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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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浓厚的兴趣。妻子看见连续剧里的一个演员长得很像一个人,妻子想了很久才想起那
个演员长得像我。
没有石碑没有道场,只有一副薄瘦的棺材盛装母亲,哭声稀少,大姐孤独的哭喊,
撕破秋风,在山坡力所能及地飘荡。无边落叶萧萧下,母亲生前所期望的场面,没有出
现。姐夫扛着棺材大的那一头,沉重压裂了他的嘴巴。姐夫不停地说生前吃好穿好才算
好,死后热闹都是假的。几个人不停地替换着抬棺材的另一头,而姐夫却不让任何一个
人换他。姐夫不停地说着那句话,像念一道咒语。
母亲的坟砌好后,姐夫露出被棺材压红的肩膀说:岳母,我对得起你了。我看见姐
夫红色的右肩,渗出了几缕血。
这年秋天,姐夫心安理得切割完母亲带回乡下的杂志。也就是说姐夫两年来用我的
杂志作为烟纸,卷了千千万万根喇叭烟来抽,我的作品被他用嘴巴一点一点地吸光。除
了用杂志的封面做了一本假存折外,姐夫几乎没有浪费一张纸。
姐夫的儿子老勇开始偷姐夫的烟来抽。某一日,人们发现老勇没有长毛的嘴上,叼
着的烟卷竟然是一张存折,便惊呼起来。老勇把烟头掐灭,展开长方形的烟纸,细心地
抖落烟丝,惊慌地扑进家门找姐夫。姐夫看见纸片上依稀写着两千元的阿拉伯字。姐夫
出气的声音开始急促,姐夫操起门角的扁担,朝老勇砍过去。老勇像一袋粮食散在地上。
姐夫说你在哪里得的?老勇说在你撕来做烟纸的书本里得的。姐夫对着那张烧烂的纸片
笑了笑,说作废了的,作废了的,你起来吧,别趴在地上。你想你舅爷舅娘都是聪明人,
哪有存折夹在书里当废纸的。即使你舅爷死了,你舅娘也不会疏忽到忘记取出两千块钱。
姐夫不知道那是我的两千块私房钱,妻子和母亲都不知道。我把存折夹在作品里。是因
为我很细心地保存着我的作品。
姐夫把那张纸片撕碎,撒在桌面。自此,我再也没有任何痕迹留在人间,我这回是
真正地彻底地死亡了。在我有生之年里,我常常操持我的笔,编造一种叫做小说一类的
玩意,游弋于时间的回廊,想谋求一种永恒,但我的作品和我尸首一样,未能逃脱大限。
我也常常用“最终我杀死了一个人”一类的话语,制造悬念引诱读者进入圈套。但无论
我拿到枪或熟练地掌握一杆笔后,最终我都未能杀死一个人。我杀死的只是我自己。
我看见姐夫撕碎的纸片,像粒粒玉米散落在漆黑的饭桌,许多孩童扑向桌面争抢那
些细小的纸片。姐夫把嘴对准桌面用力一吹,纸片籁籁飞下桌子。我看见我家的堂屋只
剩下一面四方的漆黑的桌面,桌面上空无一物。
原始坑洞
谋子从那团向上拔出凿子时,秋夜里一切诗意的声音突然混灭了。谋子感到手上阵
阵热,凿子像一丝水中浮游的衰草,轻轻地沉入水底。凿子落地无声。
在谋子的感觉世界里,这个秋天深夜里发生的案件,没有任何声音作为背景。没有
惊叫声绝望声,没有女人慌乱声和油灯破烂的脆响。屋外屋内是一团寂静的黑色如墨的
世界,似乎有微弱的风在门缝间自由走动。谋子就那么呆立着,像一根枯朽的木桩,很
久很久了,谋子感到有一双温和细腻的手,在摇动他的双肩。谋子双腿开始颤抖不止,
似有许多岁月的尘土从身上纷纷坠落。终于,谋子开始动摇,双腿突地崩溃,派地一声
伏地而哭。
谋子最先听到自己的哭声,然后听到孔力说:杀人偿命。谋子抬起头,依稀辨出孔
力一丝不挂地伏在门边,嘴里喷出铁板一样坚硬的杀人偿命四个字。谋子想她连衣裤都
还没有穿,便想到给她丈夫报仇了,真是个好女人。谋子从地上弹起来,奔到大门边哗
地撕开大门,凉风像一盆冷水泼落在他身上。孔力从床上捞起一团衣物,朝谋子砸过去。
谋子感到那团落在头上的衣物,如刚出窑的红薯,还带着一股温热。谋子抱着温热夺路
而逃。谋子在冷风中跑了好远,才听到孔力的哭声像一场大火,在身后嘹亮起来。孔力
的声音燃烧了整个村庄。慌乱中的谋子,在孔力声音的照耀下,朝着山后那个隐秘的坑
洞飞奔而去。
谋子杀死萧玉良的这个晚上,谷里有许多松散的故事在同步进行。谋子妈秦娥在这
年秋天里悄悄迈进五十岁的门槛,儿女们白天里刚刚给她做完寿宴。在寿宴华丽喧嚣的
气氛中,秦娥突然嗅到一种死亡的气息。她像母鸡看护雏鸡一样看护她的儿女们.在酒
席里穿梭。尽管有儿女们笑脸相迎,秦娥依然感到心谎意乱,终日滴米未进。庆寿的客
人像一串汽泡,一个一个地灭了,只有酒杯破碎的声音留在秦娥的记忆里。就这样秦娥
不知不觉地走进夜晚,恭候案件到来。
或许是因为寿宴做得有些像婚宴,秦娥的男人八贡激动无比。满屋依然飘浮着酒席
的余香,那些粮食、肉类的气息残剩于夜的角落,久久地不肯散去。八贡想起三十年前
他娶秦娥的那个日子,实在寒酸得不像是结婚。现在什么都有了,而女人却已经不再是
当年的秦娥。八贡看见秦娥睡在被卷里,像一只垂死的虫,脸面布满粗糙的疲倦。八贡
不想让寿宴的余兴就此打住,便点亮屋内所有的油灯。秦娥感到油灯像千万只荧火,在
屋内飞扬起落,八贡沉浸于一种惬意里,静静地享受秋夜的时光。
八贡最终扑到了秦娥的身上。秦娥说都老了,你还这么喜欢。八贡说这是最后一次
了,难得有这么一次想头。秦娥举起双手想把八贡推开,但秦娥感到八贡沉重得像块铁,
一点也没有老朽的迹象。秦娥说我全身都快散架了,今天我没有吃一口饭,你饶了我,
我不想。八贡把右掌捂到秦娥的嘴上,两人同时停止响动,屋子里儿女们都进入了睡眠,
风的嘶声里穿插呀地一声门响,谁也没有在意。秦娥说你把灯吹了吧。八贡脸上绽出一
丝干笑,八贡说今天我看见儿女们为你祝寿,他们就像一筐筐粮食,是我和你起早摸黑
种出来的。今晚我们就让灯亮堂堂地燃着,我再也不想节省煤油了。
这时,秦娥和八贡都听到了孔力的哭喊。孔力喊:杀人啦。
像救一场血红的大火,村庄在孔力的喊声里翻身起床。秦娥看见萧玉良倒仆在血泊
之中,一只手死死地捏着床单的一只角,一把萧玉良长年累月为人打造家具时使用的凿
子,像一把杀猪刀鲜红地横陈地面。有两行脚印从萧玉良的身边摇向大门外的夜晚。秦
娥看出那是自己的三儿谋子赤脚踏出的脚印,天气这么凉了,他还光着脚板,他往哪里
去了呢?秦娥整个下午的慌乱,终于停泊在这个夜晚的事件上。秦娥依稀记得下午的寿
宴上,总像少了些什么,原来是少了谋子。还有那声呀的门响,她和八贡都不在意,原
来是谋子溜出家门杀人来了。秦娥堵在胸口的那团东西,此刻喷薄而出,花花绿绿地溅
落在萧玉良的身边。有一根变黑的豆芽,飞落在萧玉良的头发上,像一只骏黑的虫子。
秦娥用手去抓那根豆芽,嘴里喷吐出呱呱地干呕。干呕声中,秦娥软倒在萧玉良身边。
黑夜和恶梦已经过去,天空在鸟声虫鸣中舒展着懒腰,一丝薄雾在洞口之外的沟畔
起起落落。茂盛的茅草密封了大半个洞口,浅水浸渍着阴沟里的枯藤,静静的一潭死水
上浮动着黄锈的斑块。谋子蜷缩在坑洞里,感到十分安全。谋子想谁也不知道我藏在什
么地方?除非是我妈。
太阳在谋子的注目中升上山梁。透过茅草树木网状的空隙,谋子看见母亲秦娥手挽
竹篮,在对面的山坡上走着奇怪的路线。母亲像一只负重的虫子,步子瞒跳神色慌乱,
一会没入苍凉的玉米地,一会又浮游在厚实的茅草上。谋子知道母亲的最终目标,是靠
近自己。谋子想母亲的衣裤一定让早上的露珠打湿了。
噗地一声响之后,谋子再也看不到母亲的身影。母亲似乎已经跌入沟底,重叠的树
木藤蔓遮挡住谋子的视线。谋子静听了许久,突然听到一丝尿响。谋子发现母亲已来到
洞前,头帕高扬在坑洞边缘,身子埋在草丛里。母亲害怕别人跟踪,所以用屙尿的方式
来掩人耳目。风从母亲的身边吹来,谋子嗅到了尿的气味。谋子从此在败草枯藤尿味的
夹击下,醒来又睡去。
母亲把竹篮塞进坑洞,说快吃了吧,谋子。谋子看见母亲的双眼像被水沤烂的蜜桃,
快要从眼眶流出来似的。谋子说警察来了吗?母亲说还没有来,他们到镇上叫去了。萧
玉良还倒在血堆上,要等警察来验尸。母亲说着,用手扯了扯她的衣襟,然后退出洞口,
沉入沟底。母亲说我得回去了,恐怕警察已经到了村上。母亲的声音听起来,像阴沟里
的蚊虫声,不痛不痒地敲打着谋子麻醉了的耳鼓。谋子停止咀嚼,满嘴的食物漏落到地
上。谋子看见白灿灿的米粒,照亮了阴暗的坑洞。
秋天最后的暖阳在天底下温情地铺展,显得有气无力。秦娥打开那些常年紧闭的木
箱,晾晒衣物。泡桐板的陈香和秦娥的干呕声,点缀秋天的景色。八贡在秦娥的干呕声
中病倒了。八贡听来,屋外秦娥的干呕仿佛是三十年前初孕时的反应。八贡在这种不祥
的声音里失眠。
木箱里各色的衣物全都挂到了竹杆上,秋风牵动它们像牵动着带血的绷带。秦娥看
着不同年代里曾包装过她身子的衣裤,在阳光微风下拂动,心里填满苍凉。秦娥手里还
捏着一团羞于示人的布带,这种布带过去总是被她悄悄地挂在屋后的扫帚上阴干,从来
没有看见过阳光。离最后一次来红已经四十多天了,秦娥知道自己已进入更年期,再也
不需要月经带了,她操起剪刀对着手里的布带一阵乱剪,布带变成一团毛绒绒的布球。
秦娥想现在谁也看不出它是月经带了,它还可以做一团抹桌子的布,秦娥把抹布高高地
挂在竹端,像是风的一团信号。
孔力也在秋末的时光里惶惑不安,身子的各种症状表明,她有所变化。最让她惊讶
的是每月如期而来的月经,突然不来了,厌食和呕吐跟秦娥构成了一种呼应。家婆六甲
似乎忘了殁子的伤痛,兴冲冲地把土医金光带进家门。金光微眯双目,把那只干瘦的手
掌搭到孔力的手腕,认真谛听着孔力血脉给他的启示。像是过了一口烟瘤,金光长长地
嘘了口气,说六甲,你的媳妇有喜了。六甲的眼球突地定在眼眶里,然后缓慢地上移,
移到不能再移了,六甲才对着屋梁悠悠地叫了一声:苍天有眼。
六甲快速掀开孔力身上的被盖,把孔力拉下床来。六甲说快给金光磕头,是他救了
萧家的命,是他告诉我萧家没有断根。六甲把笑脸递到金光的眼皮下,双手不停地压迫
孔力的头。孔力的头在地上磕了四下五下,六甲依然没有放行的意思。孔力想你只管叫
我磕头,你却不知道是谁真正地医好了你的心病。孔力听到六甲的声音在头顶嗡嗡地盘
旋,像一堆热闹的马蜂在振动翅膀。六甲说孔力一直都不怀孕,我都盼了几年了,是吃
了你金医师的药,才有今天啊。六甲说完这些感激的话,手仍然没有停,她像在水中按
葫芦一样机械地按着孔力的头颅。金光张着缺牙的嘴洞,满心地承领着六甲的献媚,飘
然如仙。金光说六甲,你松手吧,孔力的头都快要磕破了。六甲恍然记起手里还捏着一
颗人头,笑容和手一起松弛下来。
金光说我走啦。六甲说别急,再喝一盅酒。金光把手一摆,酒盅滚落到地面,水酒
慢慢地浸入地皮。金光说我醉了,我不能再喝了,六甲,你看泼在地上的酒,像一摊娃
仔的尿,过几个月你的屋子里到处都会撒满你孙子的童尿了。六甲哎哎地应着,把金光
扶到门外的秋阳之下。六甲看见对门的晒楼上,秦娥正在晾晒衣物。这么高兴的一个下
午,偏让她看到了仇人家晾晒着的黑黑白白红红绿绿的衣物,心口猛地痛了两下。六甲
在仇恨中松开手,金光像一根水上的浮物,漂移而去。金光飘了好远,六甲忙跌进家门,
说孔力,快把这几个鸡蛋给金光送去。六甲把鸡蛋塞进孔力的衣兜,然后轻轻地推了孔
力一下。孔力像一株衰草,跌倒在门边,破碎的鸡蛋染黄了她的天襟。孔力说今天你就
这么得意,你真的认为我的病是金光医好的吗?他有那个本事吗?孔力在怨声中站起来,
蛋黄沿着衣襟滑落,画出许多奇形怪状的图案。
谋子去向不明,警察龙坪像一团黄色的符号,在谷里飘来荡去。这个叫做谷里的村
庄,有许多龙家的亲戚,他们都认定谋子绝对没有离开村庄,他一定是在方圆十里之内
的地方藏身。龙坪对这一点也坚信无疑。
大部分时间里,龙坪总是坐在那扇透射懒洋洋的秋光的窗户下,与卧床不起的八贡
聊天。龙坪说你老人家有三男两女,是最好的福气了,只可惜你的三儿子,怎么就糊里
糊涂地犯了人命。如果他自首,恐怕罪责要轻些。龙坪的话像锯子一样,在八贡的脑海
拉来拉去。八贡面对龙坪有时突然地大嚎不止,有时又低声地抽泣。龙坪看见八贡把成
串的眼泪和鼻涕,毫不吝啬地抹在被子上,觉得床上的这个老人似乎在案件的打击下,
变成了小孩。
龙坪在与八贡对话的时光里,从来没有放弃对秦娥的监视。村前屋后的庄稼都已经
收割干净,树叶也在慢慢地变黄,任何一个可疑的黑点,都走不出龙坪的视线。日子久
了,龙坪发觉八贡被盖上的鼻涕,全部结成了硬块,闪闪发亮。窗口的光线或明或暗。
八贡常常对着那片亮光说,谋子他还年小,他还不足十八岁,他还没有结婚哩。这样的
时候,秦娥总是把一团抹布递到八贡手上。秦娥说你拿这个抹鼻涕吧,你怎么像娃仔一
样把鼻涕抹在被子上,恶心。八贡便兴冲冲地从秦娥手上,接过那四毛绒绒的浅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