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4年第6期-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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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两的面,从面店端回来,看上去已有五两了。因为面已经涨开了,像一个面团。皇甫卫星脸色灰黄地坐起来,漱了漱口,开始吃这“面团”。虽然仍是七红的手艺,吃下去却很没味道。也许是因为涨干了,也许是他的胃口太差。总之挑了两筷,就再不吃了。郁磊觉民二位在一旁,看他这副吃相,感到很是忧虑,就力劝他应该去医院看看。要是小病,看就看个放心;要是大病,也看个早啊!他们如是说。
十天之后,皇甫卫星就真的进了医院。他有了便血,就不再苦熬硬撑。一验大便,才知道是胃出血了。于是在医院住下来,一天到晚输液,打止血针。
郁磊觉民二位,自然是陪着,他们二位在的时候,皇甫卫星心里感到非常踏实。虽然有时候他并不跟他们说话,他觉得很累,很虚弱,就闭着眼睛,似睡非睡。他听着两位同事在那儿说话,听他们议论这医院的护士,哪个好看,哪个丑,哪个脸上的雀斑长得有点味道,等等。有时候,一觉醒来,一身虚汗,身边却什么人都没有,而窗户外头的天空,却黑得那么浓,皇甫就会感到无比凄凉。想起林黛玉的弥留之际,竟然有了身世之感。哎呀呀,一米七八的汉子皇甫卫星,孤零零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差点儿要落下几行清泪来。估计夜是很深了,病房里静悄悄的,病中的语文教师皇甫卫星,有了薄命佳人的伤感。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胃痛渐渐好了,但心却仍然时时疼痛。皇甫卫星在凄清的夜里想,也许自己这一病,便不再起,一份相思,竟然就这样要了自己的命了!他的想像力,突然变得无比活跃。他想象自己在黎明咽气,“玉殒香消”,然后被送早饭来的郁磊,或者华觉民发现,然后校长和教导主任,以及部分教师都来了,当然还有一些学生,其中一定包括他的得意门生卢小丽吧。当然,他的父母也随即赶到。母亲号啕大哭,父亲泣不成声。所有的人,甚至医院的护士,都为之动容,为一颗年轻的心脏停止跳动而悲痛,为一位才华横溢的中学语文教师英年早逝而惋惜。那么朱滢滢呢?她听到噩耗,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她会觉得无所谓,还是深深的内疚?无论她是无所谓,还是感到内疚,都会让皇甫卫星心疼。皇甫卫星胡思乱想,直到天亮才睡去。
皇甫刚睡不久,就被卢小丽吵醒。后者一大早就来医院,看望她的皇甫老师。她轻手轻脚潜入病房,本不可能吵醒皇甫老师的。是那张方凳生事,卢小丽刚一坐下,它就发出了吱嘎的怪声。与此同时,凳子的一道裂缝,把卢小丽的屁股咬痛了。皇甫卫星醒来,见是卢小丽,颇感到安慰,就对她笑了笑,问她是不是已经吃过早饭。而卢小丽,看着老师忧郁的眼睛,自己内心一酸,就流下两滴泪来。卢小丽所以流泪,当然不是因为屁股被凳子夹痛,也不是因为心疼皇甫老师的病,而是一种复杂的同情。如果说,除了皇甫卫星自己,还有人理解他的心思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卢小丽。她虽然只是一名初三学生,还是个孩子,但她自始至终参与了这个事件。只有她知道皇甫卫星为什么病倒,只有她能读懂皇甫老师眼里的忧郁,体会到皇甫老师内心的痛。她流下了同情的眼泪,同时,眼泪也表达了她的歉意。虽然她没有任何过错,其实谁都没有过错,难道说朱滢滢有过错吗?没有,谁都没有。但是,卢小丽还是觉得,这件事她多少是有责任的,是她没有把事情办好。事实上,朱滢滢愿不愿给皇甫卫星写回信,这事儿,由不得卢小丽。朱滢滢完全不可能因为表妹希望她写回信,她就写。但卢小丽不这么想。她觉得,要是表姐写了回信,那她就是有功。但表姐不回信,总是她卢小丽的失败。这些天来,自从皇甫老师病倒,进了医院,卢小丽的心情十分沉重。她多次来医院探望皇甫老师,有时是走进病房来,默默地站着,或者坐着,然后默默地走了。有时,干脆连病房都不进,只是在门外,透过那块小方玻璃,看一眼皇甫老师。许多时候,皇甫卫星都并不知道卢小丽来。卢小丽的心儿,也经常会莫名地疼痛。想到医院病床上的皇甫老师,卢小丽的心就会一痛。她的眼睛里,储满了忧郁。无论上什么课,她都有点心不在焉。
对朱滢滢的爱没有回应,让皇甫卫星感到悲哀又绝望。他把目光投向坐在病床一侧的卢小丽,看到了她小巧的下巴,长得非常秀气的下巴,看上去像幼童的皮肤一样细嫩,逆光还让皇甫卫星看到了这皮肤上细软的茸毛。皇甫卫星想,多好的女孩子啊!要是皇甫卫星还有未来的话,那么他希望自己也能有一个女儿,就像卢小丽这样的女孩儿,这样乖巧,这样安静,又这样聪明。一个父亲,拥有了这样的女儿,那是幸福而又值得骄傲的。那么,这个父亲会是个什么样的父亲呢?皇甫没见过卢小丽的父亲,此刻他真想见一见这位幸福的父亲!这个大头菜厂的厂长,成功的乡镇企业家,他究竟何德何能,在事业取得成功的同时,竟然有着这么一个优秀的女儿?他呀,他会得意到什么程度呀!
皇甫卫星是真正体会到了死的感觉。心已经完全绝望,同时身体又是那么虚弱,翻一个身,都会出一身虚汗。他觉得自己恐怕真是来日无多了。因此,什么拥有一个女儿呀,什么与卢小丽的父亲见上一面呀,这些,都将是奢求了。他把目光从卢小丽的脸上撤回,他闭起了眼睛,他觉得,睁着眼睛,是一件很累的事,同时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家访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假设:要是没有朱滢滢的两只橘子,皇甫卫星的病,就好不起来,他也许就会一病不起,满怀一腔无望的爱,独赴黄泉。两只橘子,扁圆形,火红色,从卢小丽的衣袋里摸出来,有着一股奇特的香。卢小丽托着它们,放到皇甫卫星的床头柜上,说这是她表姐朱滢滢让她拿来慰问皇甫老师的。这时候,皇甫感到眼前忽然明亮了起来。两只橘子,仿佛两盏灯,把病房里照耀得橘黄一片。那是柔和而温暖的光。与此同时,橘子的清香,也布满了屋子。这香气,被皇甫的鼻子和嘴吸进去,令他感到清新提神,像是获得了新生一般。
卢小丽走了之后,皇甫卫星把手从被窝里伸出来,抓住了两只橘子。橘子的表面很柔软。握着橘子,就能感觉到这橘子皮薄、肉甜。它与那些厚皮橘子是不一样的。它显得小巧玲珑,精致可爱。可以想象,把它的皮剥去之后,芳香会更浓烈地弥漫开来。仿佛脱去一件外衣,或者是内衣吧,芳香柔软的肉体就呈现出来了。谁的肉体?是朱滢滢的么?皇甫没敢这么明确地想。他只是想象,将橘子皮剥去,就像脱去一件美丽身体上的内衣,柔软的身体就呈现出来了。橘瓣小巧整齐地排列着,掰下一瓣来,手指就会感觉到它的柔软和弹性。橘瓣表面有着令人心动的皱褶,就像美人的红唇。皇甫抓着橘子,时间长了,感到手臂冰冷,并且手也颤抖起来了。于是他把橘子拿进了被窝里。在被窝里,他的手,比眼睛更能看清它们的形状和色彩,比鼻子更能闻出它们不凡的香味。它们不仅有着好看的形状和颜色,它们不仅有好闻的香味,它们还是柔软的,富有弹性的,它们在他的掌握中,微微动着,像是在呼吸,又像是心脏在搏动。它们更是有着温度的,像两团火,在被子里燃烧着。皇甫闭着眼睛,就那样把橘子握在手心里。后来他的脸红起来了,他的眼睛也红得像兔子一样。
当晚,皇甫卫星就能坐起来了。他很强壮地坐了起来。他靠在枕头上,顽强地拿起纸笔,给朱滢滢写信。他感谢朱滢滢的关心,他说是她的橘子救了他的命,要不是这两只橘子,他的病就不会好起来。他表示他不会舍得把橘子吃掉,他要把它们带回家里保存起来,保存到不能保存为止。然后,就把橘核取出来,栽种在他家的院子里,等待它开花结果,长成茂盛的橘树。皇甫卫星憧憬,他与朱滢滢,将会经常在橘树下流连,一同赏花,一同采撷果实,一同修剪枝桠。冬日在树干旁负暄,夏夜在枝叶下纳凉。我的生命是你重新给予的,他写道,我会为了你而好好活下去,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有了你,才有天地日月星辰我,而若没有你,我又有什么理由活着呢?
写这封信,皇甫费了多少力,是可想而知的。他倾注了全部的心力,体力消耗也很大。他写完这封信,差一点儿晕过去。他写这信的时候,时刻都能感觉到床头柜上两只橘子的存在。它们像两盏灯,把整个病房都照得透亮。皇甫觉得,自己是在橘红色的光线里一笔一画地写着。连信纸都是橘红色的。所有的所有,都沐浴在一片柔和的橘色之中。
真是谢天谢地!朱滢滢的回信很快就来了。皇甫卫星坐起来,连衣服都来不及套一件,只是穿着医院的病号服,就拆阅起朱滢滢的信来了。时令正值冬季,病房里又没有暖气,送信来的卢小丽,因此不得不提醒皇甫老师,赶紧把绒线衫穿起来,免得着了冷,身体又要遭罪。卢小丽把压在皇甫老师脚头的黑色绒线衫拿过来,递给皇甫老师。皇甫这才显出些羞涩来,对卢小丽笑笑,向她表示感谢。穿好衣服,他就读起信来。他如饥似渴,很快就忘记了病房里卢小丽的存在。虽然朱滢滢的信,写得还是有点冠冕堂皇,回避了皇甫信中所有敏感的话题,她只是让皇甫卫星不要客气,说两只橘子很普通,不值得皇甫老师如此感恩戴德。她说因为最近工作比较忙,因此没有亲自来医院看望皇甫老师,倒是要请皇甫老师原谅的。她祝愿皇甫老师安心养病,快点儿把病养好,早日重返教学岗位。朱滢滢说,你是一个好老师,你的学生需要你,所以你一定要早日恢复健康,回到学生们中间。
朱滢滢的字不好,笔画软绵绵的,有气无力,但是在皇甫卫星看来,每一个字,都让他心花怒放。他把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完全到了能够倒背如流的程度。他当着卢小丽的面,痴痴地读信,他这时候,完全像一个任性的孩子,一点老师的样子都没有了。他的心思,完全在这封信上了,他根本把坐在一边的卢小丽忘记了。因此,他无法知道卢小丽是什么时候走的。她离开病房的时候,不会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她站起来的时候,那张板凳,是肯定会发出几声嘎嘎的。并且,她一定是向他轻声道别的,她从来就是一个懂礼貌的好孩子,她绝不可能不辞而别。但是皇甫一点儿都不知道卢小丽已经走掉,一点儿都不知道她是何时走掉的。她起身向他告别,他竟然置之不理。她会不会感到受冷落受伤害呢?也许卢小丽悄悄退出病房后,在前往学校的路上默默流泪也未可知呢。
出院之后,皇甫卫星投入了更大的热情给朱滢滢写信。他那颗脆弱而灼热的心,像风中之旗,像蹿动的火焰,呼呼地一刻都不能安静下来。他伏案劳形,看望他的人一走,他就铺开信纸写了起来。他以前写诗,都从未有过如此激情。一个陷入狂热恋爱的人,究竟是可怜呢,还是可敬?
如果朱滢滢不是每信必回,那么皇甫卫星一定会因此而疯狂。但问题是,朱滢滢的每信必复,导致了皇甫卫星的更加疯狂。他写着,倾诉着,像是要把自己燃成灰烬。当然,学生作文和周记上的批语,就少了,甚至没有了。连卢小丽的周记本上,也常常只有寥寥数语。他写着,倾诉着,并且已经不再满足于倾诉。他在信中提出,要与她见面。他强调,他不是一个精神恋爱的人,他爱她,不仅爱她崇高的灵魂,同时也爱她美丽的身体。他希望见到她,看到她迷人的眼睛,黑长而上翘的睫毛,听到她的声音,闻到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芳香。他还希望拉起她的小手,甚至把她柔软的身体搂进怀里。皇甫卫星这么写着写着,身体像一片风中树叶那样抖动起来。
但是朱滢滢回信说,见面是不太可能的。至少目前是不可能的。她说,这是因为,北垛是一个小镇,小镇上的人们,还是那么封建。而她和他,还不是太熟。她不希望这么快就成为街谈巷议,她不希望镇子上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和他在谈恋爱了。“我不是个胆小的女人,”她写道,“但是,我有我的难言之隐,请你能够体谅我。”她相信在他对她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后,他是会理解这一切的。现在不行,现在真的不能见面啊——她反过来哀求他。
但是皇甫卫星已经近乎疯狂,他一次次向她提出见面的请求。当朱滢滢在信中告诉他,她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么好,事实上她还是一个坏女孩,当她很明白地告诉他,她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失去童贞了,当她在信上这么对他说的时候,他却还是烈焰燃情。他写道:“我不管过去,过去对我们来说,是已经死了。我只关心现在,现在的你,就是我的一切!只要我们能够在一起,世界就是我们的天堂。”他甚至扬言,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人们去说好了,他说,别人愿意说就让别人说吧!愿意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为了她,他什么都不顾了。他自己都认为,他理智的堤坝,已经无法挡住感情的洪流,而他愿意在滔天的洪水中毁灭。为了她而毁灭自己,他认为是死得其所,是能够重于泰山的。
因为有卢小丽这样忠诚的邮差,皇甫卫星和朱滢滢之间,信件才能够安全、及时地传递。因此对于皇甫卫星来说,卢小丽是那么重要。很难想象,要是突然没有了卢小丽,皇甫卫星会是怎样的绝望!然而不幸的事实是:有一天,卢小丽果然不见了!她没来上学。她的座位空空的。这一天,皇甫卫星感到孤独无援到了极点。卢小丽不来上学,他与世界的联系,也就仿佛突然中断了!
在皇甫卫星的记忆中,卢小丽好像还从未缺过课。有理由的缺课,病假啦,事假啦,都未曾有过。那她是怎么啦?究竟出了什么事?因此这一天,皇甫卫星又是在惴惴不安中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