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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部分

没有语言的生活-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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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把鼻涕抹在被子上,恶心。八贡便兴冲冲地从秦娥手上,接过那四毛绒绒的浅灰色的
抹布,拿到鼻孔下擦了又擦。随着一声喷嚏的出世,八贡说快煮饭吧,龙警察他饿了。
秦娥说下多少米?八贡说两碗,煮两碗米就够吃了。龙坪知道下两碗米,是每天煮饭时
八贡必须强调的话题,他这样叫喊的目的是为了明示他们没有煮多余的饭,所以也就不
可能有吃的东西送给谋子,以此说明他们并不知道谋子的下落。每天吃饭时候,锅头里
的最后一口饭都由龙坪舀得干干净净,他们把吃饭当作一种任务,一丝不苟地完成着重
复着。
    龙坪开始留意深夜里的各种响动。八贡像是再也承受不了失眠的煎熬,双手铁钳似
地抓牢秦娥的头发摇来晃去。龙坪听到一声女人苍老的哀鸣,穿墙而过。八贡说你叫他
出来了吧,我受不了啦。我一天要哭三到四回,还有整夜整夜地不能入睡,你是愿意留
着你的仔呢?还是让我这样活活地被折磨死去?秦娥说我去哪里叫他,我和你一样不知
道他的下落。八贡说你知道,你一定把他藏在一个什么洞里,从前你曾经说过有一个隐
秘的坑洞,你一定把他藏在里面了,你这样做是害他,你知道吗?现在只有你知道那个
洞,我是没有办法救谋子了。秦娥说你疯了吗?你怎么血口喷人,你这不是害我吗?秦
娥拉过被子,把八贡的头捂到充斥着鼻涕和泪水的被子下,八贡在被子里低声浅唤,像
水底冒着的气泡,一声小过一声。猛地,一声大吼从被子下传来,八贡说看你叫他出来
不出来。八贡的头已拱到了秦娥的胯下。秦娥感到一阵剧痛从两胯间生发,逐渐扩展到
全身。
    伴着下身的刺痛,秦娥听到时断时续的蟋蟀声在鸣唱。蟋蟀的叫声有气无力,却声
声刺扎着秦娥的心口。今夜的风很大,蟋蟀们却无心睡眠,直叫喊到天亮,秦娥拉开屋
门,看见龙坪堵在门口,双眼里填满红色的血丝。龙坪说谋子藏在什么洞里,你告诉我
吧。秦娥说你问八贡去吧,我不知道什么洞!龙坪说昨夜你们说的那个洞,在什么地方?
秦娥说昨夜我们说的是脏话,昨夜我们说的那个洞在我的身上。你想看一看吗?秦娥看
见龙坪的脸,顿时抹过一丝红潮。秦娥说昨夜你没有睡觉吗?你的眼睛怎么和脸一样红。
龙坪说今天别煮我的饭了,我到桃村谋子的未婚妻家看一看,说不定他藏在那里。秦娥
说你去吧,但你放得下心吗?你不要半路杀回来吓死八贡,他的神经绷得差不多要断了。
    秦娥看见谋子手里捏着一只蟋蟀,蟋蟀正奄奄一息地作最后的鸣唱。谋子缩在坑洞
的角落,神色和那只垂死的蟋蟀一样凄楚。秦娥说谋子,我来晚了,他们都用眼睛吊着
我,你饿过头了吧。谋子弹开眼皮.把一双颤动的手伸出洞口,蟋蟀从谋子的手里跳落
到他的肩上。谋子说妈,让我出去吧,我饿,我怕。秦娥像没有听到谋子说些什么,舀
起满满一匙子饭塞进谋子的嘴里。秦娥看见谋子的牙床像家里那副用了多年的老磨,无
力地磨着粗黑的饭粒。秦娥说你再挺一段日子吧,警察已经走了,他们有许多案件要办,
说不定他们会忘记你的。咽了几口饭之后,谋子突然把饭喷到秦娥的手上。谋子说妈,
你怎么拿臭馊的饭给我吃。秦娥说你爹和警察都看着我下米,他们不让我多煮一口饭。
你爹说要把你饿出去,让你去自首。这些饭全是我从嘴里省下来的,每餐藏了一碗,才
有了这么一点,来的时候我用油炒过了。你千万别出去,一出去你就没命啦。你爹还说
你一天不出去,他一天就睡不安稳。让他不安稳吧,你好好地给我藏着,别动。
    谋子看见秦娥慢慢地退出洞口,即将沉入沟底。谋子说你不能再坐一下吗?秦娥说
呆久了,人家怀疑。谋子说桃村的腊妹呢,她好不好?秦娥说好,她三天两头都来问你,
她说她爱你。妈一定帮你看住她,将来把她娶进家门,做你的老婆。谋子知道妈说这话
十分勉强无力,妈是在安慰自己。妈在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变成一团飘浮的空气,实实在
在地远去了。谋子说妈,你给我买一块手表来,我不知道现在几点了。谋子没有听到妈
的回声。
    秦娥看见一辆拖拉机像一只螃蟹,慢吞吞地爬进村庄。拖拉机的驾驶台上,挤坐着
两团人影,拖斗里却空无一人。近了,秦娥方看清楚拖拉机上坐着的那两个人,一个是
腊妹,一个是桃村的拖拉机手向阳。腊妹从向阳的屁股边跳下来,回身从拖斗里捞起一
团包袱。腊妹把包袱摔到秦娥的脚尖前,说这是你们家的聘礼,现在我把它还给你们,
大家谁也不欠谁的了。我料定谋子不是个好人,原来还和他约定今天去县城的,现在永
远也去不成了。你告诉他,让他跟他的野老婆去县城吧。秦娥说你现在不是也有野老公
了吗?腊妹说我有野老公,但我不是杀人犯。腊妹说着,飞快地跳上驾驶台,和向阳紧
紧地挨坐在一起。拖拉机停在门前,始终没有熄火,突突地嘶叫声淹没了腊妹声音的慌
乱。向阳推了腊妹一把,腊妹像记起了一件大事,又跳下拖拉机,从左手退下一只锃亮
的女式手表。腊妹说还有这块表,是谋子买的,我差点忘了。腊妹把手表放到包袱的中
央,手表像包袱上睁开的一只独眼。
    许多急于赶街的村人,听到拖拉机的吼叫,便挽着口袋去追赶拖拉机,拖拉机在向
阳的操作下,只留给人群一团黑烟。于是众口皆骂不得好死。腊妹和向阳不幸被骂声言
中,他们只离开谷里三里地,便车翻人亡。有人急匆匆跑来告诉秦娥,说腊妹和向阳已
经被拖拉机碾成了肉酱。秦娥说她是来讨一口棺材的。秦娥这时才打开腊妹送回来的包
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年来送到腊妹手里的布料,一块也没有少。布料里还放着
一双未曾完工的布鞋,那是腊妹给谋子做的,只可惜谋子再也没有福分享受了。秦娥想
腊妹你又何必送这些布料回来呢,不为送这些布料你或许不会坐拖拉机,不会死吧。知
道你会翻车,这些布留给你裹尸我们家没有人会有意见。
    秦娥看着那双残缺的布鞋,像看到了坑洞里的谋子。秦娥滋生了一种罪恶,好像欠
了腊妹些什么。秦娥敲开大儿张双的门,看见儿子儿媳妇正围着火炉吃早饭。张双说妈,
有事吗?我吃完饭想去赶街,你想买什么吗?秦娥说腊妹死了,你和张单把你爹的棺材
送过去。张双说那可是爹的棺材,你问过爹了吗?爹的身体也不好。秦娥说你爹还不会
那么快就死了,你把棺材抬过去吧。张双说腊妹是自讨苦吃,你不见她是和向阳一起来
的吗?她和他两个人坐在驾驶台上,违章驾驶死有余辜,不关我们张家的事。她又未曾
过门,再说她今早上已经把婚事退过了。秦娥说失财免灾,你照我说的去办,做给桃村
的人看一看。
    张双和张单把那口漆黑的棺材,从厢房里抬出来的时候。秦娥听到八贡哎地一声,
从床上跌了下来。八贡用手扶住门框,迈着虚弱的步子,追到大门边。八贡说逆子,你
们怎么把你爹的寿木抬走了,我油过三道生漆,是一口上好的棺木,你们怎么舍得送人。
张双和张单把棺材停到门口,眼光在爹和妈之间来回游动,他们不知道此时得听谁的。
秦娥说听我的。棺材于是离开地面,慢慢地升上张双张单的肩膀。八贡扑到棺材上,说
你硬要送给腊妹,还不如我先死了,我舍不得这口棺材呀。秦娥说你一时还死不了。如
果不是谋子犯事,腊妹也是我们家的人。到你死的时候,我再打一口大的棺材给你,上
五道生漆。秦娥像哄诓一个孩娃,把八贡从棺材上解下来。八贡瘦弱的身子,坚挺地站
立着,目送棺材走出村口。秦娥发现八贡刚才还干旱的眼眶里,现在积满了泪水。
    秦娥很快地把腊妹留下的布鞋和女式手表送到煤子的手里。秦娥说腊妹来家里了,
她给你送来了布鞋,还送来了这块手表。谋子说腊妹还记着我。秦娥说记着,她要你好
好活下去。秦娥看见谋子的脸上,难得地泅开一团桃红。谋子把手表扭来扭去,像扭动
着通红的火子。最后谋子把手表贴到胸口上,才安静下来。谋子说妈,我好糊涂。我如
果没有杀人,现在才自由得像个人哩。秦娥突然想起腊妹说过,今天是谋子和她约定好
上县城的日子,如果谋子没有杀人,如果谋子和腊妹一同进县城,他们也会坐拖拉机吗?
谋子也会像向阳那样被碾成肉酱吗?秦娥的脊梁,像有一根腻滑的蛇,静静地窜动着。
秦娥再也不敢往深处想下去,她只要看见一个真实的谋子,还活在眼前,心里便踏实了
许多。
    冷风从北窗吹进来之前,八贡便把谋子的被子卷到了自己的床上。谋子人去床空,
只有一床暗黄的蚊帐,像一张破网,在床板上随风晃动。秦娥看见八贡如一个快活的孩
童,终日打坐于厚实的棉被上,作痛苦的呻吟。
    秦娥想在八贡睡去的时候,拉出一床棉胎来,改制一件棉衣。但八贡却总是在秦娥
轻微的动作下,弹开惊慌的眼皮。八贡说你拉棉胎干什么?你想冷死我吗?秦娥说我想
做一件棉衣。八贡说给谁做?秦娥说不管给谁做,家里总得有一件厚实的棉衣,天气是
越来越冷了。八贡说我不需要棉衣,我只要这么躺着,一直躺到你的三儿出来。秦娥说
你像个爹吗?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八贡说你像个妈吗?你这是害他,纸是包不住火的。
    整个冬天,秦娥在为一件棉衣而坐卧不安。眼前的树木由黄而黑而苍老了,田野上
的禾蔸在每天早上,结出了淡白的霜花。金光板着一副恩人的面孔,常常出入六甲家的
大门。孔力的肚子在冷风中喂大。看见孔力,秦娥总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腹部,她听到
手表的嘀哒声,均匀安稳地从里面传出来,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她相信时间能改变一
切,谋子毕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谁舍得拿自己的肉去给别人开枪眼呢?
    六甲一直认为是金光治好了孔力的不孕症,大小节气里,六甲常提着东西往金光家
跑。秦娥小心着脚步,来到金光家门前。秦娥看见金光正在剥一只穿山甲。金光的身旁
放着一盆热水,水气弥漫把金光包裹得像个神仙。穿山甲的壳已褪了一半,金光细心地
掰下甲壳,嘴边吊出了一丝口水。金光家的门前,挂满色彩各异干湿相间的植物,家庭
里充塞着草药的气味。秦娥不想惊扰这位六甲的恩人,便站在门前静静地看金光继续剥
他的穿山甲。甲片一块一块地褪光,金光手里像提着个赤裸的娃仔。金光的眼光在地下
转来转去,秦娥估计他是在找刀子。秦娥从金光的屁股后面捡起一把尖利的小刀,递到
金光的手上。金光说秦娥,你找我有事。秦娥说八贡的病一直不好,想请你扯几眼中药。
金光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秦娥说你是六甲的恩人,我怕你跟她一样恨我。金光说
都是近邻,六甲哪比得你说话好听。金光把小刀捅进穿山甲的腹部,一丝稠血沿着刀口
涌出来,染红了金光的手和穿山甲白生生的皮。金光说穿山甲全身都是药。金光见秦娥
没有反应,抬起头看见秦娥惊恐地望着穿山甲的血,身子无力地靠在门方上。金光从屋
里拉出一张凳子,说你坐吧,我一会就干完了。对啦,听说你需要一件棉衣,我这里有
一件军用棉大衣,是别人送我的。秦娥说要多少钱?金光说不要钱,要你就行了。秦娥
说开什么玩笑,我们都老了。金光说谁说我老了,孔力的病就是我治好的。孔力的病用
药是治不好的,是靠人治好的,你知道吗靠人。
    秦娥说你开玩笑我陪不起,我走了。金光看见秦娥从凳子上站起来,身子晃了两晃。
金光说晚上我送药送棉衣给你,人心都是肉长的,你不能让谋子冻死。我虽然是个孤人,
但我知道做娘的心。秦娥在金光的声音里轻如一片树叶,秦娥想金光真是个懂得爱的男
人。秦娥被村庄里的第一声理解,刺红了双眼。
    金光没有送药来。秦娥在北窗和南窗呼啸的冷风中,猜想金光一定是开个玩笑而已,
他已经把八贡的病和谋子需要的棉衣忘了。张双和张单在八贡的隔壁,与几个年轻的小
伙搓麻将,油灯的光亮和咒骂声飞越窗口。他们已经搓了一个白天,现在还没有停止的
意思。隔壁混乱的骨质摩擦声,一次次把八贡的脑袋吊到窗口。秦娥看见八贡裹着被子,
把头伸到窗那边张单的头顶,大声嚷叫指挥张单出牌。张单并不听八贡的指使,张单说
输了爹又不替我出钱,爹你看看得了,嚷什么。八贡的期待里,张单又输了一局,八贡
说败家仔,你怎么就不听我的话。八贡缩回头,在床底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两张票子。
八贡把票子砸在张单的头顶,说老子给你钱,但你得听我的。张双隔着桌子,把目光丢
过来。张双说爹,你拿钱给我,我给你赌。八贡说我没钱了,这几块是买药剩下的,我
连药都舍不得买,我没有钱了。秦娥说但你有钱赌博。秦娥伸手抓过八贡,八贡由窗口
滑落到床上。八贡说让我再看一局,这局可是我的钱。秦娥说你还没看够吗?从早上到
中午到晚上你都在看,怎么一看赌起来,你就没有病了。你看你的这些败家仔,从秋天
到冬天都没有出过屋子,整天都在赌。张单说粮食收完了,年猪养肥了,妈你还要我们
做什么?一年不就一个冬闲吗?秦娥说我要你们明天帮我找牛,家里的那头母牛已经好
几天没回来了,它肚子里还怀了个牛仔,再不找恐怕冷死了。张双说我的那头牛,可是
夜夜都回家来了。
    八贡看见秦娥怒气冲冲地从窗口边退下来,丢过一束白眼,然后缩进黑暗里。窗口
泄过来的光亮,扑打在她的肩膀上、腰肢上、小脚上,最后光亮再也追不上她。八贡说
我连管他们出牌都管不住,我还能管他们什么,他们翅膀硬了。秦娥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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