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先生-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妻子腼腆地说:“是卓先生的,那个人做事,有时过于郑重,一封不要紧的信,
也值得这样张罗!”说着,一面走到原处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说:“你始终没告诉我卓先生是干什么事的人。”妻子没说什么。他怕她
有点不高兴,就问她黄先生要她去办党的事,她答应不答应。她没有拒绝,算是允
许了。
黄先生得了她的允许,便站立起来,志能止住说:“现在快三点钟,请坐一回,
用过点心再走未晚。”
黄先生说:“我正要请东野先生一同到会贤居去吃炒粉,不如我们都去罢,也
把延禧带去。”
她说:“家里雇着厨子,倒叫客人请主人出去外头吃东西,实在难为情了。”
梦鹿站起来,向窗外一看,说:“不要紧,天早晴了。黄先生既然喜欢会贤居,
让我做东,我们就一同陪着走走罢。”
妻子走到楼梯旁边顺便问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摇摇头说:“还没找着,
过几天再打听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换好衣服下来,一手提着镜囊,一手拿着一个牛奶瓶子,对丈夫说:“大
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还喝不喝?”
“噢,是的,我们正渴得慌,三个人分着喝完再走罢。”
妻子说:“我不喝,你们二位喝罢。我叫他们拿两个杯来。”她顺手在门边按
电铃。丈夫说:“不必搅动他们了,这里有现成的茶杯,为什么不拿出来用?”他
到墙角,把那古董柜开了,拿出一个茶碗,在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来揩拭几下,然
后倒满了一杯递给客人。黄先生让了一回,就接过去了。他将瓶子送到唇边,把剩
下的奶子全灌入嘴里。
妻子不觉笑起来,对客人说:“你看我的大夫,喝牛乳象喝汽水一样,也不怕
教客人笑话。”正说着,老妈子进来,妻回头对她说:“没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
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爷找来。”老妈应声出去了。她又转过来对黄先生
笑说:“你见过我丈夫的瓶子书架么?”
“哈,哈,见过!”
梦鹿笑着对黄先生说:“那有什么希奇,她给我换了些很笨的木柜,我还觉得
不方便哪。”
他们说着,便一同出门去了。
四
殷勤的家雀一破晓就在屋角连跳带噪,为报睡梦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
见天气晴朗,吃了早饭,一溜烟地就跑到学校园里种花去了。
那时学校的时计指着八点二十分,梦鹿提着他的书包进教务室,已有几位同事
先在那里预备功课。不一会,上课铃响了。梦鹿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历史,铃声
还没止住,他已比学生先入了讲堂,在黑板上画沿革图。
他点名点到丁鉴,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伞,允许今天给带回来,但他忘记
了。他说:“丁鉴,对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伞带回来。”
丁鉴说:“不要紧,下午请延禧带来,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说到“延禧”时,同学在先生面前虽不敢怎样,坐在延禧后面的,却在暗地
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书挡着向到教坛那面,对着她装鬼脸。
梦鹿想了一想,说:“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赶回去取来还你罢,下一堂是自
由习作,不如调换上来,你们把文章做好,我再给你们讲历史,待我去请黄先生来
指导你们。”他果然去把黄先生请来,对他说如此这般,便急跑回家办那不要紧的
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疯气,所以不觉得希奇。
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门铃怪响起来。老妈子一开门,看见他跑得气喘喘地,
问他什么原故,他只回答:“拿雨伞!”
老妈子看着他发怔,因为她想早晨的天气很好。妻子在楼上问是谁,老妈子替
回答了。她下来看见梦鹿额上点点的汗,忙用自己的手中替他擦。她说:“什么事
体,值得这样着急?”
他喘着说:“我忘了把丁鉴的雨伞带回去!到上了课,才记起来,真是对不起
她!”说完,拿着雨伞翻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说:“为什么不坐车子回来,跑得这样急喘喘地?且等一等,雇
一辆车子回去罢。小小事情,也值得这么忙,明天带回去给她不是一样么?看你跑
得这样急,若惹出病来,待要怎办?”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回,笑说:“我怎么没想到坐车子回来?”妻子在一旁替
他拭额上的汗。
女仆雇车回来,不一会,门铃又响了。妻子心里象预先知道来的是谁,在老妈
子要出去应门的时候告诉她说:“若是卓先生来,就说我不在家。”老妈子应声
“哦”,便要到大门去。
梦鹿很诧异地对妻子说:“怎么你也学起官僚派头来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谎?”
他拿着丁鉴的雨伞,望大门跑。女仆走得慢,门倒教他开了;来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么?”
“在家。”梦鹿回答得很干脆。
“我可以见见她么?”
“请进来罢。”他领着卓先生进来,妻子坐在一边,象很纳闷。他对妻子说:
“果然是卓先生来。”又对卓先生说:“失陪了,我还得到学校去。”
他回到学校来,三小时的功课上完,已经是十一点半了。他挟着习作本子跑到
教务室去,屋里只有黄先生坐在那里看报。
“东野先生,功课都完了么?方才习作堂延禧问我‘安琪儿’怎解,我也不晓
得要怎样给他解释,只对他说这是外国话,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
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样解释?可怪人们偏爱用西洋翻来的字眼,好象西洋的
老鸦,也叫得比中国的更有音节一般。”
“你说的大概是对的,这些新名词我也不大高明,我们从前所用的字眼,被人
家骂做‘盲人瞎马的新名词’,但现在越来越新了,看过之后,有时总要想了一阵,
才理会说的是什么意思,延禧最喜欢学那些怪字眼。说他不懂呢?他有时又写得象
一点样子。说他懂呢?将他的东西拿去问他自己,有时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们试
找他的本子来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题目是“失恋的安琪儿”,底下加了两个
字“小说”在括弧当中,梦鹿和黄先生一同念。
“失恋的安琪儿,收了翅膀,很可怜变成一只灰色的小丑鸭,在那蔷蔽色的日
光底下颤动。嘴里咒诅命运的使者,说:‘上帝呵,这是何等异常的不幸呢?’赤
色的火焰象微波一样跟着夜幕蓦然地卷来,把她女性的美丽都吞咽了!这岂不又是
一场赤色的火灾么?”
黄先生问:“什么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灾’、‘上帝呵’等等,
我全然不懂!这是什么话?”
梦鹿也笑了,“这就是他的笔法,他最喜欢在报上杂志上抄袭字眼,这都是从
口袋里那本自抄的《袖珍锦字》翻出来的。我用了许多工夫给他改,也不成功,只
得随着他所明白的顺一顺罢了。”
黄先生一面听着,一面提着书包望外走,临出门时,对梦鹿说:“昨天所谈的
事,我已告诉了那位朋友,不晓得嫂夫人在什么时候能见他?”
梦鹿说:“等我回去再问问她罢。”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里,然后
到食堂去。
下午功课完了,他又去打听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时候恰打六点。女仆告诉他
太太三点钟到澳门去了。她递给他一封信,梦鹿拆开一看,据说是她的姑母病危,
电信到时已到开船时候,来不及等他,她应许三四天后回家。梦鹿心里也很难过,
因为志能的亲人只剩下在澳门的姑母,万一有了危险,她一定会很伤心。
他到书房看见延禧在那里写字,便对他说:“你婶婶到澳门去了,今晚上没有
人给你讲书。你喜欢到长堤走走么?”孩子说:“好罢,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
间所写的习作批评了一会,便和他出门去。
五
志能去了好几天没有消息,梦鹿也不理会。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
课,就在豪贤街一带打听。
又是一个下午,他经过一条小巷,恰巧遇见那个卖过鼠肉馄饨的,梦鹿已经把
他忘掉,但他一见便说:“先生,这几天常遇见,莫不是新近从别处搬到这附近来
么?”梦鹿略一定神,才记起来。他摇头说:“不,我不住在这附近,我只要找一
个朋友。”他把事由给卖馄饨的述说一遍。真是凑巧,那人听了便说他知道,他把
那家的情形对梦鹿说,梦鹿喜出望外,连说:“对对!”他谢过那人,一直走到所
说的地址。
那里是个营业的花园,花匠便是园主,就在园里一座小屋里住,挨近金鱼池那
边还有两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边一座,屋脊上瓦块凌乱,间用茅草铺
盖着,一扇残废的蚝壳窗,被一枝粘满泥浆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
溜水所滴成,破门里便是一厅一房,窗是开在房中的南墙上,所以厅里比较地暗。
厅上只有一张黄到带出黑色的破竹床,一张三脚不齐的桌子,还有一条长凳。
墙下两三个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炉,落在地下一掬烧了半截的杂柴。从一个炉
里的残灰中还隐约透出些少零星的红焰。壁上除被炊烟薰得黝黑以外,没有什么装
饰。桌上放着两双筷子和两个碗,一碗盛着不晓得吃过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萝
卜,还有几荚落花生分散在旧报纸上。梦鹿看见这光景,心里想一定是那卖馄饨的
说错了。他站在门外踌躇着,不敢动问屋里的人。在张望间,一个二十左右的女孩
子从里间扶着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来。她穿的虽是经过多数次补缀的衣服,却还光
洁,黑油油的头发,映着一副不施脂粉的黄瘦脸庞,若教她披罗戴翠,人家便要赞
她清俊;但是从百补的布衫衬出来,可就差远了。
梦鹿站了一会,想着雁潭的太太虽曾见过,可不象里头那位的模样,想还是打
听明白再来,他又到花匠那里去。
屋里,女儿扶着老太太在竹床上,把筷子和饭碗递到她手里。自己对坐在那条
长凳上,两条腿夹着桌腿,为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摇幌,因为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条腿,
她还没叫木匠来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欢的萝卜。”女儿随即挟起几块放在老太太碗里,那萝卜好
象是专为她预备的,她还把花生剥好,尽数给了母亲,自己的碗里只有些腐乳。
“慧儿,你自己还没得吃,为什么把花生都给了我?”其实花生早已完了,女
儿恐怕母亲知道她自己没有,故意把空荚捏得呯呯地响。她说:“我这里还有呢。”
正说着,梦鹿又回来,站在门外。
她回头见破门外那条泥泞的花径上,一个穿蓝布大褂的人在那里徘徊。起先以
为是买花的人,并不介意。后来觉得他只在门外探头探脑,又以为他是“花公子”
之流,急得放下饭碗,要把关不严的破门掩上。因为向来没有人在门外这样逗留过,
女孩子的羞耻心使她忘了两腿是替那三腿不齐的桌子支撑着的,起来时,不提防,
砰然一声,桌子翻了!母亲的碗还在手里,桌上的器具满都摔在地上,碎的碎,缺
的缺,裂的裂了。
“什么原故?怎么就滑倒了?”瞎母亲虽没生气,却着急得她手里的筷子也掉
在地上。
女儿没回答她,直到门边,要把破门掩上。梦鹿已进一步踏入门里。他很和蔼
地对慧儿说:“我是东野梦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学,方才才知道你们搬到这里来。
想你,就是环妹罢?我虽然没见过你,但知道你。”慧儿不晓得要怎样回答,门也
关不成,站在一边发愣。梦鹿转眼看见瞎老太太在竹床上用破袖掩着那声泪俱尽的
脸。身边放着半碗剩下的稀饭,地下破碗的片屑与菜酱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时候,
正与他脚踏进来同时,是他眼见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来,说:“很对不起,搅扰
你们的晚饭。”女儿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残屑,屋里三个人都静默了,梦鹿和
女孩子捡着碎片,只听见一块一块碗片相击的声,他总想不到雁潭的家会穷到这个
地步。少停,他说一声“我一会儿回来”,便出门去了。
原来雁潭于前二年受聘到广州,只授了三天课,就一病不起。他有两个妹妹,
一个名叫翠环,一个就叫慧儿。他的妻子是在东洋时候娶的。自他死后,不久便投
到无着庵带发修行去了。老母因儿子死掉,更加上儿媳妇出家,悲伤已极。去年忽
然来了一个人,自称为雁潭的朋友,献过许多殷勤,不到四个月,便送上二百元聘
金,把翠环娶去。家人时常聚在一起,很热闹了一些时日。但过了不久,女婿忽然
说要与翠环一同到美国留学去。他们离开广州以后大约二十天,翠环在太平洋中来
信,说她已被卖,那人也没有踪迹了!
一天,母亲忽得了一封没贴邮票的欠资信,拆开是一幅小手绢,写着:“环被
卖,决计蹈海,痛极!书不成字。儿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江人”既没
有亲戚,又不详知那人的乡里,帮忙的只有她自己的眼泪罢了。她本有网膜炎,每
天紧握着那血绢,哭时便将它拭泪。
母亲哭瞎了,也没地方诉冤枉去。慧儿想着家里既有了残疾的母亲,又没有生
利的人,于是不得不辍学。豪贤街的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驱逐了,母女们至终搬
到这花园的破小屋。慧儿除做些活计,每天还替园主修叶,养花,饲鱼,汲水,凡
园中轻省的事,都是她做,借此过活。
自她们搬到花园里住,只有儿媳妇间中从庵里回来探望一下。梦鹿算是第一个
男子,来拜访她们的。他原先以为这一家搬到花园里过清幽的生活,哪知道一来到,
所见的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慧儿把那碗凉粥仍旧倒在沙锅里,安置在竹床底下,她正要到门边拿扫帚扫地,
梦鹿已捧着一副磁碗盘进来说:“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