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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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不知道他的需求是什么,不知为什么要自我约束时。人又需要一个父亲了,不是一个朋友或受难的兄弟,而是一个受难的救星,人需要一个文静、绅士气的父亲,他应以活的生命名义使用自己的权威,应该绝对严厉地对待与生命作对的东西。我绝不提倡什么教义,我献出的是我自己,是我那颗智慧的心,是一孔奇特的洞穴,那里回响着神谕者的声音;我还献出我的心智和我的意志,献给扫除障碍的战斗,从而让人毫无阻碍地回应生命的召唤并保护人类不受反生命的疯狂与恶毒的戗害。”
“你信恶吗?”
“哦,是的。恶是反生命冲动的巨大根源。所谓永恒的原则在我看来就是恶的根源。摩西听到的‘十诫’是生命的声音。可他把这十诫刻在石碑上,变成了一块绕着我们脖子转的石磨。那些训诫应该像花朵一样凋谢才对,它们本身并不比花朵更神圣。而我的神圣的花朵──那些木模花,并不想变成永恒的石碑。如果它们变成了我桌上的石头,我的心会为之停跳,会失去希望和欢乐。可这些花儿才不会呢,它们只会平静地、渐渐地枯萎。为此,我喜欢它们。同样,所有的教义、神明,都该悄然如败花合上,待夜晚来临,自行枯萎。在我看来,这是任何真正神圣之物的唯一出路。”
这人真正讲起话来时,他的嗓喑是很动听的,像木笛一样悦耳。
而他的面孔,尽管有点像羊或袋鼠,却显得十分漂亮,似乎满面红光。他的眼中闪烁着神圣的光芒,那光芒透过了镜片。但那张脸还是像袋鼠。
索默斯望望那张脸,垂下了头。他坐在那儿,感到受到了袋鼠的反驳。他自己本是个没有耐心、易发火的人。这个人的热情与智慧,教他感到难以承受,他为此感到羞愧。
“哦,对了,”袋鼠又说,“的确有罪恶的原则,有抗拒的原则,它恶意抵抗的是生命的原则。它使用生命的力量来反抗生命,有时看上去似乎是它赢了一样。不仅是耶稣死而复活,犹大们也会复活,还会在地球上炫耀自己。现在,犹大可是有了不少后代,他们是生命的反抗者、抵抗者和敌人,但我们倒要看看谁会赢。就生命而言,就热爱生命而言,一个男人几乎是不可征服的。我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我也信。”索默斯说。
他们沉默了。袋鼠脸上带着沉醉的神情坐在那儿,那永恒沉思的面容颇像上帝永生的羔羊变成了一只成熟的羊。索默斯突然头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刻毒的念头──上帝的羔羊变成一只羊。那个人就那样大睁着双眼坐着,一张沉思的脸垂到胸前,很英俊,像在做一个永恒的梦一般。
对一个雕塑家来说这个人的模样着实奇妙。袋鼠的确很丑:一张钟摆似的犹太人脸,前倾的肩膀,身着做工昂贵的西装背心,肚皮腆得很高;深灰条纹裤子里着颇为粗壮的大腿。可在索默斯眼中,这人的身材算得上漂亮,而且颇招人喜爱,喜爱它每一个线条、它的浑圆和沉重。那样子极古怪,像中国的佛像一般,可又说不上荒唐来。很漂亮,像树上伸出枝头的一朵热带鲜花。
这时袋鼠有点开心地冲索默斯笑笑。
“你对权力有自己的见解,是吗?”他说着突然站起身,以一个迅速有力的动作扳住索默斯的肩膀。
“我想我是有的。”索默斯说。
“啊,你有,你有的。”他的语调平静而轻松,圆润的嗓音很动听。这声音叫索默斯产生出从未有过的震颤。
“天啊,这人好像上帝,我爱他。”他心中说着,这想法叫他自己都感到惊奇。袋鼠的脸挨近了过来,意味深长又颇为暧昧地笑着,他知道他赢得了索默斯。
“虎,虎,夜森林中
燃烧的火焰。”
他操一种奇特洪亮的嗓音像个牧师那样引用索默斯的诗。“你有虎一样的力量,是吗?虎和独角兽曾为王冠争斗过。我能做一只独角兽吗?把一把刺刀绑在我鼻子上?”他说着开心地用力搓一把他的鼻子。
“虎是你的罪恶之源吗?”
“虎?不,亲爱的,豹、狼、鬣狗,还有可爱的、行将就木的人类才是。不,不,虎站在盾的正面,独角兽站在反面,他们并不为王冠而争斗。他们让王冠居于他们中间。世界的支柱!老虎和袋鼠!”
他用一种故作英雄气的口吻喊出这几句,然后他笑了,笑嘻嘻地看着索默斯。天啦,他这样子真叫漂亮!
“虎,虎,燃烧的火焰。’他又若有所思地吟起来,“我知道,你会来的,我自打读了你的第一部诗集,就知道你会来的。那是什么时候?十年还是十一年前的事片
“你手上燃着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凤仙花。”
“没错,你终于来了。”
“嗯,我反正是来了。”索默斯说。
“你是来了,是来了!”他大叫着,很让索默斯胆怯。随后袋鼠又笑道:“起来,站起来让我看看你。”
两个人仁立着,面面相觑。大块头的袋鼠,大腹便便,脸上的肉垂着,目光分外明亮。而索默斯则显得细巧,人也超脱。库利上下打量索默斯一番道:
“有点像个伙伴,不过配我这个粗人儿显得太纤巧了。”说着他又开始吟诵索默斯的诗了:
“你手上燃着五束火柱
如同一朵凤仙花。”
“我是让那些我从未写出来的诗给撑胖,撑成了个大块头。您怎么样,索默斯先生?你喜欢澳大利亚和它的国宝动物袋鼠吗?”他说着又笑了,黑色的瞳孔中忽地闪过一道热烈的光芒,惊人的漂亮目光。
“澳大利亚是个神奇的国度,而它的国宝袋鼠则让我无法接近。”索默斯淡淡地笑道。
“哦,不,不会。你伸出手就可以拍拍它的背。”
他两脚叉开,默默地站了些时候,眼睛透过夹鼻眼镜儿打量着索默斯。
“唉,”他终于叹口气道,“走着瞧吧,走着瞧吧。不过,你能来,我很高兴。你会明白的,我是说,当我说咱们是同类鸟时,你懂这话的意思。不是吗?”
“在某些方面,我们是的。”
“对,咱们的羽毛是一样的。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
“周六我们要回南海岸去。”
“那明天见面吧。我去你府上接你进城共进晚餐,可以吗?”
“谢了。”索默斯说。
“谢了,是什么意思?谢谢,不,谢谢你。”
“对,谢谢你。”索默斯说。
“别谢我,”他突然叫道,“该我谢你。”
索默斯被这一声叫几乎吓了一跳,那么大的声音,在街上都能听得见。
杰克和索默斯终于走了。杰克感到他的任务就是保持沉默,他太了解他的头儿了。直到现在他才开口。
“你觉得袋鼠这人怎么样?”他问。
“实在说不上。”索默斯说。
“我知道,他这人向人进攻之后总给人这种印象。不过他可是个极好的人。他在你的心胸空空如也时把他的心放进你的胸膛里。他是个奇人,袋鼠是个奇人,永远是个奇人。”
“是的,当然是个奇人。”
“天啊,这人的脑子可真叫绝了!说起老虎和袋鼠来,倒让我想起我见过的一个东西。那是在北方。我正走着,忽听到深深的野牛草丛里传来了怪叫,令我毛骨悚然。可我还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叫,就走进草丛中去。我看到的是一只公袋鼠,靠在一棵树上,一条腿上的肉全没了,露出了骨头。可它仍然在气喘吁吁地挣扎着。另一方面是一头大猫,我们称之为虎猫的动物,像一头小豹子那么大。那东西很好看,一身的灰黑条纹,比豹子身上的纹路要直。还没等我喘过气来,就看见一道灰黑色的闪电直取那袋鼠的喉咙,似乎在半空中打了个转儿,袋鼠就摔在地上,内脏全甩了出来。我着实吓呆了,朝草丛里迈了一步。那大猫停了一下,它一直在头也不抬地吃那一堆热乎乎的内脏。它站在袋鼠上方,直直地盯着我的眼。随后它耸耸鼻子,露出了死尸样的白牙,丑陋的喉咙中发出低沉的吼叫,分明是在说:‘来呀,你这蠢猪。’我没过去,赶忙退出了那些该死的草地。
第二次我看到的是一头死的。它边上躺着老板最好的鹿狼提,从小儿就被训练来对付野猪的,也死了。是那种大猫咬的,它一直在我们河边的帐篷旁觅食。
“我的天啊,那东西个儿那么大,那身肌肉,别的动物中找不出这样的来。我一看它掌上的爪子,就像刺血针一样尖,完全能把人的五脏掏出来,来不及叫唤就能全掏出来。”那头袋鼠死了。
“他们把这事儿登在报纸上了。有个人写文章说那是只死物儿。
那头野猫是从一群逃跑的驯养兽中跑出来的,因为这个国家没有野生的。我也说不准,除非我看到了那头猫虎。看来不像驯养的虎。也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件事的。可能是看到袋鼠的胖肚子才想起这事。”
“他并不太胖嘛。”索默斯说。
“是的。他可是没有建立起你说的那样的公司和城市理事会。但也不像你我这样平凡。”
袋鼠第二天来到了托里斯汀,手中捧着一大束紫罗兰,是那种淡淡的冬季紫罗兰,很昂贵。他摘下帽子,冲哈丽叶深深鞠了一躬,代替了握手。他可是在慕尼黑上过学的。
“哦,你好啊!”哈丽叶叫道,“千万别看这间可怕的屋子,我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这儿。”
袋鼠似看非看地打量一下屋里,因为无心看,所以也就什么也看不出来,如同盲人一样。
“这屋子不错嘛。”他说,“这束紫罗兰送给你行吗?咱们的诗人说你喜欢屋里摆摆这种花儿。”
她双手接过花儿,嗅着它们淡淡的香味儿。
“跟英国紫罗兰不一样,也不像意大利那种深黄的大朵紫罗兰,”他说,“可我们还是说服自己,认它作紫罗兰。”
“很可爱。我觉得它们温暖了我的手。”她说。
“那这些花儿可就太幸福了。”他说着,冲她绽出少有的漂亮笑颜,“怎么,你这是要把我们的诗人从悉尼带走啊?”
“洛瓦特?是他想走的。”
“洛瓦特!这名字多么好听啊!”他转向索默斯,细细盯住他问,“我能叫你洛瓦特吗?”
“比叫我‘诗人’强多了。”索默斯说着颇为反感地耸耸鼻子。
袋鼠笑了,很轻柔,很快活。
他喃喃自语:“他并不爱他的缪斯女神。”
“是的,他喜欢自己的名字。”索默斯说。
“那么,”袋鼠似乎颇有兴致地说,“假设你的名字是库利──本杰明·库利,简称本。你会更喜欢袋鼠这个名儿,而不是本。”
“在澳大利亚,袋鼠是万兽之王。”索默斯说。
“袋鼠是万兽之王,
请万兽出来赴宴。”
大块头的人吟唱着,又说:“您二位能不能与万兽之王共进午餐?索默斯太太,也来吧?”
“你其实只需要洛瓦特去谈你们男人的事。”
“我不是人,是只袋鼠。再说了,昨天我没能见到您。亲爱的索默斯,如果我知道此时你的太太在屋里匆忙换装,知道她是这样美丽的人,我会为了她而请你,而不是为了你请她。”
“那我就不来了。”索默斯说。
“听听,这是多么傲气十足的一对儿呀!我想你们是希望万兽之王跪下来,像那些民主的国王一样跪在他的选民面前。准备好了吗,索默斯夫人?”
“你真的想要我也来吗?”哈丽叶疑虑地问。
“哦,如果您不来,我会要求洛瓦特──幸好不是洛夫莱斯,让我在这喝茶,用中餐或晚餐,总之,直到下一顿饭。”
听他这样说,哈丽叶才出去换装。
“一准备好,我们就走。”袋鼠说,“咱们可以全挤进门口那辆车。”
哈丽叶再次出现时,男人们站了起来。袋鼠艳羡地看着她。
“您可真是美丽出众的一个人,”他说,“不过请注意我说的是人,而不是女人。”说完他快步向门口走去。
这顿饭吃得很愉快。袋鼠并非十分机智,可他的纯真很迷人,十分迷人,这样子比机智要讨人喜欢。他在场就令人感到温暖,让你感到像被拥抱的孩子一般,伏在他的怀中,感到他火热的胸怀;你的脚蜷缩在他那大大的“肚肚”上。
“我猜您从未结过婚吧。”哈丽叶说。
“我结过好几次了。”他回答道。
“真的呀?”她叫了起来。
“第一次是同本尼·库利,然后是同木朽的诗,再其后是同法律,再就是同一位趾高气扬的贵妇,现在是同我的理想。这一次算永久性的了。我不再会有另一个太太。”
“别的我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你是否真的结过婚?”
“同一个女人吗?仅仅是个女人?呢,当然,还是个年轻的女男爵呢。七个月后她告诉我说她一分钟也无法忍受我了,就跟冯·鲁姆皮尔道夫跑了。”
“真的?”
“千真万确。”
“那现在还有一位袋鼠夫人吗?”
“没了!像独角兽一样,这个家族中没有女性。”
“她为什么不能容忍你?”哈丽叶叫道。
“你可以想想,哪个女人能容忍我?”他说着微微耸了耸肩。
“我觉得她们应该崇拜你。”她叫道。
“那当然。可她们还是无法忍受我。我为此太同情她们了。”
哈丽叶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是的,”她缓缓地说,“你简直就是‘阿伯拉罕之怀’──天堂呀,让人手足无措。”
闻之,袋鼠扯下他的餐巾,向后顶开椅子,狂笑起来。这副癫狂的样子吓得那个中国侍者直往后退。哈丽叶的脸也红透了,顾不上吃饭。突然,他又一下子安静下来,开。心地望着哈丽叶,仍然远离桌子坐着。随后他张开双臂,摊开手,把头歪向一旁说:
“毫无办法。”语调有点嘲弄。
她没说话,他转身向侍者道:“约翰,我的杯子干了。”
“啊,”他又说,“如果你讨一个女人开心,你就不能讨所有的女人开心。”
“而你必须讨所有女人的欢心,”哈丽叶若有所思地说,“是的,可能你非得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