
他只有女儿、没有儿子,这个家庭就“绝户”了。在这个问题上老孙不相信诸如
“命中无子”之类的话,他相信机遇,相信只要勤奋就没有实现不了的愿望——
“一个、一个生下去,总能碰到儿子”。于是,老孙带着侯姐来北京了。“北京
也不是没有王法的地方,可话说回来了,北京这么大,人这么多,哪儿就轮到抓
我们俩了?”老孙说他就是这么想的。
天遂人愿,老孙参加装修队不到两个月,侯姐就怀孕了。
那时候的老孙听说了医院里有一种先进的检查方法叫做B 超,“超一下就知
道是男是女”。老孙向往着自己的儿子被“超”出来。他不知道“超”这一下要
多少钱,但是他认为这么神奇的检查一定是昂贵的。他老孙就是一个民工,一辈
子也别指望自己老婆能跟城里人一样想“超”一回就“超”一回。然而老孙还有
一个想法,侯姐是他的老婆,老婆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人,不能让这个人受罪,
至少是能少受罪就少受罪。老孙想着,要是“超”出来又是一个女孩子,就可以
马上流产,老婆也就免受十月怀胎和一朝分娩的苦楚了。
老孙揣着他的梦想和爱心来到医院,想问问B 超的价格。医院里的人好像都
特别干净也特别忙,这样比起来,老孙显得又脏又闲又讨厌,没有人搭理他。
老孙在收费处和计价处以及药房之间走来走去,结果,就有一个人来搭理他
了。老孙说:“这个人就是找我卖血的人。”老孙相信他说的话,“卖了血就能
有钱做B 超,就能知道老婆怀的是男是女”。老孙就答应了。
老孙说“其实是挺简单的事儿”,他根本不用管任何手续方面的事情,自然
有人给处理好了,只要“到时候抽血、拿钱就行了”,抽一次血,老孙可以得到
200 元钱,那是当时他和侯姐两个人一个月的收入总和。
抽血那天侯姐哭了,说:“咱不能什么都卖了呀”。老孙说了一句气壮山河
的话:“我禁得住,为了你,还有儿子,我什么都不怕。”
第一次卖血的收入到手,老孙立即带着侯姐去了医院,战战兢兢终于做成了
B 超,医生说孩子还小,看不出所以然来。遗憾之余,老孙也知道了B 超的价格,
原来只需要20元钱,才仅仅是卖掉200CC 血所获得的收入的十分之一。
老孙觉得生活又有了希望:“血是可以长的呀。吃饭、喝水都能长出血来,
长得多了也没有用。磕磕碰碰还要流血呢,这200CC 又能算得了什么?”
老孙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跟那个偶然认识的人保持着联系,联系的方式多
种多样,其中就包括他用卖血的钱买来的一只二手的寻呼机。
老孙没有再让侯姐去做B 超,因为侯姐说了,什么性别的孩子她都坚决不打
胎,“自己的骨肉,越大越有感情”。
老孙因为发现了新的生财之道之后逐渐积累了本钱,离开了装修队,买了三
轮车,重新租了一间稍微大一些、能住下一家人也能当库房用的平房,开始了小
贩生涯。侯姐又经历了很多躲躲闪闪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孩儿,就是老二。
老孙在给我讲这些的时候越讲越眉飞色舞,最初的警觉已经荡然无存。他几
乎已经陶醉在他意外获得的改善生活的成功之中。他的表情和神态告诉我,他根
本不会在意我怎么想这件事和怎么评价他的生活。
我还是把我有限的医学知识尽可能通俗易懂地告诉了老孙,告诉他经常这样
抽血对人的损伤很大,人会在不知不觉之中变得孱弱和衰老,而且一个这样频繁
献血的人,他的血液的质量越来越差。老孙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一声不响。我想
不出来怎么劝老孙放弃这种对人对己都非常危险的营生。最后,我跟他说:“你
不是还想要个儿子吗?你这样以后连儿子也生不出来了。”
老孙顿时紧张起来:“真的?”
我说当然,人只有在最好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下才有可能生出健康、优秀的孩
子。老孙想着,频频点头。
日子平静如水。我还是经常到市场去买菜,见到老孙和他的两个活蹦乱跳的
女儿,照样开玩笑、打招呼。侯姐还没有怀孕的消息,老孙悄悄告诉我,他把寻
呼机卖了,他听我的,不再卖血,“就算是为了儿子”。
我写了有关老孙卖血的文章,字里行间批评了他的愚昧,我告诉他的时候,
他憨厚地笑着说:“是愚昧,是愚昧。”
真正认识老孙的人品是在刚刚入夏的一个傍晚,小市场最热闹的时分。
这一天老孙卖的是才上市不久的西瓜,一块大硬纸上歪歪斜斜写着“海南西
瓜,每斤X 元,不甜不要钱”,和老孙仅隔一个卖大饼、面食的摊子,是一个卖
炸鸡的摊子,主人是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女孩子站在滚热的油锅前面,挥着油
汁滴沥的大笊篱,费劲地把炸好的鸡腿捞出来晾在一旁的盘子里。
就在老孙帮我把一个西瓜装进提兜的时候,我们同时听到了一声惨叫。卖炸
鸡的油锅不知怎么翻倒了,滚烫的油泼在姑娘的腿上,炉子里的火苗直窜上来,
鸡腿散落一地。我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老孙已经奔了过去,把姑娘从她摔倒的
地方向后拖了好几米。
市场的这个段落乱作一团,买东西和卖东西的人都不由撤出圈外,观望着。
但是没有人帮忙。姑娘的裤管已经贴在腿上,还有些冒烟。
老孙把姑娘安置在小路边的土地上,走回来跟我说:“您能帮我照应着俩孩
子吗?她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