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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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管他们出牌都管不住,我还能管他们什么,他们翅膀硬了。秦娥叭地一声把门摔严,
八贡觉得自己的话被秦娥叭地关严在喉咙里了。门板经不住秦娥的摔打,来回晃动了许
久。八贡感到胸中的一股火气,慢慢地从晃动的门缝中泄漏出去。
秦娥拉开大门时,隔壁张双张单他们才开始收牌。他们的哈欠产混合着早上的冷气,
成为乡村早起者的点缀。几团人影排在屋檐之下,合奏出一阵急促绵长的尿声,仿佛来
自天上的阵雨。秦娥想再也别指望他们找牛了。
金光早早地便抱着军大衣,撞开八贡家的大门。金光径直走到八贡的床头,把草药
放在八贡在枕边。金光听到八贡均匀的呼吸声,金光说八贡睡得安稳,恐伯病要好了吧。
秦娥跨进门槛,说他看了一夜的麻将,刚刚才合眼。金光说棉衣送来了,现在没钱不要
紧,杀年猪的时候砍一半给我就行了。秦娥抓过棉衣,说先欠你吧,你给八贡看病又给
棉衣,砍一半年猪给你不过分。秦娥抱紧棉衣转身欲走,八贡突然在床上直起上身。八
贡抢过棉衣,说棉衣你不能拿走,既然是用猪肉换的,就得留给我穿。秦娥说你穿吧,
但你得穿着它去找牛,这么冷的天,你不能让我冷着身子满山满坡地跑。八贡无力地把
棉衣抛过来,八贡说你要找牛,那你就穿吧。
秦娥穿着黄色的军用大衣,在布满枯枝败叶的山岭游来游去,成为这年冬天的印象。
许多人都认为秦娥不是在找牛,而是在找她的三儿谋子。
第五天,秦娥依然没有找到那头母牛。带着夕暮的冷清,秦娥扑进家门。八贡敏感
地发现秦娥身上少了那件棉衣。八贡觉得因为棉衣的消失,冬天顿时显得瘦削了寒冷了。
八贡说你找到谋子了,你把棉衣给谋子了。秦娥说我在坡上滚了一跤,我从沟地冷醒之
后,再也找不到棉衣了。不信你看看我的脸,上面划了许多伤口。八贡看见泰娥的脸面
纵横几道紫色的口子,鲜血结成硬块变了颜色。八贡说是谋子害了你,你不要管他了,
现在他还不如那头母牛重要。你快去把牛找回来吧,明年我们还指望它犁地耙田。
秦娥带着绝望,在冬天里奔跑了八天,终于看见了自家的那头母牛。时间是正午,
山区下过一场薄雪之后,慷慨地有了几片阳光,暗色和昏黄不规则地涂在坡地。秦娥看
见自己的右脚拇指,像一颗紫色的姜芽,挣破胶鞋的束缚展露在雪地上。为了找牛,她
已经跑破了一双厚实的黑色胶鞋。秦娥正在惋惜胶鞋的时刻,猛一抬头,她看见那头母
牛横卧在沟坎上。秦娥于是呆立在雪地里,细心地感受由脚面传递到全身的寒冷和刺骨
的疼痛。她没有勇气走向那牛。
大约是过了好久,秦娥看见母牛掩盖的草堆里,有一团活物在掷动。秦娥看到希望,
扑向草堆,一头牛仔从草堆里艰难地昂起头颅,秦娥用手搭在母牛的鼻穴,感到母牛已
经绝了气息。母牛的身上虽然覆盖了一层白雪,却残留着余温,像是刚死不久。秦娥想
母牛用它的身子挡住寒冷,保住了它的牛仔,牛真是通人性的动物。秦娥分开牛仔的后
腿,发现这是一头公牛。
秦娥抱着牛仔走走停停,脚上的胶鞋不堪重负,最后彻底地破裂了。秦娥像搂抱自
己的亲娃,赤足走了四里地,于太阳西偏的时候,回到村庄。张双和张单从麻将桌边挪
到门外,他们像是第一次走出冬天的大门,不停地打着寒颤。张单看见妈的双脚,变成
了乌黑的洋芋。张单说妈你不是抱牛,是给我们抱回了个弟弟。秦娥看见八贡把头挂在
窗口,焦急得快要从窗口挤出来似的。秦娥远远地对着八贡喊,八贡我把棉衣搞丢了,
但我找回了一头牛仔。八贡说母牛呢?秦娥说死了。秦娥看见八贡像被抽了骨头。一节
一节地从窗口矮下去。张双和张单快捷地返身进屋,各人拉出一把大刀。张双说妈,牛
死在什么地方?我们去剥它回来。秦娥说在交怀沟。秦娥看见张双张单挥舞着银光闪闪
的大刀,朝交怀沟飞奔而去。秦娥想只有去剥牛皮的时候,他们才舍得丢下他们的麻将。
除了谋子均匀的手表声之外,秦娥开始对其它声音、气味、颜色也异常敏感起来。
生姜炒鲜牛肉的气味代表着这年冬天的某个时期,像铁钳烙出的疤痕,贴在秦娥的记忆
深处。张双张单挑着殷红的牛肉,从白雪上走回村庄之后,便夜夜翻动大铲,炒出鲜美
可口的牛肉,为麻将桌添了许多活气。八贡常常在更深人静的时候,把一只大瓷碗伸过
窗去,那边的人便给他舀起一碗满满的牛肉。八贡不用筷条,在窗口漏泄的微光中,用
五只手爪贪婪地抓食牛肉。八贡吧叽吧叽的咀嚼声,像水波在家里荡漾,秦娥仿佛听到
一只猫在吃一只活耗子。
秦娥从来不吃牛肉,更不吃死牛肉。但秦娥经不起气味的诱惑,把碗伸过了窗口。
打麻将的人们分不清八贡和秦娥的碗,都惊诧于八贡的食量。八贡说我的碗是黄的,另
一只白瓷碗是你妈的。张双说妈开戒了,妈也吃牛肉了。张双他们不知道,秦娥碗里的
牛肉有时还冒着热气,便送到了谋子的嘴里。
大食牛肉的第四天傍晚,八贡开始了长达半个月的呻吟。八贡因吃了过量的死牛肉,
病情加重。秦娥看见八贡的脸色憋得一会青一会紫,就像那些挂在冷风中的死牛肉。八
贡说我要死了,你们得给我做一口棺材。张双和张单在八贡逼债似的声音里,丧失了玩
麻将的斗志。张单隔着板壁说,爹,我们欠了好多赌债,哪里有钱给你做棺材。张双说
棺材已经做过了的,妈拿去送人了,你问妈要吧。八贡在两个儿子的牢骚声中,尖叫起
来。八贡说我不能死,我连棺材都没有,我不能死呀。
秦娥抓起桌上的骨制麻将,撒豆似地丢进火盆,一股呛人的烟弥漫在灯光里。另外
两个赌客悻悻地迈出门槛。秦娥说逆子,你们怎么这样对待你们的老子。明天,你们去
把山上的那棵枫树砍了,为你爹做口棺材。
张单张双在屋檐下搭起木架,枫树被截断为三节,地面铺满枫树皮。白生生的树身
在张单张双的锯子下,分解成一片一片的木板。木板泛滥出特有的木香。八贡在木香和
锯声的包围里渐渐安稳。秦娥看见宽大的木板,像白惨惨的布或者纸,摆在晒楼上,觉
得很不吉祥。几个孩童手持牛肋骨,像挥舞大刀一样在屋檐下对打。牛骨头和枫木板一
样地惨白。秦娥想母牛就剩下那么几根干硬的骨头,留在世上了。慢慢地孩子们玩腻了
骨头,最后你连骨头也将看不到。
随着八贡病情的好转,枫木板被冷落在晒楼,任风吹雨淋日晒,木板的颜色渐渐变
得暗淡无光。张家两兄弟像两个探子,在后山进出。秦娥听人说是六甲的圈套,六甲说
只要他们找到谋子,一千块钱的赌债全由六甲支付。
秦娥从桌子下面拖出火盆,双手鸡啄米似地在盆的灰烬里,翻找那些烧焦的麻将。
很快地,麻将找齐了,秦娥把它码在桌上。秦娥说你们怎么不打麻将了?两个儿子都不
回话,脸上像藏着见不得人的诡计。
使秦娥失眠的另一个原因,是谋子杀死的萧天良,在年关来临之时,不停地光临她
的脑子,啮咬她咒骂她。秦娥想我还欠萧玉良一个猪头。
萧玉良的坟头插了一挂硕大的白纸,风吹起来像一只遮天的大鸟在舞动。秦娥把半
边猪头摆在坟前,头埋在双膝间,犹如坟前的一堆矮坟。秦娥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初她
和六甲先后只差一年嫁到谷里,张双和萧玉良就像是孪生的兄弟,奔跑在年轻的妈妈的
眼光里。秦娥静静地低伏着她苍老的头,十分渴望听到一点声音。秦娥听到一阵虚弱的
脚步声,来到她的身后。秦娥看见六甲从竹篮里端出半只猎头,端端正正地摆在萧玉良
的坟前。秦娥说我的猪头一半给了金光,他换棉衣给我,猪身上的器官他都要分一半。
六甲说金光医好了孔力的病,过年了我得谢他一半猪头。秦娥发觉金光要了自家的右边
猪头,要了六甲家的左边猪头,坟前的两半猪头,刚好可以合成一个完整的猪头。秦娥
把自己的猪头慢慢地移到六甲的手边,六甲和秦娥看见因猪头的大小不一,合起来的猪
头像一张痛哭的睑,歪扭着嘶叫着。秦娥轻轻地站起身,说萧玉良总算能吃到一只完整
的猪头了。秦娥说完,便挽着空篮子悄悄地退开。六甲对着秦娥远去的背影说,我只有
一个儿子,他却死了,你有三个儿子,却好好地活着。秦娥,这太不公平了。
秦娥走到村头,看见一群人扛着枫木板从村子溜出来。枫木板厚实宽大,把杠木板
的人的头压往一边。秦娥只看见木板横钉在人身上,人的脸和表情都藏在板子的后面。
秦娥说你们扛谁家的木板?木板后面有声音说,扛张双家的,他把枫木板全卖了,要钱
还债。秦娥想也好,卖老子的棺材板还债,总比出卖亲兄弟领赏要好一些。
整整一个上午,那些城市里来的干部们还没有完成他们的工作。他们留着正月的好
日子不转娘家不烧香上坟,而是穿红戴绿地涌进村庄里,专找腆着大肚的妇人。城市人
陌生的面孔,搅拌乡村多年来春节里的温馨和平的气氛。秦娥看见几个超孕的妇女,光
荣地站在村口,焦急地等待着村庄里的最后一个超孕妇贵英。贵英不知躲到什么角落去
了。大部分的干部都聚拢村头和孕妇们拉着家常,只有一高一矮两个妇女干部,还残留
在村巷里追赶贵英。
孕妇里有人说做手术痛不痛,我们只管肚子大的时候分开腿就生,从来还没见过铁
器刀叉。干部们就笑着说不痛。孕妇们说你也不做过,你是男人怎么知道不痛。于是就
有人大笑,笑声给春节增添了特别的内容。
干部们不出村,秦娥便不敢迈出村庄一步,她害怕他们是冲着谋子来的。如果他们
发现谋子,他们一定会顺手牵羊把谋子带走。
中年过了一点,贵英被那两个妇女干部从茶林里牵出来。贵英像个初嫁的媳妇,扭
着步子斜着眼睛,走入众人的视线。谷里村的所有超孕妇全部到齐,她们一个跟着一个,
像一群缓步的鸭子,走得从容自在很有规律。秦娥看见她们如一条水流流出村庄,心里
舒了口长气。
秦娥赶到坑洞边,看见谋子的头已跌出洞口,棉衣斜挂在谋子的右膀上,随时准备
脱落。谋子用微弱的声音说,妈,你怎么现在才来。秦娥把手贴到谋子的额头,谋子的
额头像一团火,在她冰冷的手板烫出一股热气。秦娥还是头一次从正面直视谋子耷拉的
头部,秦娥发现谋子的那头浓发,现在已经全部脱落,头皮像水肥不足的童山。秦娥努
力地把谋子塞回坑洞。秦娥说有干部来村里,我要躲开他们。谋子说我看见张单了,他
整个上午都在山腰上转,像是找什么东西。我看见他从离我十丈远的沟里走过去,我叫
二哥,叫得很大声,他却没有反应。怎么我看得见他他就看不见我呢?秦娥说你别叫他
了,他是想害你。
秦娥觉得腹部像吊着一砣铁,沉重而且高烧不止。谋子的胡言乱语淹没了昔日平静
的手表声,谋子的牙龈红肿,牙齿开始松动,进食已经很困难。秦娥想要保住谋子,现
在全指望金光了。
秦娥看见金光从井边挑着水走上了坳口,因为水桶的沉重,金光显得很小孩子气。
水桶里的水毫不顾惜地溢出桶沿,溅湿了金光的布鞋。金光看着一双沾满泥土的布鞋,
在路上不争气地迈动,突然生出了些无奈和恼火。金光看见秦娥跪在路的中央,双手不
停地摸着她衣服的下摆,头微微地伏着。秦娥的头发和衣服都是乡村流行的黑布颜色,
只有那双黄色的手鲜亮地不安地在衣襟移来移去。金光偏了偏脚,准备从路边挪过去。
秦娥快速地移动双膝,挡住了金光的去路。金光准备从路坎跨过去,秦娥扬起双手抱住
了金光的木桶,桶水泼落在秦娥的膀子上,慢慢地洇成一团冷黑。秦娥说金光,你救谋
子一命吧。金光说这种事最好别找我,救了他,我就是窝藏犯。秦娥说我不让谋子看见
你,你就远远地看谋子一眼,然后估摸着开点草药。这样没有人知道你看见过谋子了,
你放心吧,菩萨。
金光远远地跟在秦娥的身后,秦娥的手上依然挽着她常挽的提篮。秦娥臀部肥大,
但现在看上去步子迈得十分飘浮虚弱。金光想长此下去,时间的利刃注定要把秦娥剥削
得骨瘦如柴。谋子已经藏了好些日子,金光为能马上看到谋子的藏身之地而兴奋害怕。
金光看见秦娥趟过阴沟,阴沟畔的衰草枯伏在泥浆里,坑洞的边缘布满了秦娥来回
的脚印。秦娥警觉地回过头,面对金光的目光解开裤带,然后蹲在草丛里厨尿。秦娥看
见张单像一只猪狗,正朝沟底走过来。秦娥的身上急出一阵冷汗,再也厨不出尿了。秦
娥说金光,你不是说要我吗?你现在就过来,我把一切都给你。金光从树叶后闪出身子,
说开什么玩笑,我早就不行了。秦娥说我也不行了,但你可以摸一摸,摸你总还可以吧。
秦娥看见张单在沟边呆了好久,然后折断一棵小树的枯枝,飞快地跑开了。
谋子软弱无力地靠在坑洞,依然没有苏醒。金光觉得谋子已不再像个十八岁的男儿,
苍黄的皮肤秃顶的脑袋,软弱无力的身板蜷缩着,倒妥贴得像个婴儿。秦娥从草里拉出
一只木瓢,然后解开谋子的裤扣,把谋子的小鸟掏到木瓢里,说谋子你厨尿吧。金光看
一丝黄色的尿液冒着微热的气息,滴落在木瓢里。秦娥把谋子的尿泼向坑洞边的树木,
金光感到有几点尿溅到了他的脸上。秦娥慢慢地把谋子的头,移到一片亮光之下。秦娥
说谋子,吃点饭吧。金光看见秦娥从提篮舀起一匙饭,先把饭喂进她的嘴里,嚼了一阵
之后,又方吐出来塞到谋子的嘴巴。金光感到时间静止不动了,一切声音都纷纷退远,
只有秦娥嚼