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后武工队(冯志)-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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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魁胜他爹刘茂林,别说在刘家桥,就是在梁桥、苑桥、郭桥……一溜十五桥,也是跺跺脚四街乱颤的手。今天,见到有人在他家做出这样从没有见过的举动,真不知道是个什么馅。二门叫人家堵住了,溜又溜不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右手紧握三号勃郎宁,往棉袄口袋一插,装做很坦然的样子,从里屋走出来。他寻思来的这起子人,不是江洋大盗,必是绿林英豪。哪知出来一看,对面站着的是脏手巾箍头、破棉袄遮身的韦青云,是个顶满脑袋高粱花子的庄稼汉。他立即把提到嗓子眼的心,呱哒撂在肚子里。随着,板起面孔,左手舔着大拇指,眼角一斜愣,似点头不点头:“我是刘茂林,来我家有什么事?”
韦青云早就认识这个尖嘴猴腮的瘦家伙。他想:自己的行为是抗日救国,光明磊落,再加上腰间插有一支三号自来德;外面又有一班带武器的人给撑腰,也就不理不睬的左手一伸,指着靠桌子的太师椅:“你坐,事不大,得商量。”“商量?”刘茂林没有坐,他觉得来的这个土头土脑的人,说话气挺粗,也就减了三分锐气,话语稍放缓和些:“好吧,只要我办得到,尽量地办。你贵姓?怎么称呼?”他的嘴里虽然在说话,心里却翻来复去地想:“不论是谁,只要有两人拿枪在房上一压,底下有多少家伙,也难施展……”
“我叫韦青云,东王庄的。抗日救国的道理,刘先生比我知道的多。总起来,一句话,我们要打鬼子,枪不多;你家有枪,请拿出来,让我们用它抗日去。”
“要枪,打鬼子,这是好事。我要不是上了年岁,还愿意背上一条枪,和你们一道干哪!不过,老弟,说句知心话,你们这么……”
“怎么?”
“咱们是乡亲,说真的,要不是我姓刘的经的多,见的广,叫你们这上房压顶地一折腾,就得吓死!”说完,屁股朝椅子一歪,咕咚坐下了。“年轻人,火气就是足。”刘茂林觉得韦青云是个直出直入、愣头愣脑的庄稼小子,动上一丁点智谋,就能蒙哄过去;要弄好了,还可能捡点洋落。他就打牙碰嘴,嘻嘻哈哈施展起他的伎俩来。
“刘老先生只要肯拿出枪来,房上的人,可以马上撤。”韦青云认为撤下房上的人,你也调不了蛋,即使有几个看家护院的,也不敢下手。就朝外喊:“人们,都从房上下来。”兵随将令草随风。人们唏哩唿噜都从房上走下来,黑压压地站了半当院。
“人是下房啦,枪,你看怎么给吧!”
“枪啊?你也坐下,咱慢慢地谈,反正有。”他庆幸自己的第一个智谋实现了。他知道把人们诓骗下来,自己的人,会悄悄地爬上房去。到底爬上去多少?自己还摸不清。他怕时间走得慢,就一拖再拖地磨蹭着,等候房上的动静。
韦青云不但没有坐,反向刘茂林靠近两步。他心里也思摸:“这个老猴崽子,要捣什么鬼?”稍沉,就单刀直入地问:“反正有!能有多少支给我们?你快说个数目,拿出来。”“我快说出个数目来?嗯?”刘茂林用蔑视的神态摇晃着脑袋哈哈哈地狂笑了一阵。
叭喳!一块瓦从房上摔下来,院里立即引起一阵纷乱,“怎么拿瓦打人?”“躲得不快,还不闹个大窟窿?”“……”随着院里的瓦响,刘茂林立即转为强硬的口吻:“那你们有多少枪?”他认为韦青云他们已经成了钻进他这翻笼里的黄雀,瞎扑腾也逃不出去。
“我们?我们是抗日的武装,不能外传。你给多少枪,就朝外拿吧。”韦青云看他要变卦,也拿棒槌般的话语狠劲擂他。“快朝外拿?不那么容易,即便我愿意,也得问问房上的人们。”刘茂林当时把自己比喻成一只狸猫,站在他面前的韦青云已成了一只他捕获的老鼠,可以用话语来捉弄他,戏谑他。他认为,韦青云迟早是他的口中食,就像小人得志似的用两个手掌圈着嘴唇,拿腔捏调地朝房上喊:“你们愿意把枪拿给外人?”
“不愿意。”四处房上,一起回答。
“人家硬要叫你们给呀?”刘茂林像吹风扇火似的又大嗓门地喊了一句。
“他敢!”
“看谁拤掉谁的!”
“把他们都扣起来!”
“……”
房上叽哩呱啦地拉着枪栓,大嚷小叫地乱咋唬。
刘茂林扭过头来,双手狠劲一拍,又手掌朝上的左右一摊,歪着脑袋,撇着嘴巴地用极瞧不起的眼神,瞅着韦青云:“怎么样?”
“怎么样?我叫你举起手来!”韦青云嘴到手就到,黑亮的枪口,堵住刘茂林的胸膛,向前一蹿,左手朝他的口袋里一伸,蓝汪汪的三号小手枪立刻拿到手里。
刘茂林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家伙,一见韦青云变成个凶煞神,吓得他浑身打哆嗦,脸比蜡都黄。又加上韦青云狠劲地揪住他的脖领子,简直软得像块泥片,噗咚跪栽在地上。韦青云怕房上发觉开枪射击,单臂用力一提,把刘茂林提到二门后,枪口点着他的头,“你说怎么办?”
“给给给!”刘茂林扬脖看看韦青云的脸,韦青云的脸色非常严肃,额头上的青筋直个劲地蹦,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真有一口吞掉他的劲头,急忙服软了。
“怎么个给法?”
“都给!都给!一支也不留!”
“你实实在在地说个总数。”
“大枪七支,两架盒子,一个小橹子,还有你拿去的那一个,长短十一支。”
“你喊他们,下房来撂下。”韦青云照旧揪住刘茂林。“我喊?他们听啊!”刘茂林又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耍个花枪。他摆出副无能为力的样子,哭丧着脸子说。
“你是一家之主,谁敢不听。快喊!”
“我……”
“你怎么?”韦青云狠劲地用枪口一杵他的头。
“我喊!我喊!”刘茂林胆小地捂住脑袋,“德子!”他叫刘魁胜的小名。“下来把枪撂下吧。我为了抗日,把枪都……都……都给啦!”
“你还要说:‘谁的枪,谁负责,大小都撂下’。”韦青云告诉刘茂林,刘茂林像鹦鹉学话似的,豁着破锣般的嗓子,又有气无力的朝房上喊起来。
工夫不大,枪,撂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长的,短的,大的,小的横七竖八地占了不小的地方。子弹袋像长虫似的,弯弯曲曲,里面都满满的装有子弹。
韦青云一手提着驳壳枪,一手拽住刘茂林,气势汹汹地走出屋,在枪枝弹药跟前,一一过了目。他冲着跟来的人们,说道:“都收拾起来!”
在人们背枪煞子弹袋的时候,他又拽刘茂林二次走进屋,随着心里的轻松,也就松开了揪着刘茂林的手。“论抗日,在咱们这一块,你算数了头一份。”韦青云把伸出的大拇指举在刘茂林的眼前。
“哪里,我不过拿出了几条枪。”刘茂林像只斗败了的公鸡,带着满脸的余惊,揩揩膝盖上的泥土,苦笑了笑。
“你是刘家桥的首户,在全村是说一不二的人。”韦青云先给他戴了顶高帽,接着说:“再麻烦你跟我们到几个有枪的人家,帮上两句抗日救国的话,也让他们把枪拿出来,给我们打鬼子去。”
“这……谁家有枪,可……可摸不太清。”
“我们知道。”韦青云把枪朝腰间一插,从怀里摸出刘茂林的小手枪,最后又掏出个纸片片。他拿张纸片片在刘茂林的脸前一晃,忙揣到怀里。“这上头写得清清楚楚,连你的枪,也在上边写着哪。其实,你都知道。”
“我知道的,”刘茂林抓抓谢了顶的脑袋,嘬嘬牙花,“刘洛殿家,有杆湖北造;春林哥家有杆老套筒;仁寿堂一大一小;张家大院是个独打一……”
“你还忘掉了一家人家。”韦青云根本不知底,他从怀里摸出的纸片片,也是个唬人的东西。他见刘茂林说完,又赶忙咋唬了一下:“不用看本本,我心里记得可清哪。你再想一想。”
呆了一袋烟的工夫。
“噢……噢,”刘茂林拍着脑瓜门,像想起来似的,“还有俺们老大他丈人家的那一支。你看我越老越糊涂,光说别人,忘了自己亲家。”
“你就受累跟着跑跑吧。”
韦青云伴同刘茂林,一伙子拿武器的人,紧跟在他的背后,像群上山打狼的猎人,挨户去起财主家的枪。
刘茂林在一溜十五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哪受过这个窝心气。经过起枪的一场风波,连惊带吓,又搁上气,不多几天就病倒了,没有两个月的工夫,死啦。
临死前,刘茂林把他的两个儿子——刘魁胜、刘魁利叫到跟前:“爹这病是叫东王庄干游击队那个姓韦的小子气的。你俩要是刘家的种,一定记住这口怨气,给爹报这个仇。有朝一日到了东王庄,要杀姓韦的鸡犬不留,要把干游击队的都宰了;连个孩子伢,也要给我劈个两半……”他后槽牙咬着,双脚一蹬,脖子一挺咽了气。
刘魁胜家弟兄俩,发送了他爹,携带些细软,带领家口逃进保定城;日子不多,都在日本华北驻屯军桑木师团的津美部队当了便衣特务。
韦青云组织的那班游击队,呆了不多日子,也调进山里,在完县编成八路军的三十三团。
驻保定的鬼子,自从有了刘魁胜、刘魁利这两个坏蛋,就像瞎子有了眼,天天出来扫荡,三六九的来保定东南乡,不是抢了清凉城,就是烧了东顾庄,折腾得天昏地暗。
发大水的第二年①秋天,韦青云带领三十三团的两个连过铁道,住在冉河头;天明,就和刘魁胜、刘魁利领来扫荡的鬼子打起来。刘魁利就在那次战斗中,又让韦青云的队伍给揍死了。
①指1940年。
这下,刘魁胜跟东王庄姓韦的更是仇上加仇,恨上添恨。他总是编法地想朝东王庄闯。
去年晚秋一个阴沉的黑夜,东北风不停地吹打秫秸篱笆;秫秸篱笆像个心怀幽怨的妇女,呜呜地啜泣、悲啼。
刘魁胜像只狗似的,瞪着狡黠的双眼,在对面看不见人的夜里,提一支驳壳枪,领着三四百名鬼子,还有一群特务队,东张西望地从保定朝东王庄闯来。离东王庄一里多地,分成两路:一路顺唐河西堤根朝南蹅,一路由刘魁胜带路,沿着东、西王庄中间的大水坑坑沿,也朝南偷偷地蹅了去。两路都是一边走,一边选择地形,一边布置队伍。东王庄像个不知名的物件,慢慢被装进这条人为的布袋里。
傍明子,东北风哀嚎得更紧促,天色更加昏暗、阴沉。东王庄的南上空,刷地一颗贼亮的绿火球,像只箭似地升上去,划个火钩子形,急剧下降,消逝了;跟着,又是一颗。东西两路的敌人,用信号弹取上联络,会合了。这个人为的“口袋”,就这样绑扎死。
树上,巢窝里栖睡的乌鸦,被突来的声音搅醒,噗啦飞离开,咦呀咦呀,在东王庄的上空,盘旋着飞叫了几声,便朝向远方飞了去。
阴沉郁闷的气氛,笼罩住东王庄;东王庄的人们,还沉浸在香甜的梦境里。
随着啪一声短促的枪响,四面八方都嘎嘎嘎咕咕咕,嘎嘎嘎咕咕咕像疾风骤雨似地响起了机关枪。
枪声惊醒沉睡的人们。宁静的村庄立即出现大人吵、孩子哭、驴叫、狗咬……一片噪杂、喧闹声。啪啪啪,村外连续几声震耳的枪声,是敌人往回撵向外逃的人:“跑!跑!跑都打死你们!”
几个提手枪的便衣特务,都歪戴帽子,架着茶晶眼镜,有的还叼着烟卷,跟在刘魁胜的后面。刘魁胜戴着一顶灰色礼帽,呱哒着紫茄包子似的脸,像只闯出笼的红眼野兽,一边摇晃肩膀走着,一边嚎叫:“今天来到东王庄,也该咱姓刘的出出气啦!韦青云这个王八蛋,能仗着八路军毁我姓刘的一家,我刘魁胜要靠皇军灭了姓韦的全族!我今天要让姓韦的也唱一出《肉丘坟》。”
刘魁胜这样撕裂嗓子一喊叫,人们都知道今天的事儿不妙。有的往草屋里钻,有的朝粮食囤里藏。柜底下、红薯窖、套间里、柴草垛……只要能掩藏的地方,都编法地向里边躲藏。村里的抗日干部,听到枪响,就急忙朝外溜,一阵排子枪顶回来,赶紧又隐藏在平时挖好的预防万一的蛤蚂蹲①里。没有藏严实的人们,都被刺刀、枪托子轰赶出来,押送到村东的唐河滩上。
①一种很浅的地洞。之光县水皮浅,大部分村庄不能挖深的地道。
锥子似的东北风,裹卷着牛毛般的细雨,从清澈见底的水面上吹刮过来,吹刮着河滩上的每一个人。在这里,胡须飘洒的老人们,都像佛爷似地板着皱纹堆垒的面孔,藐视端枪环立的敌人;头发灰白的老太太们,虽然都揪揪着善良的心,但是,还用慈眉善目的神态安慰苦痛的人们,时而揩揩啼哭的女孩儿的泪水,时而抱起撇嘴欲哭的男孩;肌肉坚实的小伙子们,个个怒目横眉,人人咬牙攥拳;有孩子的妇女,紧搂儿女吮乳;没有孩子的妇女,都握紧衣袋里掩藏的剪刀,准备反抗鬼子们野兽般的胡糟;以往对枪、炮、穿军服的人最感兴趣的孩子们,今天也畏惧地站在大人身后,纹丝不动地张望着鬼子手中明晃晃的刺刀,偷瞧着那架在四周一挺挺贼亮的机关枪。
人们,头顶阴沉落雨的天空,脚踩祖辈耕耘的河淤地,背靠唐河,面临河堤,被满脸杀气的鬼子兵簸箕形地包围在当中。灾难来临了,灾难并没有把中国人吓倒,个个都怒目挺胸,肩靠肩地静静屹立着。
端枪的鬼子兵,前后分站两排。前排面朝里,后排面朝外,间隔十步,都像吃人的野兽,瞪着灰黑的冲血的眼珠,望着周围,望着这群手无寸铁的人们。
“哎呀!妈呀!妈呀!疼死啦!呀……”堤那边传来尖厉、稚气的孩子哭叫声。一个中年妇女,像有人戳动她的心尖,急得想一步冲开人群。只迈了几步,堤顶上,一群敌人簇拥而来。刘魁胜像只恶狼,咬着牙,揪提着一个布丝不挂的五六岁的孩子的耳朵,孩子踮起脚后跟,“哎呀哎呀”地双手挣扎着,大声惨叫着。刘魁胜狠劲地朝堤下扬手一摔:“你也算是一个数!”孩子连滚带爬地钻进人群,一头扎在那个面容苍白的中年妇女怀里:“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