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 [英国]劳伦斯-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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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是死,也不住这种房子。
盐池旁是路的尽头,海水缓缓地漫进来。盐池彼岸是一片国家保护区──有点澳洲土着保护区的意思。一池静水那方,按树丛生,地界宽阔。近处,一个男人正在干活,默默地往船上装沙子。右首儿,海涛拍岸,在褐色礁石上激起冲天雪浪。两个身着泳装的男子正跑过沙地从环礁湖冲向海边,那里,两个女人正在供孩子们淌水玩的海边浅水池子里戏水,池边泛着泡沫。一位泳装外套件夹克衫的金发碧眼男子伴着两个姑娘从那里走过。这男子的两条腿粗得惊人。身边不远处,索默斯看到另一位青年躺在阳光下温暖的沙丘上。他浑身湿着滚了一身沙子,让人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来。那青年仍然面朝下趴着,像只动物,索默斯又注意到了他的两条粗腿。这些人似乎肉都长腿上了。那边三个男孩子,其中一个也就十五六岁左右,身着泳衣跑出环礁湖,滚进沙子中玩耍起来。大点儿的孩子伸摊开四肢趴在沙滩上,那小的骑在他身上,扑地跃入沙子中。这些孩子着实像一群小动物一般,没头没脑地东冲西撞着。
周日的下午,阳光很暖和。那孤单单的男子在环礁湖里推着他的船,那装了半船沙子的船深深地陷在水中。索默斯和哈丽叶躺在沙岸上,心中生出陌生感来。这儿确有某种迷人之处。那就是自由!这就是他们常说的那句话:“在澳大利亚你感到自由放松。”的确如此。
这儿的氛围叫人大大放松,没了紧张,也没了压力。这是一种失去控制、意志和形态的真空状态。你头上的天空全然开阔,周围的空气也是那样叫你舒畅,全无旧欧洲的那种挤迫感。
但,然后又怎么样?这种自由的空白几乎叫人恐怖。在这开阔和自由状态之中,是这种新的混乱──散落的小平房,一连数英里稀稀拉拉的马口铁罐头盒子,英国味儿在这里变得杂乱无章,混乱一片。
甚至模仿伦敦和纽约的悉尼中心也模仿得毫无意义。生意场在全力以赴地运转,仅仅因为这里的生意场是英美生意场的一端罢了。
这里缺少任何一种内在的意义,尽管这里有着无比巨大的空间。
在这里让人觉出毫无责任感的自由,这种自由和解放是一种随心所欲的感觉,这一切全然无趣。还有什么比完成的自由还让人失望和索然无味呢?熙来攘往、车水马龙的大悉尼渐渐流散开来,摊出这片星罗棋布的小平房,就像一片无遮无拦的浅水漫延开来。然后呢?什么也没了。没有内在的生命,没有更高的要求,终归是对什么也没有兴趣的。
索默斯翻转过身,闭上了双目。新兴的国家比老国家毛病还多。
人是喜欢摆脱旧的压力和紧控后的松弛感的,喜欢摆脱旧世界那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这正是周日午后,可绝无英国周日午后那种十二分的百无聊赖。这儿仍然是一个松散的、放任自流的世界。整个悉尼城里的人恨不得倾城而出,到海边来,到灌木丛中来。这是一个川流不息的世界。他们全从家中奔出来度假了。而到明日,他们都会四散去工作。没什么意义,毫无意义地工作,毫无意义地消遣,可仍然执着依旧。这景象令人炫惑。甚至为钱奔忙也毫无真正的意义。他们的确对金钱所能给予的权力不太在意。除了权力感,权力本身在这儿毫无意义。归根结底,在没有真正文化的地方,甚至金钱也没有什么价值了。金钱是一种向更高。更微妙、更完整的境界上升的途径,否则就一钱不值。当你公然否认自己想达到更完美的境界,钱对你来说有什么好?只须拿它打水漂儿或赠掉拉倒。甚至钱也是欧洲的一种发明──欧洲或美国的发明,在澳大利亚它毫无魔力。
可怜的理查德·洛瓦特苦苦思索着这个叫做澳大利亚的问题,感到无聊至极。其实他没必要与澳大利亚叫劲:他完全可以从享乐主义出发,拿这种问题来自娱的。可这样几乎让他心力交瘁。
哈丽叶这时坐起来拍打外衣上的沙土,洛瓦特也这样做。然后他们起身回去乘电车了。在最尽头的房子门前砂路上停着一辆汽车。那座房子名为圣·克拉姆,看见它,索默斯的心立即返回了英伦的康沃尔。圣·克拉姆占据了一个很好的位置,就在环礁湖斜上方的沙岸上。
“我倒不讨厌那儿。”哈丽叶抬眼看着圣·克拉姆说。
可是索默斯没答话。面对这些灭人自尊的小平房,他一言不发。
他刚刚走过一座号称“爱之港湾”的房子,标明“出售”。它能卖得动。他心情沉郁地从沙滩上走过,一座座房子名称各异:“阿卡地”
、“斯特拉·玛利斯”、“拉基提·库”。
“喂”身后有人在叫。
是考尔科特太太步履蹒跚地在沙滩上追赶着他们,跑得她满脸通红。她身着浅灰的双线上衣,脚蹬一双羊皮鞋。她身后不远处,跟着身穿衬衫的杰克·考尔科特。
“真想不到你们会在这儿!”考尔科特太太喘吁吁地说。而哈丽叶则激动地只顾大叫着“哎呀,你好啊!”,一边同她热烈地握手,那样子倒像在伦敦的皮卡迪利大街遇上了某个老熟人。这一通儿握手很让考尔科特太太不知所措,她感到这几乎是一种辱没,羞红了脸。
她丈夫跟上来,双手插在衣袋里,避免这种误会。
“哎呀,你们在这儿呀,”他冲索默斯夫妇说,“不想喝杯茶吗?”
哈丽叶瞟了洛瓦特一眼,他淡淡地笑着。
“哦,真想。”她回答说,“可是,上哪儿?你们在这儿有房子吗?”
“我姐姐有,最末尾那一座就是。”他说。
“可是,她会愿意我们去吗?”哈丽叶倒退一步说。
考尔科特夫妇沉默了一会儿。
杰克说:“会的,只要你们肯来。”与此同时,很明显他意识到索默斯是避免与别人接触的。
“那就太谢谢了。”哈丽叶说,“你呢,洛瓦特?”
“是的,很感谢。”他说着,心里暗自发笑。他感到杰克对他这种躲躲闪闪在报以一种男子汉的轻蔑。
说话间他们就开步朝“圣·克拉姆”走去。杰克的姐姐是个棕色眼睛的澳洲人,一看就很有主见。她友好,但对新来的客人稍有疑虑。她丈夫是个康沃尔小伙子,沉默寡言,矮胖矮胖的。他后脑勺上的头发剪成圆圆的一圈,在光滑、晒红的脖子上方剪出一条圆弧线来。
后来,索默斯才知道,这个性特莱威拉的康沃尔小伙子娶的是他兄长的寡妻。这以后,考尔科特太太给哈丽叶提供了一切有关这位大姑姐的情况。第一位丈夫叫阿尔弗雷德·约翰,两年前去世的,给妻子留下了一小笔钱和“圣·克拉姆”这栋房子,还留下了一个叫格莱黛丝的小姑娘。索默斯夫妇一进屋,这小姑娘就摇晃着一头长长的棕发跑来跑去。这么说起来,特莱威拉夫妇还算新婚燕尔呢。新丈夫叫威廉·詹姆斯,莫名其妙地打着转,默默地帮妻子罗斯准备茶点。
这座平房很是赏心悦目:一间大屋面对大海,屋外有走廊,通向每一个小房间。屋里挂着很多张家人照片,挂着镶奖章的镜框,上面装饰着彩带,还有一封赞誉第一位特莱威拉的信。特莱威拉太太很警觉,也会察言观色,她决定以礼相待。于是,大家被安排坐在窗台下的柳条椅和有扶手的高靠背椅上,而不是围坐桌旁用茶点。威廉·詹姆斯默默地但是殷勤地端着抹了黄油的面包和糕饼分送给大家吃。
这是个奇怪的青年人,生着一张爱尔兰人的脸,面色苍白。灰眼睛和紧闭的嘴角上隐隐露出一丝奇特的幽默来,可他却一言不发。很难断定他的年龄,可能三十来岁,比他妻子稍稍年轻一点。他似乎为什么事暗自得意,或许是为这桩婚姻吧。索默斯注意到,他的眼白充满了血丝。他从十五岁起就住在澳大利亚,是他哥哥──“圣·克拉姆”少校──从离纽基不远的圣·克拉姆把他带来的。索默斯就知道这么多。
“喜欢悉尼吗?”特莱威拉太太终于问了这个问题。
“港湾,我觉得很漂亮。”索默斯套了一句现成话。
“确实是个漂亮的港湾。悉尼是座很美的城市。怎么说呢,我在这儿住了一辈子了。”
谈话冷了下来。考尔科特沉默不语,威廉·詹姆斯似乎永远是这副模样儿。甚至那小女孩,蹦蹦跳跳着嘟哝两句什么,也沉默了。屋里每个人都有点窘迫、呆板:他们太有礼貌,太过分地拿架子。男人们干脆就像木头桩子。
“你不大看得上澳洲吧?”杰克问索默斯。
“怎么会?”索默斯说,“我怎么会这样判断?我连个澳洲的边儿还没看清呢。”
“哦,澳洲算起来就是一个边儿,”杰克说,“是不是对它没什么好印象?”
“我说不上,我的感觉很杂乱。这儿的乡间挺让我着迷的,很奇特──”
“可你并不会见到澳洲人就乐意接近他们。他们跟你味道不一样,有点疙疙瘩瘩的吧?”杰克笑着问道。
“可能是这样吧”索默斯说,“这话说得巧。我管不住自己的味道跟别人的不一样,对不对?”
“你当然不能,即使是味道不浓,也会有冲突的。”
“嗨,别说这个了。”哈丽叶叫道,“他会撞得头上起大包,他还会抱怨呢。”
他们都笑了,笑得可能有点不自然。
“我也这样想。”杰克说,“您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呢?你是要写这儿吧?”
“我觉得我或许乐意住在这儿,也写写这儿。”索默斯笑道。
“写林子里的土匪,写个落入丛林中的女人,迷了路,进了强盗的营地?”杰克问。
“没准儿。”索默斯说。
“我想问问你平常都写什么,行吗?”杰克小心翼翼地问。
“哦,诗,随笔。”
“讲什么的随笔?”
“呃,大多是些废话。”
人们好一会儿没说话。
“洛瓦特,别犯傻。你知道的,你绝不认为你的随笔是废话,”
哈丽叶插嘴道,“你写的随笔是关于人生、民主、平等那类事情的。”哈丽叶解释道。
“哦,是吗?”杰克说,“我倒想拜读呢。”
“那,”哈丽叶犹豫道,“他可以借给你一集。你带来了一些,是吗?”她说着转向索默斯问。
“有一本。”丈夫狠狠地瞪她一眼说。
“那就借给考尔科特先生吧,好吗?”
“他要借我就借。不过,那书只能招人烦。”
“我或许读起来会长精神呢,”杰克很明确地说,“只要把一脑子力气都使上就行。”
索默斯的脸“刷”地红了,觉得这种比喻很矛盾,很可笑。
“这书并不崇高,”他说着,暗自好笑,“问题是人们并不想听点什么。”
“还是让我试试吧。”杰克说,“我们是个新国家,我们得学习呀。”
“我们刚好相反,”威廉·詹姆斯冲口而出,他一口的康沃尔土音,边说边笑,“我们要做的是向人们表现自己该懂的全懂了。”
“我们当中有些人是这样的。”杰克说。
“我们当中多数人都这样。”威廉·詹姆斯说。
“伙计,走自己的路。不过还是说少数人的事吧。有一小部分人懂得我们该接受一个大教训,而且乐意接受。”
又沉默了。两个女人似乎销声匿迹了。
“有一点很重要,’索默斯暗想,“这些殖民地居民严肃起来时,说话颇像男子汉,不像孩子。”他抬头看看杰克。
“该接受教训的是这个世界,”他说,“并不只是澳大利亚。”
他的口气很尖酸,很刻毒。他那淡蓝色的眼睛死死盯着考尔科特。考尔科特则莫名其妙地回视了他一下,那棕色的眼睛里目光不那么锋利,不那么专注。
“可能吧,”他说,“可是我关心的是澳大利亚。”
索默斯看着他。考尔科特脸庞瘦削,面色苍白,双唇紧闭着。这张脸刮得很干净。这些殖民地的居民,总是嘴巴刚刚咧开一线细缝就赶紧闭上,杰克正是这样儿。他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神秘,像土着人一样深邃。
“你很关心澳大利亚吗?”索默斯若有所思地问。
“我肯定,是这样的,”杰克说,“不过,如果我像不少倒霉的矿工一样失了业,我想那我会更关心找份儿工作的。”
“可你很关心你的澳大利亚吧,对吗?”
“我的澳大利亚?是的,我总共拥有七英亩澳大利亚。我想我特关心那七英亩土地。我为它交着税呢。”
“不,我说的是澳洲的前途。”
“你永远也不会看到我上台子上去为这个大喊大叫的。”
话说到这儿,索默斯夫妇提出来要走。
“要是你们不嫌挤,”杰克说,“可以坐我的车。让索默斯先生在前面挤挤,格莱黛丝坐爹爹腿上,后座儿就能坐下别人了。”
对这个建议,索默斯马上就接受了。他感到犹豫或拒绝都是可笑的。
黄昏时分他们离开了“圣·克拉姆”。西天上,西下的斜阳晖映着大地。东方的远天上,一片玫瑰色的云彩像一弧拱顶笼罩着太平洋面。右首的灌木丛中光线转暗,有点鬼影憧憧的,你仍然可以想象有某种非人的灵影在桉树林中徘徊。左首,他们时常能看到一波又一波长长的浪褶携着明晃晃的泡沫从太平洋上滚过来,波涛后面,深绿色的海面上晖映着东方海平线上烟儿似的玫瑰红晕。那东方海平线上久久地凝滞着一道粉红和淡青的彩色光岸,似乎是天际在渐渐变冷。在索默斯看来这幅景象最具澳洲特色。这道遥远天际的粉红光岸,是那么柔和纯洁,顶着烟一样美丽的蓝色光晕。随后是满天星斗洒落开来,而西天上最后一抹夕阳中有一颗星星显得特别美丽。夜幕降临伊始,那白日里的杂色便全然消逝殆尽,随之袋鼠的大陆又再现了它神奇罕见的光晕,那是一种只有处女才具备的肉体冷漠。
索默斯在前排坐在杰克和维多利亚·考尔科特中间,因为他身体很瘦小。他尽量缩着身子,颇像三明治中间的一片薄火腿。当他向她看过去时,他发现维多利亚也正在看他,目光相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