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野先生-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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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见的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慧儿把那碗凉粥仍旧倒在沙锅里,安置在竹床底下,她正要到门边拿扫帚扫地,
梦鹿已捧着一副磁碗盘进来说:“旧的碎了,正好换新的。我知道你们这顿饭给我
搅扰了,非常对不起。我已经教茶居里给你们送一盘炒面来,待一会就到了。”瞎
母亲还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便把条长凳子拉过一边来坐下。他说:“真对不起,惊
扰了老伯母。伯母大概还记得我,我就是东野梦鹿。”
老太太听见他的声音,只用小手中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儿在旁边向梦鹿摇手,
教他不要说。她用手势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间,梦鹿在访问雁潭住址的时候,
也曾到过第五小学去打听。那学校的先生们告诉他雁潭到校不到两个星期便去世,
家眷原先住在豪贤街,以后搬到那里或回籍,他们都不知道。他见老太太双眼看不
见,料定是伤心过度。当然不要再提起雁潭的名字,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
他愣着,坐在一边,还是老太太先用颤弱的声音告诉他两年来的经过。随后又说:
“现在我就指望着慧儿了。”她拉着女儿的手对她说:“慧儿,这就是东野先生。
你没见过他,你就称他做梦鹿哥哥罢。”她又转向梦鹿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在这
里,若知道,景况一定不致这么苦了。”
梦鹿叹了一声说:“都是我懒得写信所致,我自从回国以后,只给过你们两封
信,那都是到广州一个月以内写的。我还记得第二封是告诉你们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说:“可不是!我们一向以为你在梧州。”
梦鹿说:“因为岳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没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诉他:“二儿和二媳妇在辛亥年正月也到过广州。但自四月以后,
他们便一点消息也没有。后来才听他的朋友们说,他们俩在三月二十九晚闹革命被
人杀死了。但他们的小婴孩,可惜也没下落。我们要到广州,也是因为要打听他们
的下落,直到现在,一点死活的线索都找不出来,雁潭又死了!”她说到此地,悲
痛的心制止了她的舌头。
梦鹿倾听着一声也没响,到听见老太太说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说:“二哥
我没会过,因为他在东京,我在冈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国了,他是不是长得象雁
潭一样?”
老太太说:“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学化学的么?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结婚,
在家里制造什么炸药,不留神把左脸炸伤了,到病好以后,却只丢了一个耳朵。”
他听到此地,立刻站起来说:“吓!真的!那么令孙现在就在我家里。我这十
几年来的谜,到现在才猜破了。”于是把他当日的情形细细地述说一遍,并告诉她
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儿听他这一说,自然转愁为喜。但老太太忽然摇头说:“没用处,
没用处,慧儿怎能养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见他,带他回来有什么用呢?”
梦鹿说:“当然我要培养他,教他成人,不用你挂虑。你和二妹都可以搬到我
那里去住,我那里有的是房间。我方才就这样想着,现在加上这层关系,更是义不
容辞了。后天来接你们。”他站起来说声“再见”,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
桌上说:“先用着罢,我快回去告诉延禧,教他大快乐一下。”他不等老太太说什
么,大踏大步跳出门去。在门窗下那枝支着蠔窗的竹竿,被他的脚踏着,窗户立即
落下来。他自己也绊倒在地上,起来时,溅得一身泥。
慧儿赶着送出门,看他在那里整理衣服,说:“我给你擦擦罢。”他说声“不
要紧,不要紧”,便出了园门。在道上又遇见那卖馄饨的,梦鹿直向着他行礼道谢。
他莫名其妙,看见走远了,手里有意无意地敲着竹板,自己说:“吓,真奇怪啦!”
八
梦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没听见她回答。他到小孩的屋里,见
他伏在桌上哭。他抚着孩子的背,问:“又受什么委曲啦,好孩子?”延禧摇着头,
抽噎着说:“婶婶在天字码头给人打死了!”孩子告诉他,午后跟同学们到长堤去
玩,经过天字码头,见一群人围着刑场,听说是枪毙什么反动份子,里头有五六个
女的,他的同学们都钻入人圈里头看,出来告诉他说,人们都说里头有一个女的是
法国留学生名叫志能,他们还断定是他的婶婶。他听到这话,不敢钻进去看,一气
地跑回家来。
梦鹿不等他细说,赶紧跑上楼,把他妻子的东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没动过她
的东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打开那个小黑箱,翻出一叠一叠的信,
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摇摇头自己说:“不致于罢?孩子听错了罢?”坐在一
张木椅上,他搔搔头,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后他站起来,抽出他放钱钞的抽屉,
发现里头多出好些张五十元的钞票,还有一张写给延禧的两万元支票。
自从志能回家以后,家政就不归梦鹿管了。但他用的钱,妻子还照数目每星期
放在他的抽屉里。梦鹿自妻子管家以后,用钱也不用预算了,他抽屉里放着的,在
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实际上志能每多放些,为的是补足他临时或意外的费用。
他喜欢周济人,若有人来求他帮助,或他所见的人,他若认为必得资助的,就资助
他。但他一向总以为是用着他自己的钱,决不想到已有许多是志能的补助费。他数
一数那叠五十元的钞票,才皱着眉头想,我哪里来的这么些钱呢?莫不是志能知道
她要死,留给我作埋葬费的么?不,她决不会去干什么秘密工作。不,她也许会。
不然,她怎么老是鬼鬼祟祟,老说去赴会,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许那卓先生
是与她同党罢?不,她决不是,不然,她为什么又应许黄先生去办市党部呢?是与
不是的怀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钞票放在口袋里,正要出房门,无意中又看见志
能镜台底下压着一封信。他抽出来一看,原来就是前几天卓先生送来的那封信,打
开一看,满是洋文。他把从箱子捡出来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楼来,告诉延禧说:
“你快去把黄先生请来,请他看看这些信里头说的都是什么。快去,马上就去。”
他说着,自己也就飞也似地出门去了。
他一气跑到天字码头,路上的灯还没有亮,可是见不着太阳了。刑场上围观的
人们比较少些,笑骂的有人,谈论的有人,咒诅的也有人,可是垂着头发怜愍心的
人,恐怕一个也没有。那几个女尸躺在地上裸露着,因为衣服都给人剥光了。人们
要她们现丑,把她们排成种种难堪的姿势。梦鹿走进人圈里,向着陈尸一个一个地
细认,谈论和旁观的人们自然用笑、侮辱的态度来对着他。他摇头说:“这象什么
样子呢!”说着从人丛中钻出来,就在长堤一家百货店买了几匹白布,还到刑场去。
他把那些尸体一个一个放好,还用白布盖着。天色已渐次昏黑了。他也认不清哪个
是志能尸体,只把一个他以为就是的抱起来,便要走出人圈外,两个守兵上前去拦
他,他就和他们理论起来,骂他们和观众没人道和没同情心,旁观的人见他太杀风
景,有些骂他:“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管这许多闲事。”有些说:“他们那么捣乱,
死有余辜,何必这么好待他们?”有些说:“大概他也是反动份子罢!”有些说:
“他这样做便是反动!”有些嚷“打”,有些嚷“杀”,嘈杂的声音都向着梦鹿的
犯众的行为发出来。至终有些兵士和激烈的人们在群众喧哗中,把梦鹿包围起来,
拳脚交加,把他打个半死。
巡警来了,梦鹿已经晕倒在血泊当中,群众还要求非把他送局严办不可。巡警
搜查他的口袋,才知道他是谁,于是为他雇了一辆车,护送他回家。方才盖在尸头
的白布,在他被扛上车时,仍旧一丝也没留存。那些可怜的尸体,仍裸露在铁石般
的人圈当中,象已就屠的猪羊,毛被刮掉,横倒在屠户门外一般。
梦鹿躺在床上已有两三天,身上和头上的伤稍微好些,不过那双眼和那两只胳
臂不见得能恢复原状。黄先生已经把志能的那叠信细看过一遍,内中多半是卓先生
给她的情书,间或谈到政治,最后那封信,在黄先生看来,是志能致死的关键。那
信的内容是卓先生一方面要她履行在欧洲所应许的事。一方面说时机紧迫,暴动在
两三天以内便要办到。他猜那一定是党的活动,但他一句也不敢对梦鹿说起。他看
见他的朋友在床上呻吟着怪可怜的,便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什么?梦鹿说把孩子叫来。
黄先生把延禧领到床前,梦鹿对他说:“好孩子,你不要伤心,我已找着你的
祖母和姑姑了。过一两天请黄先生去把她们接来同住。她们虽然很穷,可是你婶婶
已给了你两万元。万一我有什么事故,还有黄先生可以照料你们。”孩子哭了,黄
先生在旁边劝说:“你叔叔过几天就好了,哭什么?回头我领你去见你祖母去。”
他又对梦鹿说:“东野先生,不必太失望,医生说不要紧。你只放心多歇几天就可
以到学校上课去。你歇歇罢,待一会我先带孩子去见见他祖母,一切的事我替你办
去得啦。”他拉着延禧下楼来,教先去把医生找来,再去见他祖母。
他在书房里踱着,忽听见街门的铃响,便出去应门。冲进来的不是别人,乃是
志能。黄先生瞪眼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志能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黄先生说:“大嫂!你……你……”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里再谈罢。”
黄先生从她手里接了一个小提包,随手掩上门。
志能问:“梦哥呢?”
“在楼上躺着咧。”
“莫不是为我走,就气病了?”
“唔!唔!”
他们到书房去。志能坐定,对黄先生说:“我实在对不起任何人,但我已尽了
我的能力了。”
黄先生不明白她的意思,请她略为解释一下。志能便把她从前和卓先生在政治
上秘密活动的经过略说了一遍。又说她不久才与他们脱离关系,因为对于工作的意
见不同的原故。那天,她走的那天,卓先生来说他们的机密泄漏了,要藏在她家里
暂避一两天。她没应许他,恐怕连累了梦鹿。她教他到澳门去避一下。不料他出门
不久,便有人打电话来说他在道上教人捉住了。她想她有几位住在澳门的朋友与当
局几位要人很有交情,便留下一封信给梦鹿,匆匆地出门,要搭船到那里去找他们,
求他们援救。刚一出门,她又退回来。她怕万一她也遭卓先生一样的命运,在道上
被人逮去。在自己的房里坐下,想了一会,她还是不顾一切,决定要去冒这分险,
于是把所余的现钱都移放在梦鹿的抽屉里,还签了一张支票给延禧。她想着纵然她
的目的达不到,不能回家,梦鹿的生活一时也不致于受障碍。那时离开船的时候已
经很近,她在仓促间什么都来不及检点,便赶到码头去了。
她到澳门,朋友们虽然找着,可都不肯援助,都说案情重大,不便出面求情,
省得担当许多干系。在澳门奔走了好几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得已,只有回家。
她在回家以前,已经知道许多旧同志们的命都完了。
志能说了许久,黄先生只是倾耳听着。她很懊恼地说:“我希望这些事永远不
会教我丈夫知道。我很惭愧,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爱人,更不是一个
革命家。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行为证明了他们的话说:有资产的人们是不会革命的。”
黄先生说:“他已多少知道一点你们的事。但你也不必悔恨,因为他自你去后,
一点忿恨的神气却未曾发露出来,可见他还是爱你。至于说你不革命的话,那又未
必然。你不是应许到党部去帮忙么?那不也是革命工作么?”
志能很诧异地说:“他怎样知道呢?”
“你们的通信,他都教我看过,但我没告诉他什么。”黄先生又把梦鹿在刑场
上被打的情形告诉她。
她说:“不错,是有一个王志能女士,但他们用的都是假名字。这次不幸卓先
生也死在里头。”她说时,现出很伤感的模样。她沉吟了一会,站起来,说:“好
罢,我要去求他饶恕,我要将一切的事情都告诉他。”
黄先生也站起来说:“你要仔细一点,医生说他的眼睛和胳臂都被打坏了。纵
然能好,也是一个残废人了。所以最好先别对他说这些事,自然我知道他一定会饶
恕你,但你得为他忍一忍。”
志能的眼眶红了。黄先生说:“我同你上去,等延禧回来,再同他去见他祖母。
你知道东野先生最近把那孩子的家世发现了。一会他自然会告诉你。”志能没说什
么,默默地随着上楼。
“东野先生,你看谁回来了!东野先生!”黄先生把门打开,让志能进去,然
后反扣上门,一步一步下楼去等候延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